第31章 被“偷襲”,自幼…… (1)
被胡善祥“偷襲”,自幼習武的朱瞻基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至少有五十響的巴掌就成了啞炮,停留在空中,沒在他的臉上炸開。
朱瞻基還振振有詞,“我怎麽辱你了,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你一直費盡心機進宮,從你在船上給我療傷開始,你就故意蹭我、摸我、撩我,在我耳邊吹氣,想要我以身相許,我念及你的救命之恩,一直忍耐,給你留面子,希望你回頭是岸。”
朱瞻基冷哼一聲,滿是鄙夷之色,“可是你不知珍惜,沉迷我的英姿和儲君地位,心生歹念,勾引的手段越來越不堪,甚至用戴耳環這種床笫之歡的暗喻,倘若我現在不直言拒絕你,讓你死心,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脫光了爬——”
呸!
胡善祥聽不下去了,她雙手被困,無法攻擊輕薄之人,就狠狠的啐了一口,用口水給朱瞻基做了個純天然無添加的面膜,罵道:
“我與你,就像農夫和蛇,我一黃花大閨女不顧男女大防給你療傷,你還反咬我一口!是你要我給你上藥的、是你要給我戴耳墜的,我所做一切,都是聽命行事,誰勾引你了!”
“還有,我費盡心機進宮是為了當女官,不是當妃子、以色侍人的!我若為了取悅男人,寒窗苦讀幹什麽?學跳舞樂器、琴棋書畫豈不妥當?”
“我在宮正司學宮規的時候,聽老宮人私下議論,說我姐姐曾經有句名言,叫做‘不睡皇帝保平安’,你覺得我有這樣的姐姐,還會巴巴貼上去當嫔妃?”
“你下流無恥,自己眼睛不幹淨,可不看誰都是髒的!虧你讀了那麽多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滿肚子的男盜女娼!”
山東大妞的火爆脾氣,胡善祥激憤不已,連上下尊卑的稱呼都忘記了,你你我我的,邊罵邊哭。淚水沖花了她精致的妝容,胭脂水粉在臉上沖成幾行印記,雙頰就像春雨之後的門窗,一股帶着泥點的清新。
四月鲥魚美,鲥魚的魚鱗細巧漂亮閃耀,泡在石灰水裏去腥,用魚鱗當成花钿,在眼尾貼成微微上挑的一線。
四月是鲥魚上市的季節,魚鱗妝是這個季節最時興的妝容。
如今漂亮的魚鱗妝也毀于決堤的淚水,魚鱗從眼角沖到下巴和嘴唇邊,胡善祥看上去就像一只偷吃了魚缸裏白錦鯉的貓,在唇頰留下魚鱗證據,被抓了個現行。
從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罵,朱瞻基被噴了一臉口水,素來喜潔的他拿出帕子擦臉,松開了捏住胡善祥手腕的手。
胡善祥雙手得了自由,舉天發誓,“我胡善祥今日發誓,若當了你的嫔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見胡善祥一副貞潔烈女的模樣,言辭激烈有條理,還發了毒誓,朱瞻基意識到自己自戀自負,誤會了胡善祥,又羞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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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是皇太孫,從小就被教育老朱家是大明最尊貴的家族,驕傲自豪,不會輕易低頭認錯,說道:“好,我現在已知你的真實心意,不會再誤會了。”
這已經是他能說出最軟和的話。
就這?
你親我、輕薄我就這麽算了?果然是天家,不講道理,唯我獨尊!
胡善祥頓時心灰意冷,覺得自己之前的效忠和努力都錯付了!給了一條狗!
胡善祥氣得發抖,可是她能怎麽辦?拼盡全力和他同歸于盡?
弑君之罪,要滅九族。
不——我不能拖着全家一起死,全家給一個輕浮之人陪葬,不值得。
胡善祥用拳頭的手背狠狠的擦着剛剛被朱瞻基親過的唇,覺得嘴巴髒了,幾乎要擦出血來,她伸手推開馬車車門。
朱瞻基攔在門前,“你要幹什麽?”
