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塵往事
從八月到現在,這場仗已經膠着了三個多月,眼下已是入冬,日本軍的攻勢卻越加猛烈,一襲青衫的中年男子閱讀着報上的消息,眉頭深鎖,這幾個月以來,許多居民都已陸續逃離南京。
大家都擔心上海防線潰敗後,南京在軍事上無法防禦,到時候該如何守住南京城?沒想到前幾日,統帥部竟然調集了近十萬人的部隊,打算保衛南京,誓死作戰。
随即就聽說了,原來上海防線早已潰散,日本軍隊已經沿着太湖的南北兩側,朝着常州和湖州進攻,全力向南京進行追擊,導致還留在南京城的居民,瞬間嘩然,人心惶惶。
這幾日,聽說了南京城的西北部,有一個安全區,可以供給平民躲避炮火,許多人連忙收拾細軟,馬不停蹄的出城躲避,希冀能夠躲過這一場戰火。
男子望着家徒四壁的簡陋住宅,心下苦笑,他還能夠去哪裏呢?就算躲過了戰火又如何?這天下還有他立足之地嗎?天地間可還有他一片栖身之地?
如今他連自己都快養不活,看着殘疾的左腿,心緒漸漸飄遠,那年是誰,初上臺意氣風發,念白身段驚豔全場,行腔武打引人入勝,唱的每一折、每一出,都讓人意猶未盡。
年少風華璀璨,卻是往事不堪回首,那一夜,婉轉啼哭,是誰入了眼,又是誰入了心,缱绻纏綿原來只是逢場作戲,他賠上自己的舞臺,賠上自己的青春,最後賠上一條腿、一副好嗓子。
只換來蒼白無比的三個字──對不起。
自此,他離開北京城,離開他的根,輾轉流離在外,最後落魄定居南京城,一南一北,是不是就像兩顆心的距離,南轅北轍,是怎麽都跨越不了的鴻溝。
十二月初八,傳來消息說,日本軍已經全面占領了南京外圍一線防禦陣地,開始向着外廓陣地進攻,整個南京城頓時陷入恐慌,許多居民開始倉皇撤退。
人潮擁擠,全部擠向挹江門,挹江門是南京退往下關碼頭的唯一通道,上萬的居民擠向城門口,衆人推推搡搡的,拼命想擠出城,一時之間場面幾近失控。
許多人跌倒在地,竟被活生生踏死,到了這個節骨眼,大家只想着活命,每個人都不願待在南京城,就怕晚一秒,就要喪命在日本軍的刀子口下。
十二日,日本軍第6 師團一部,突破了中華門,但未能深入,負責防守中華門的師長,帶着部分部隊向下關逃跑,整個南京城一片混亂,十三日晨,日本軍攻入南京城。
當日本軍闖進來時,青衫男子安靜坐在一旁,日本軍吵吵嚷嚷,舉着手上的刺槍做威吓狀,男子沒有絲毫反應,只是睜着一雙清冷的眼,将他們的醜态收入眼底。
日本軍大罵咧咧的,手中的刺刀向男子刺去,第一刀,刺入心髒,男子微笑;第二刀,刺入下腹,男子閉上雙眼,随後無數的刺刀,鮮血泊泊,染紅了男子一身,也染紅了整座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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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下有些胡塗,我不是在南京城的家中,被闖進來的日本軍,用刺刀活活刺死了嗎?為什麽睜開眼,竟然又回到北京城?
映入眼簾的一磚一瓦,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連床鋪被褥,也散發着記憶中淡淡的桂花香,我生性偏愛桂花,每到桂花季節,都會讓小冬子幫我摘滿一籃的花瓣。
我實在有些驚疑,這是怎麽了?我怎麽可能從那麽遠的南方,從被日軍包圍的南方,獨自回到這遙遠的北京城,這夢中才會出現的北京城。
這時我感到一陣頭暈,連忙閉上眼睛,努力等待暈眩過去,突然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推開房門,湊到我床前,嘀嘀咕咕的說:“還沒醒阿,園主臉色又要發黑了。”
我驚訝極了,這是小冬子的聲音阿,我欣喜,正想睜開眼睛,卻猛然想起,小冬子!小冬子在三十年前就離開我了,在那一個夏日,永遠睡在荷花池底。
可是現在耳旁的,明明就是小冬子的聲音,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實在是胡塗了,難道是我死了,到了陰曹地府,和小冬子重逢了?
