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辜慎坐在沙發上,撐着下巴,面無表情的看着電視上的那個男人。
“辜自明先生,請問您為什麽要辭去文化局局長的職位?”那男人身邊盈滿了各大報社的記者,鎂光燈發出的光從他眼底反射出來,卻顯出冷清的模樣,‘咔咔’的拍照聲不絕于耳。
那男人甚為平靜的說:“因為我不希望,得到了全世界的時候,卻丢了我的兒子。”
言語間顯得期待而又堅定,周圍的記者不失時機,烏拉烏拉的說些陳詞濫調,大抵是一些惋惜的話。
“各位記者請讓開一下,我要給我的兒子打個電話……”
聽到辜自明這句話,辜慎‘刷’的一下站了起來,沖上前将電視關掉,不悻不惱,只是怏怏的。
過了五分鐘,客廳的電話驟然響起,驚了辜慎。他慢慢挪到電話旁,提起話筒,放在耳邊,卻也不說話。
“辜慎。”聽筒那邊的聲音冷清而且冷靜,第一句話便,“——我是你父親。”
“……”
所謂父子,并不都是相互牽挂。
辜慎皺眉,那是他發怒的前兆,卻努力忍耐着什麽,一字一頓道:“你、不、是。”論心理年齡,自己都能當他的父親了。
“我是。”辜自明冷靜的敘述這一事實,“法律上是。”
“……”又拿出可笑的法律來說事。
“明天我回國,你來機場接我。”
“不。”
“你沒理由拒絕。”
電話那頭,辜慎笑了笑,認認真真的看着前方,語氣也淡的疏離:“辜自明,用你法律上的兒子來炒作,真是太垃圾了。”
說完也不聽那人回了寫什麽,挂斷了電話。
被自己的兒子直呼名諱,就算是辜自明,也會非常生氣吧。
他是垃圾,但是他也沒好到哪裏去。
辜慎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沉默良久。
過了一天,那男人果然回國了。就在辜慎接到電話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被家裏的保姆叫醒,讓他做好迎接辜自明的準備。
辜慎沉默着坐在床上,不穿衣,半裸着上身,良久,冷笑一聲,光着腳下了床去。
男人的飛機在下午兩點鐘降落,正是人流稀少之時。辜慎趕到機場的時候,剛剛十點鐘。辜慎還沒有吃飯,想了想,還是和保姆走進了附近的餐廳。
即使他沒有食欲。
家裏的保姆四十多歲,是辜自明遠方家的親戚,過來給他打工,順便幫忙照顧辜慎。因此保姆和辜自感情很好,今天更是早早來到機場等候。
自打辜自明走後,已經過了兩年了。再過幾個星期,辜慎就成為了一名高中生,基本等于成年了。辜自明也收養了他六年,是時候脫離他的掌控,自己一個人生活了。
辜慎并沒有動眼前的食物,只是托着下巴,靜靜地看天空上飛翔的那些鳥,以及花叢中飛過來的蝴蝶。
感激、深愛、執念、失望……到現在,就只有仇恨了。
辜慎覺得很奇怪,他明明看到保姆在說話,卻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麽。
哦,是了,因為這是西餐廳,保姆現在說話的聲音很小——而且,她坐在自己的右側。
“阿姨。”辜慎嘆了口氣,“您坐在我的左邊吧,您難道忘記了嗎?我聽不見的……”
辜慎的右耳,聽不到一點聲響。
醫生說自己的右耳應該能聽得到一些聲音,因為他的耳道和耳腔都沒有毀滅性的損傷。然而他真的聽不見,就像是他一直對自己說:恨辜自明。時間久了,便也就真得恨了。
保姆聞言做到了他的左邊,湊近他的左耳:“我說,你現在多吃點東西吧。”
“嗯。”
“自明說,下午要帶你去參加一個宴會,你肯定又不吃東西……”
辜慎皺眉:“我不會去的。”
“自明說你一定會去的。”
“……”
他好像忘了些什麽。無論什麽時候,那個男人都會做對他自己有利的事情。一直都是。
辜慎點點頭,要了一杯熱牛奶。壓抑着上下翻騰的悸動,一口一口地喝着。他不想出醜,也不想招搖,即使反胃到想吐,他也要吃點東西。
早期在孤兒院被餓出來的胃病,時不時還會犯上兩回。他來自甘肅,中國最為貧窮的地方之一。然而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培養了一等的素質,彈得一手好琴。可以這麽說,除了疾病,他什麽都沒帶來。
辜慎安靜的靠在陽臺上,陽光灑在他的側臉,投出輕鳶剪掠的碎影,眼眸反射出淡色的光。
誰會知道,這雙眼睛幾近失明;誰會知道,他的右耳完全失聰?
辜慎伸出手指,碰了碰落在窗戶上的那只蝴蝶——
“呼”的一聲,它飛走了。
辜慎勾了勾嘴角,閉上了眼睛。
兩點鐘,飛機準時降落。兩點十五,在保姆的歡呼和哭泣聲中,辜慎見到了那個男人。
——為什麽不幹脆永遠都不回來?
辜慎很想問,但是忍得臉色蒼白,還是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辜慎把手揣倒兜口裏,想了想,從背包裏拿出了墨鏡,戴了上去,這才擡頭打量起辜自明。
那男人沒什麽變化,仍舊是文人墨客的樣子,西裝革履,骨節分明。
辜慎的右耳突然一麻,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面流出來,讓他耳邊嗡嗡作響,什麽都聽不見。
那男人也看見了辜慎,微微一笑,慢慢走近了他,然後緩慢地伸出了手。
——如果他要擁抱我,我就揍他。辜慎這麽想。
然而辜自明只是伸出手,做出了一個要握手的姿勢,說:“好久不見。辜慎。”
辜慎整個人都僵硬了一秒,過了一會兒,回握:“是的,好久不見。”
只是辜自明的手掌,并不像他本人看起來那麽冷靜。
是冰涼而顫抖的。
辜慎的變化太大了,像是脫胎換骨一般。兩年前他的眼睛還沒有完全治好,裹着一圈繃帶,整張臉只能看見他的鼻子和嘴。那嘴角的弧度顯示他會哭會笑,四肢也沒有長開。而現在,少年的面容和身材都已經佼佼長開,拆開繃帶後的眼睛裏有灼人的光芒,四體修長,帶着日漸成熟和冷漠的氣息,和辜自明說‘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