胡善祥恨他入骨,強忍住眼淚,“我要下車。”
我才不要在這個禽獸面前哭!也不要和他同處一室了!
朱瞻基說道:“現在已經出了宮門,在東直門大街上,你這個樣子下車,旁人還以為我把你……你不能下去。”
胡善祥冷冷笑道:“呵,現在知道要臉了。”
朱瞻基說道:“我剛才說過了,都是誤會,我不是故意要輕薄你。”
胡善祥指着自己快要擦腫了的嘴唇,”殿下的意思是說,我這裏剛才被狗咬了嗎?”
“你——”朱瞻基自知理虧,說道:“究竟怎樣你才能原諒我?”
胡善祥覺得可氣又可笑,諷刺道:“我原諒你什麽?你做錯了什麽?你是君,君怎麽可能做錯呢?是我這個臣錯了,若不是我勾引你犯了錯,你又如何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堅貞不屈,清白無辜,好一朵純潔的白蓮花!”
看來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朱瞻基用盡力氣,低聲道:“對……對不起。是我往邪處想,玷辱了你。”
“你不要用手打我,我練過武功,會傷了你的手。”朱瞻基把馬鞭拿出來,将牛皮包裹的柄端遞給她,“你可以用鞭子抽我。只是不要打臉——皇上看見我臉上有傷,肯定會追究到底。”
哼!惺惺作态!你以為我不敢打你,所以給我遞鞭子!
我叫胡善祥,濟寧老家的人都偷偷議論我人不如其名,不善也不祥,我可不是心軟的女人。
我狠起來連我自己都怕!
要我抽你,別人不敢,但這種抽打龍子龍孫的機會我怎麽會錯過呢?
胡善祥接過鞭子,含冤帶怒,掄圓了胳膊,狠狠将鞭子甩過去!
皮鞭抽打的連空氣都在顫抖,胡善祥心道,怕了吧,你肯定躲開。
但出乎意外,朱瞻基沒有閃避,就站在門口挨抽,一聲悶響,抽在他的胸膛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抽。
輕便馬車車廂窄小,鞭子又太長,牛筋纏就的鞭子有彈性,從中間折回反彈,鞭梢如刀,朝着胡善祥的面門飛來——她的腦袋正到朱瞻基的胸脯,眼瞅着鞭梢要抽到她的臉。
完了,今天被狗咬,還要被鞭子抽。
胡善祥閉上眼睛,啪的一聲脆響,居然一點都不疼!怎麽光聽雷聲看不到閃電?
胡善祥睜開眼睛,看見鞭子就像毒蛇似的纏繞在朱瞻基的手上。
原來朱瞻基見鞭梢反噬,就伸手往後拽鞭子,鞭子再次反彈,纏住了他的手掌。
朱瞻基把鞭子繞下來,手掌上留下一條紫紅印,看着就很疼。
朱瞻基覺得胸脯火辣辣的疼、左掌也快要斷了,他駕輕就熟,從桌子下面抽屜裏拿出藥酒在傷處揉開,就像一匹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狼。
活該,打鳥終被鳥啄。胡善祥丢棄了鞭子,走到門邊。
“你還要幹什麽?”朱瞻基扔下藥酒瓶,從後面扯住她的衣袖。
“你放開!”胡善祥一甩衣袖,恨不得拿把刀把朱瞻基碰過的衣袖裁開,“我要下車,自己回宮。放心,我不會哭哭啼啼的,沒有人會‘誤會’你在馬車裏對我做了什麽卑鄙下流的事情。”
朱瞻基看着她兩行胭脂淚,還有雙唇和下巴上散落的閃亮細魚鱗,把地上的菱花小鏡撿起來,“你照鏡子看看自己。”
胡善祥還以為他在諷刺她,忙道:“你才要照鏡子——”
看到鏡子中糊着胭脂和魚鱗的狼狽少女,話語戛然而止。
胡善祥端起茶壺,往手帕上倒溫茶洗臉,擦去殘妝。
再照鏡子,除了眼睛因哭過紅彤彤的以外,并沒有異樣。
胡善祥整理了儀容,又要開門,朱瞻基又攔住她,“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也道歉了,你為何還要走?出門之前我就跟你說過,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交代給你。”
如果今天胡善祥不露面,唐賽兒是不會與我合作的。
胡善祥說道:“我不幹了,從現在起,我退出端敬宮,你的事情與我無關。”
在被朱瞻基強吻以前,胡善祥對他有着普通人對皇家天然的敬畏和服從之心,一言一行都以君為尊。
現在剝去了朱瞻基皇太孫的華麗外殼,真實的朱瞻基自戀自負,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卻把市井話本小說裏男主角歷險、各色美女投懷送抱、自薦枕席的內容讀到了心裏,以為她是也是輕薄浮浪之人。
皇太孫的形象在胡善祥心中已經坍塌了,所謂天家,不過如此!所謂儲君,不過如此!