這樣一想,我便迫不及待的睜開雙眼,我實在想念小冬子,小冬子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手足,卻又因為我,只能一個人孤單的睡在荷花池底,我虧欠他許多。
一睜開眼,果然見到小冬子圓圓的臉蛋,還是記憶中那個樣子,小冬子一點也沒變,真好,我恐怕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
“青衣!你終于醒了。”沒想到小冬子一眼就認出我來,撲到我床前,捉着我的手熱淚盈眶。
我心下實在感動,小冬子不愧是我的知己,三十年未見,竟然一眼就認得出,連我的名字都記得牢牢的,我不禁也滿目通紅,我總算見到你了,小冬子。
“青衣你傷口疼嗎?”小冬子看我紅了眼眶,着急的問。
“你過得好嗎?”我搖搖頭,雖然全身被刺這麽多個窟窿,說不疼是騙人的,但是我只想知道,他這三十年來,在地下過得好不好。
“什麽好不好的,你趕快好起來,我才能好。”小冬子瞪了我一眼,抹了抹眼淚,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心下有些黯然,想來小冬子還是怪罪我的,也是,多年好友為了個外人,竟然害得自己葬身池底,換了是誰,都沒辦法釋懷的吧。
“小冬子,對不起。”雖然我知道這三個字很蒼白,但是我還是欠他這一句,欠了三十年,今日終于有機會,可以當面親口對他說。
“知道對不起我就快養傷,園主臉色一天比一天黑。”小冬子鼓起臉頰,佯怒的插腰。
“園主也在這?”我有些郁悶,沒想死了之後,還要再見到那個妖嬈誇張的人,前世被他壓榨的還不夠阿,不過又想起他的幫助,嘆了口氣,沒想到他也死了。
我還以為禍害遺千年,誰想他也和我一樣,還未到知天命,就到陰曹地府報到,不知道他那一幫子‘寶貝’有沒有哭瞎了眼。
“園主不在這還能上哪去,你燒胡塗了你。”小冬子拿白眼瞪我,我倒是不知道,怎麽他到了地下,和園主感情變好了嗎?
“小冬子,你不怕園主了阿?”我實在好奇,我記得小冬子一直很害怕園主來着,沒曾想他死了之後膽子倒是變大了。
“我本來就沒怕過他!”小冬子插腰,趾高氣昂的擡高下巴,果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怕過誰?”這時一道清冷嗓音從門邊傳來,我微微轉頭,就看見園主又穿着色彩鮮豔的外衫,拿着一把折扇,倚靠在門邊似笑非笑。
“園…園主。”剛剛還說不怕的小冬子,嗫嚅的小聲叫着,頭低的都快垂到胸口了。
“青衣醒了?”園主眼神淡淡瞟了我一眼,我頓時有一種寒澈心骨的感覺,要說小冬子容貌未變,我還可以當作他英年早逝,但是我離開北京城時,園主明明已經不是這副模樣。
這時我才真正仔細打量這個房間,越打量越心驚,剛剛我還以為小冬子知我甚深,連在地下也幫我準備好了一樣的房間,這時才發現,這房間分明是我待了近十年的房間。
“小冬子,可以拿一面銅鏡來嗎?”我顫抖着聲音,小冬子雖然疑惑,但還是很快的拿來一面小銅鏡。
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将臉湊到銅鏡前,鏡中少年唇紅齒白,一彎柳葉眉,璀燦星眸,臉色有些蒼白,但是掩不住秀麗風情。
我呆呆的放下銅鏡,心中震驚無比,這張臉我怎麽可能忘記,這是陪了我一生的臉蛋,是我最燦爛的年華,是我杜青衣初露鋒芒的那年,青蔥絢麗的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