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秒鐘後,自然而然的放手。
辜自明深吸一口氣,還沒等和辜慎說上一句話,便被簇擁上來的親朋打斷了,無奈之下,剛想和辜慎抓緊時間說上兩句,就看辜慎淡淡的反看了他一眼,擺出不願意交談的模樣。
蓋在他全部眼睛上的那副墨鏡,襯托的他面如凝脂,棱角分明,拒人于千裏之外。
辜自明便也說不出什麽了。
手中的行李箱被人提了過去,到停車場還有一段距離,辜自明和一行人走出飛機場,心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想法。
兩年,好像什麽都改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辜自明右邊站着自家的保姆,回頭看看,卻已經看不到辜慎的身影了。
他彎下身子,小聲的對保姆說:“……他的眼睛怎麽樣了?聽力……”
“眼睛沒什麽問題了,眼藥也一直在用着,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辜慎他……進來不怎麽愛說話,人也瘦得厲害……”
“只是近來這樣嗎?”
“是的,也不去上課,飯也不好好吃……”
“胃病還常犯嗎?”
“最近幾天又疼起來了……”
“……”辜自明沉着臉坐到車上,回頭看,辜慎坐在他後面的一輛車上,戴着耳機——左耳戴着耳機,閉上眼睛,斜靠在車窗上,手指随着節奏輕輕敲打。
于是世界都像是充滿了旋律。
辜自明便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就在他剛想轉回身的一剎那,辜慎慢慢的睜開了眼睛,那一刻四目相撞,首先感覺到的,竟然是尴尬。
如果六年前,自己知道他的眼睛治好後會有如此的光芒,那自己還會收養他嗎?
辜自明笑了一下,轉回身,不再多想。
回國後的歡迎會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廳裏,酒樓的十二樓整個被包下來,從這裏往下看,只能看見小小的人影和車輛。
辜慎靠在前邊的落地窗上,意興闌珊。
好容易辜自明才逃開了人群的困擾,抽出身來,走到辜慎的身邊。
辜慎卻沒有看辜自明,兀自看向窗外的風景,一時間靜默無言。
辜自明首先開口,說道:“開學你就要升高中了嗎?“
“……”
盡管對方沒有回答,辜自明還是好脾氣的繼續問:“是哪所高中呢?”
“……”辜慎這才轉過身來,盯着辜自明,良久,客氣的說,“是‘潞淮’高中。”
辜自明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你都這麽大了……”
仿佛一閉眼,還能看見這孩子怯生生的拉着自己的手,然而一轉眼,他就幾乎和自己一般高了。
辜自明:“聽你阿姨說,你學習成績很好,今後要學哪個專業?”
辜慎:“我不會一直上學的。也許都不會上大學。因為我想選擇鋼琴。”
是了,無論學業成績如何,辜慎選擇的永遠都是自己虛幻的,不會因為自己擅長所以更改自己的意志。
聽了他這話,辜自明皺眉道:“無論如何也應該上完大學。”
“我想早一點,把全部精力都放到音樂上。”
“這怎麽行。”辜自明徑直說道,“再怎麽喜歡也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請你允許我再提醒你一次,辜自明先生。”辜慎淡淡道,“早在兩年前,你就沒有資格再管我了。”
“……”辜自明的呼吸一滞,又不想在這麽多人面前和辜慎吵起來,只得苦笑一下:“……你,非要這麽和我說話嗎?”
語氣間已有示弱的成分,可惜辜慎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一眼,也并不領情,平靜的說:“如果做得足夠好,為什麽要留退路?”