因而胡善祥和朱瞻基私底下說話,也懶得用”殿下“、“微臣”這種表示君臣關系的稱呼,直接你我相稱。
這下賠了夫人又折兵,朱瞻基慌了,忙道:“你本就是我端敬宮的人,你剛考上女官,考過了宮規,這就放棄了到手的功名利祿,要回濟寧老家嫁人生子?”
“誰說我要嫁人。”胡善祥呵呵冷笑道:“紫禁城之大,不止你一個端敬宮。”
朱瞻基劍眉一豎,“你要投奔漢王世子?”好家夥,當差第二天就投奔敵營了!
“你們兄弟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胡善祥恨屋及烏,“難道我只能靠男人嗎?我是憑着真才實學,堂堂正正考進宮的女官,馬尚宮親手判的試卷,乙等成績過關。北平的紫禁城女官都歸馬尚宮管,我向你面辭之後,自是去找馬尚宮,這兩年就要遷都了,宮裏正是用人之際,我很快就會有新差事。”
想趕我走,沒那麽容易!
馬尚宮是憑本事在宮裏立足,向來“目中無人”,據說有時候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你一個皇太孫難道比皇帝還有臉面?
大樹底下好乘涼,胡善祥有桀骜不馴的馬尚宮撐腰,才不怕朱瞻基呢。
“不行。”朱瞻基說道:“我不會放你走的。”
胡善祥說道:“哦?你要霸占女官?我會大聲嚷嚷出去,讓全天下的人都看清楚謙謙君子皇太孫的真面目。你就不怕被群臣彈劾,儲位不保?我看漢王殿下對你的位置挺感興趣的。”
連一個剛當差兩天的女官都曉得我的困境。難怪軍中還有宮裏的人對我這個儲君大多沒有信心,覺得不是可以托付前程的人,不願意效忠于我。
朱瞻基頓時覺得自己太可笑了,一直以來,除了偷看市井話本小說,他一切都按照夫子們對他“明君”的教導來行事,循規蹈矩,不越雷池一步。
但有什麽用呢?除了皇爺爺總是贊他“好大孫”。
皇爺爺還在,他的儲位無人能撼動,除非他死了。
可是皇爺爺老了,這次北伐回來,連胡子都花白,能護他多久?
終究還是得靠自己的勢力啊!這次山東之行,讓我看清楚了自己和漢王勢力差別到底有多大。當年皇爺爺從建文帝手中奪得皇位,我若一直掌控不了軍隊,遲早走了建文帝的老路,被自己的親叔叔逼得***退位。
前車之鑒,朱瞻基沒那麽容易放棄。他倒了一杯茶,遞給胡善祥,“我要怎麽做,才能留住你。”
這有端茶認錯的意思。
胡善祥又哭又罵的,的确口渴了。龍孫主動給我倒茶,不喝白不喝。
胡善祥接過茶杯,一氣喝完,“我和你沒什麽好談的,都已經撕破臉了。若以後還要天天見面,大眼瞪小眼,就像一對強扭在一起的怨偶,相見兩厭,還有什麽意思?不如‘和離’,咱們各走各的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胡善祥鐵了心的要走。
朱瞻基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要留,“我跟你之間是公事,和牽扯不清的怨偶不一樣,公事公辦,要解決的事情無非是錢和權。錢,你不在乎,但是權呢?”
朱瞻基誘之以利,說道:“你進宮是為了升官,你若跟着脾氣古怪、要求苛刻的的馬尚宮,什麽時候能夠升到五品尚宮?但是我能讓你平步青雲。”
這種誘惑對“官迷”胡善祥而言無疑如一塊肥肉掉在餓了三年的人嘴邊,饞的慌,但是……胡善祥今天對皇太孫的信任跌落到了十八層地獄,覺得他在給自己畫大餅,說道:
“你現在有求于我,當然什麽承諾都說得出,待将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怕是沒有什麽好下場。”
胡善祥心想,還是跟着馬尚宮混吧,升的慢,起碼旱澇保收,能穩住女官這碗飯。
朱瞻基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說道:“我曉得你讀過一些書,馬尚宮在欽天監,需要懂得星象天體、算術測量的助手,天文和算術這兩門學問,你懂得多少?萬歲山觀星臺上十幾座天文儀器,你會用那一個?”
胡善祥:星象的話,只曉得牛郎織女星。算術……僅限于看得懂賬本,會打算盤。天文儀器……啥都不會用。
學海無涯,在山東濟寧老家裏,胡善祥所學在官家千金裏算是出挑的,是個才女,可是到了京城,見過絕地求生、英姿飒爽的唐賽兒;拜服一身傲骨、天文奇才馬蓬瀛,胡善祥方覺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有許多東西都不懂,自慚形穢。
但,在朱瞻基面前,胡善祥不想認慫,得想法子要朱瞻基主動放人,知難而退。
胡善祥眼珠兒一轉,想了個法子,說道:“既然皇太孫和我談利益,那麽我就不客氣了。我要當端敬宮的尚宮,今年就要升官,你可做得到?”
“我做不到。”朱瞻基搖頭,“我與你坦誠交代,目前的皇太孫宮其實還在江南的應天府紫禁城,北平的端敬宮幾乎是個空殼,皇太孫宮的尚宮是易碧淵,易尚宮是洪武二十六年考進來的女官,才華橫溢,德高望重。前幾年還跟着我來北平紫禁城,打理端敬宮,但她是江西人,水土不服,連生了幾場病,我就命人把她送回江南調理身體,她的位置無人可替代。”
胡善祥就沒打算他會答應,只是找個借口罷了,她雙手一攤,做出一副無能為力的模樣,“我就說沒什麽可談的了,我要的你給不了。停車,我要走了。”
上賊車容易,下賊車難。朱瞻基如門神般守在門口,寸步不讓,“雖說尚宮當不了,但是到了年底我可以把你升到六品司記的位置。”
胡善祥笑了笑,臉上寫着兩個字,“不信”。
她現在是九品女史,按照她分管文書進出的職責,往上分別是八品掌記、七品典記、六品司記。
從九品女史到六品司記,現在是四月份,她到了年底也只有十五歲,怎麽可能在八個月之內就連升三級呢?
不可能。
朱瞻基從抽屜了拿出筆墨,鋪開紙張,寫了手谕,蓋上印章,遞給胡善祥,“口說無憑,手書為證,現在相信了吧。”
胡善祥看着墨跡未幹的任命狀,上頭寫着因她護駕有功,升為司記,落款是十二月初八,正是喝臘八粥的那天。
“護駕?”胡善祥不解,“你有未蔔先知的本事?如何算出臘八節這天你會遭遇刺殺,還是我救了你?”