“……”
“我不是你,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只要做下去,便不會放棄。”
“……”
說完這句話,辜慎向前走了兩步,輕輕碰了碰辜自明:“——請讓開。”
一個‘請’字,多少客套和不屑。
辜自明苦笑一聲,向後退了一步,給他讓開了路。
這是他的兒子,卻不是親生的兒子,沒有血緣相連,只有一張收養證明書證明他們的關系。
曾經他們的關系比親人還要親近,卻在時光的消磨中漸漸淡去,加上種種是非,最終成為這種客套而讓人無力的關系。
辜自明的無能為力。
旁邊身着一襲長裙的女士,端着半滿的紅酒,向辜慎走了過來。
辜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說道:“對不起,我還未成年。”
“只一點。”
女士的胸前戴着很長一串水晶項鏈,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辜慎看來,就像是箭刺在自己的眼睛上,只得避開目光:“實在是不好意思,我……”
卻也不想告訴別人自己眼睛的問題。
辜慎停頓了一會兒:“一會兒,我要去臺上彈琴,喝酒會讓我心跳加速,影響發揮。”
目光不看女士的眼睛已經非常失禮了。那女士也頗為不悅,點點頭,徑直走了。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保姆還說,如果辜慎能在宴會上彈奏一曲,那就再好不過了。只不過當時自己斷然拒絕了保姆的提議,很不屑這種行為。現在看來,好像是必要之舉,否則會給辜慎的身上烙下一個沒有禮貌的印記。
辜慎無所謂,然而在他這種面子大于一切的家庭中來說,卻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辜慎深深嘆了一口氣,低頭揉了揉自己的手指關節,看看酒宴司儀臺上的那架三角鋼琴,被人擦得一塵不染。
辜慎坐在座位上,調整座子,握住自己的手指,上下彎曲,深吸一口氣,卻無法說服自己打開鋼琴的蓋子。
他只是,不願意為辜自明演奏,一點也不願意。閉上眼,能想起很多事情。比如固執的辜自明決不允許自己放棄學業——盡管自己已經幾近達到了頂峰。前世如此,也持續到了今生。那個男人,固執到了扭曲的地步。
辜慎睜開眼睛,心想,辜自明想聽的絕不是自己的音樂,既然如此,又何必讓辜慎到舞臺上自娛自樂呢。本來已經将鋼琴蓋子打開了一般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那光滑的蓋子便立刻猛的一下摔了回去,‘轟隆’,發出将辜慎的左臉都震麻了一樣的聲響。酒宴上瞬間安靜了下來。
好像是自己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樣。而且成功的讓很多人将實現轉移到舞臺上面。要是不弄出點什麽,還真是說不過去了。
僵着臉把蓋子再次打開——右耳明明聽不到聲音,卻像是針紮一樣的疼痛。上方的大燈并不柔和,卻不能不懂禮貌的将墨鏡戴上。
想必,恨那個男人——都是因為他。
辜慎調整了一下呼吸,雙手放在琴鍵上。臺下觀衆頗多,卻仍然能感受到辜自明的目光。辜慎的臉始終沒有任何表情,手指移動的快而且輕,一副沒有絲毫在意的樣子。原本讓自己心動的音符變的猙獰。音量像是被放大到振聾發聩的程度。耳膜汩汩作響。
甚至,甚至能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音。
他喟嘆一聲,手指,手指僵硬的無法動彈。薄細的血管嵌在皮膚裏,皮膚貼在琴鍵,琴鍵冰冷而且堅硬。
辜慎像個初學者一樣,甚至感覺到恐懼。莫紮特的《鋼琴幻想曲》,并不算太困難的一首曲子,卻整曲整曲的錯音和誤碰。到最後,他甚至無法說服自己繼續彈奏下去——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已經分辨不出什麽旋律了。
“铿”的一聲。
辜慎沉默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撣了撣一副,扣緊了西服袖口上的紐扣,走下臺。
酒宴上瞬間安靜了,所有的來賓都刻意不去看辜慎,讓這個驕傲的少年保留一點驕傲。
辜慎的脊背挺得筆直,松了松領口的領帶,徑直穿過辜自明的身邊,輕輕地垂下了眼簾。
“——我先回去了。”少年這麽說,聲音小的只有兩人能聽見。
辜自明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酒宴,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