朱瞻基說道:“一場幫你升官的戲而已,交給我來排演。”
輕薄的一張紙,胡善祥卻覺得沉甸甸的,八個月連升三級,夢幻般的開局啊,小官迷真的動了心。
胡善祥說道:“成交,不過,我們要先約法三章。第一,你不可以再碰我一根頭發;第二,你不可以對我有歪心思、生邪念,打擾我升官;第三,你——我還沒想好,等我想清楚了第三條再告訴你。”
朱瞻基聽到前兩條,滿口答應,“既然把話說開了,你只想升官,以後無論你做什麽,哪怕什麽都不穿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會誤會你。你只是把我當上官。同樣的,我也只把你當下屬,感情只會影響我的判斷,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兒女情長,我一生只屬于大明。”
我怎麽可能喜歡你這種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女人!
胡善祥說道:“我一生只屬于仕途。”
我怎麽可能喜歡你這種自負自戀、多疑無情的男人!
胡善祥、朱瞻基:我呸!
于是乎,兩人從鬧翻到握手言和,成為只談利益不談感情的上司和下屬。
馬車終于停了,在鐘樓和鼓樓中間的一個大酒樓的門口,這個酒樓新裝修過,朱紅的油漆、素白的粉牆、綠色的窗,地上還有鞭炮的碎屑,應是剛開業不久放的。
胡善祥下車,看到了酒樓的招牌,山東菜館。
一看招牌,胡善祥的嘴巴就濕潤了,離家一個多月,她想家……裏的菜。
當然,紫禁城裏女官一天三頓飯加兩頓點心,吃的不錯。但是胡善祥有時還是會想起濟寧老家的菜。
朱瞻基帶她去了雅座包間,胡善祥拿着一本菜單開始點菜了,“甏肉幹飯、光光面、胡辣湯、梁山糟魚、燒——”
話音未落,進來一個人,正是唐賽兒。
胡善祥忙把菜單一合,“唐姐姐?快坐。”
四月出鲥魚,唐賽兒也化着魚鱗妝,她不僅打扮入時,脖子還套着一副沉甸甸的金鎖,一副富貴娘子的模樣。這是帶給外人看的,好讓人覺得她家生意興隆。
唐賽兒笑道:“山東菜館是我開的,你以後來吃飯都不用給錢……我會挂在皇太孫賬上,到了日子就去讨錢。”
還有這等好事!公款吃喝,胡善祥發誓把朱瞻基吃窮,打開菜單,除了濟寧菜,還點了最貴的孔府菜,什麽一品豆腐、燕窩海參都點了,若不是怕桌子擺不開,幾乎要照着菜單炒上一本!
朱瞻基是來辦正事的,“唐老板如今家大業大,有四個酒樓、八個茶樓、五個澡堂、南北雜貨鋪子幾十間,騾馬行、經紀行,甚至镖局也在籌備中。再過幾年,怕是有本事開錢莊了。以後唐老板會把市井江湖裏的一些消息傳給你,你負責整理歸納,報給我知。”
唐賽兒說道:“我有好多兄弟和他們的家眷要養活,大家各取所需——胡姑娘,你的眼睛怎麽腫了?”
哭腫的呗。胡善祥低頭用筷子将甏肉和幹飯拌勻了,讓每一粒米都吸飽甏肉的湯汁,說道:“北平城這個季節外頭好多柳絮,都飄到我眼睛裏了,難受的很,揉成這樣的。”
唐賽兒熱心,取了兩片紗送給胡善祥,“以後出門戴上這個,在風沙和柳絮天最管用了。天子腳下的人就是講究,上菜的小二都必須戴着面衣,怕飯菜濺上唾沫星兒,我店裏有的是。”
狹窄的那片黑紗叫做眼衣,也叫眼紗,用來遮蔽眼睛的。寬的白色紗布叫做面衣,用來捂住口鼻,皆有帶子系在後腦固定紗布。
胡善祥謝過。三人面對面,核對了各種暗號和印信特征,正密談時,鐘鼓樓聲音響起,開始報時,此時正是巳初(上午十點)。
一聽到這個聲音,唐賽兒就興奮了,端來瓜子等零嘴,泡了茶,打開雅座的窗戶,招呼胡善祥坐到窗邊,“快過來,好戲要開場了!”
胡善祥不明所以,坐在窗前,頓時吓一跳,樓下鐘鼓樓之間的空地不知何時聚集了烏壓壓的人群,人山人海,圍着戲臺。
戲臺上的江山背景圖上拉着一條橫幅,上頭寫着“幼軍選拔”。戲臺坐着五個武官,前面搭建了一個圓形的擂臺。
朱瞻基端着茶碗過來了,坐在兩個女人的對面,看着窗外的擂臺。
胡善祥說道:“殿下今日出宮,原來是‘一魚兩吃’,見唐大姐、圍觀将來的親兵——幼軍的選拔。”
朱瞻基頓首道:“我一旦以皇太孫的身份現身,這些武試考官肯定會弄虛作假,把最好的幾個挑出來比拼,逗我開心,以為自己的幼軍多麽強悍。其實對這些新兵一無所知,我不想被蒙蔽,故來微服私訪看一看。如果好,自然是好的,如果差,我至少知道他們差在那裏,将來因材施教。”
我即将組建第一支屬于自己的親兵。朱瞻基躊躇滿志,對選拔軍事人才充滿希望。亡羊補牢,為之未晚,我要學會自保。
嗑啪一聲,唐賽兒舌頭卷進瓜子仁,拇指食指捏出瓜子皮,神情複雜,“殿下最好不要報以幻想,都選了十天了,一天比一天熱鬧,都是來笑話的,比瓦子裏演的滑稽戲還好笑,還不用花錢看。這裏人氣旺,菜館才開張就天天座無虛席,賺的就是這個熱鬧錢。”
擂臺東面用繩子圈起來一個場地,立着兩塊木牌,左邊寫着“肅靜”,右邊也是“肅靜”,裏頭站着一群拿着號碼牌的青少年,天南海北的口音交雜在一起,一個個都像似不認識“肅靜”二字,簡直比鴨棚還嘈雜。
“嫩踩到俺滴酒咧(你踩到我的腳)。”
“對母雞(對不起)。”
“額滴天,耗奪硬,殺時候輪到額(我的天,好多人,啥時候輪到我)。”
他們個個風塵仆仆,穿着粗布褐衣,上衣的下擺短到只能勉強蓋住屁股,腰間纏着布條或者草繩,穿着草鞋或者布鞋,且幾乎沒有人穿襪子。
穿草鞋的居多,僅有的幾個穿布鞋的,大拇指頭紅杏出牆般頂破了鞋頭,好奇的打量着這個世界。
粗布褐衣是底層百姓穿的衣服,這群來自大明各地的無産赤貧青少年們是底層中的地獄層,連褐衣都補丁疊補丁,有的甚至連補丁都補不起,就這麽豁這一道道口子,四處漏風。
圍觀百姓紛紛指指點點,“太寒碜了,這就是将來要效命皇太孫的人?”
“可不是,幼軍嘛,皇帝親自取的名字。”
“我看這那是幼軍比武大會,分明是丐幫大會嘛!”
“這麽說,皇太孫就是丐幫幫主了。”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山東菜館的三樓雅座裏,胡善祥回頭看着已經變了臉色的朱瞻基,強忍住笑意說道:“想不到殿下成了丐幫幫主。”
痛快!真是太痛快了!看到朱瞻基吃癟,胡善祥心裏着實爽快。
朱瞻基大受打擊,他好面子,就像餐桌上砂鍋裏的鴨子,肉都炖爛了,嘴巴還是很硬的,為了強行挽尊,說道:
“丐幫幫主又如何?我的曾祖父、大明開國洪武大帝幼時家中貧寒,為了生計,還當過乞丐、和尚,我高祖母的父親還當過游方道士。”
股聲響,選拔正式開始,每次上去兩個人,先自我介紹。
山東大漢說:“俺叫顧小七。”
山西大漢說:“額叫陳二狗。”
“俺今年十八。”
“額今年十九。”
“俺力氣大,一次能挑一百斤。”
“額會打架,打遍全村無敵手。”
這兩人每說一句,圍觀群衆就笑一次,還在下面起哄:
“你們兩個說話都對仗,夫唱夫随,我看你們拜堂結一對契弟得了!”
契弟是兩個男人結為伴侶,起源于福建,視為風雅之事。
兩個少年都是北方鄉下來的,聽不懂契弟是什麽意思,但是從這些不懷好意的哄笑來看,肯定不是什麽好詞,他們本就是無産無業的流民,底層求生,弱肉強食,丢了面子,以後還怎麽混啊!
山東大漢和山西大漢對視一眼,雖第一次見面,還是默契的從擂臺上跳下去,山東大漢拉住笑聲最大的,将其按在地上,山西大漢則放開手往死裏打。
果然是打遍全村無敵手的漢子,圍觀群衆都不敢起哄了。
維持秩序的士兵連忙跑去拉架,起哄那人臉上就像開了果子鋪,兩行鼻血上青天,覺得沒臉,用帕子遮住臉走了。
戲臺上,五個武官面面相觑,最左的連連搖頭,“一個力氣大,一個會打架,就是匪裏匪氣的,将來怕是無視軍紀,不好管吶。我看不能收。”
中間的武官提筆把兩人的名字都勾了,“管不了那麽多了,月底就要湊齊五萬幼軍交差,到時候咱們拿不出人來,你去交差?”
左邊的軍官立刻不出聲了。中間主考的武官一拍驚堂木:“顧小七陳二狗通過考核,下一對!”
兩個大漢雙雙過關,勾肩搭背,當場就拜了把子,齊齊去戲臺後面領用軍服、軍靴等物。
“這是皮靴!皮的!”山東大漢顧小七使勁嗅着皮革特有的香氣,還用嘴咬了咬,“俺長這麽大第一次穿靴,這皮子到了饑荒時還能煮湯救命。”
顧小七把皮靴當寶貝,圍觀群衆又起哄,笑他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面。
陳二狗則當場脫了四處漏風的破褐衣,只穿着一塊髒的看不出顏色的短褲,迫不及待的穿上了黑色的新軍衣,引得圍觀群衆紛紛側目。
陳二狗脫衣時,雅座裏的唐賽兒低頭嗑瓜子,胡善祥探過身去,在朱瞻基耳邊竊竊私語,”殿下請看,這個陳二狗是不是在勾引你?”
你這看到人家露手腕就能聯想到張大腿的毛病也該好好治一治了。誰要勾引你啊!
朱瞻基正在喝茶,聞言差點把茶水咳嗆出來:好個胡善祥,你也太記仇了!
朱瞻基猛地咳嗽,胡善祥拍着他的脊背幫他順氣,又附耳低語道:“殿下,我又在摸你了。”
朱瞻基咳得更厲害了:這個記仇的毒婦!
擂臺上,一對又一對,其實只是走過場,預備考核的石鎖、弓箭、鞍馬、十八般武器都是擺設,根本沒有排上用場,只要是兩個胳膊兩條腿、不瘸不拐,身高不像武大郎,無論高矮胖瘦、形容猥瑣,基本都能通過考核。
圍觀群衆就當看耍猴,還玩笑道:“這丐幫隊伍越來越壯大了。”
來的時候朱瞻基還是鬥志昂揚、對未來的幼軍充滿期待,指望他們翻身呢,現在一言難盡,為了面子強撐着自己看下去。
胡善祥心裏打起了小算盤:軍官們對選拔幼軍一事根本不上心,完全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可見傳聞中漢王更得軍官們擁戴之事所言非虛。皇太孫的處境很不妙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這個飯碗能端多久?
當差第二天,胡善祥的心理落差就像風筝,時而高飛,時而墜落,
這時又上來一對,一個瘦小嬌弱如風中柳絮,好像一盞随時會被吹滅的蠟燭。另一個身材魁梧,但左眼蒙了一塊黑布。
魁梧男單手撐着擂臺,一個漂亮的後空翻上臺。
“好!”圍觀群衆紛紛鼓掌,像是看街邊賣藝的。
“風中之燭”虛弱的連擂臺都爬不上去,說道:“各位,我盤纏花光,兩天沒吃飯了,餓得沒力氣,誰能賞口吃的,等我選中發了軍饷,定十倍奉還。”
親眼看到選上去的幼軍都是一群流氓地痞,誰信他會還錢啊?
人山人海,就是沒人給口飯吃。
朱瞻基看着他被萬人嫌棄,有種兔死狐悲之感,就用帕子裹了一盤子桂花糕,說道:“接着!”
從三樓扔到遠處擂臺邊緣,不可能那麽準确,風中之燭沒接住,小包袱落地,“風中之燭”遙遙拱手感謝,撿起包袱,并不嫌棄沾了灰塵,餓死鬼投胎般的吃相。
在世上混碗飯吃都不容易,胡善祥要夥計送了一碗甏肉幹飯,指着朱瞻基,“記在他賬上。”
擂臺上,魁梧男應考官要求,揭開了蒙在左眼上的黑布,只有眼白,沒有眼球,原來是個獨眼,用黑布遮蔽。
考官搖頭,“身體殘缺的不行,你走吧。”什麽臭魚爛蝦都可以往幼軍裏頭塞,充人頭嘛。但這種有明顯缺陷的太招搖了,不好看。
魁梧男說道:“別看我只有一只眼睛,我箭法好得很。”
言罷,搶了一副弓箭,朝着迎風搖擺的垂柳射去,射下了一枝楊柳。
這箭法,就是在軍戶出身的子弟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了。
考官趕蒼蠅似的擺手,“走走走!你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別把我們的小太孫吓暈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圍觀路人又是一陣哄笑。
朱瞻基聽了,心裏越發不是滋味,原來我在軍中的名聲如此軟弱無能,我明明不是這樣的啊,八成又是漢王散播謠言。
魁梧男是個有血性的人,自己千裏跋涉卻參軍無望,被人驅趕,他不服氣,再次彎弓射箭,對準了主考官,嗖的一聲放箭,居然把考官的帽子射落,連箭帶帽子一起釘在了戲臺挂幕布的板子上!
圍觀群衆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鼓掌叫道:“好箭法!”
主考官吓得屁滾尿流,“抓刺客!”
魁梧男棄了弓箭,有一個漂亮的後空翻,直接跳進人群裏,左突右閃的消失了。
朱瞻基說道:“唐老板,找到這個人,把他交給我。”
魁梧男大鬧擂臺的時間裏,“風中之燭”終于吃飽了飯,爬到擂臺上。
先自我介紹,“我叫梁君,十八歲,無父無母,吃百家飯長大,不曉得籍貫何處。”
圍觀群衆毒辣評價:“這回真來了個丐幫的人。”
主考官見他見風就倒的瘦弱痨病鬼模樣,穿個盔甲這幅身子骨怕是撐不起來吧,問道:“十八般武藝你會什麽?”
“我輕功了得。”梁君在擂臺上助跑、跳躍、踏在欄杆上,飛身而上,就像長了翅膀似的,一下就竄到了戲臺上。
剛才被魁梧男射落的帽子,主考官心有餘悸,警惕的看着他,“回去,成何體統!”
梁君嘻嘻笑着,拿着朱筆往自己的名字上打勾,“多謝軍爺收留,我這就走。”
梁君跳下約有二層樓高的戲臺,輕若飛燕。
胡善祥贊道:“好俊的功夫。”可以說是擂臺選拔以來能進前三名的武藝。
就連朱瞻基都松了松眉眼,全靠之前濫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