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加州清光遠征回來時,審神者并沒有如往常一般迎接他的回歸,平野帶領短刀部隊已前往京都市中,只有江雪站在門口,拈着佛珠神色冷淡。
“我回來了。”他這麽招呼着,禮貌性的對着江雪左文字揚起笑容,“令弟安然無恙。”
“小夜,宗三給你做了櫻餅。”江雪打量着幼弟尚還整齊的衣裝,擡手牽住了小夜左文字的手。
被喚到名字的小夜擡頭看了他一眼,遲疑的看着手裏冷卻材,加州清光只好從善如流的把材料抱過來,“沒事,材料交給我來整理就好。”
“嘎哈哈哈!那就麻煩你了!”緊随而來的還有岩融,高大的薙刀一股腦将資源堆在清光腳下,轉身将今劍抱起任對方坐在他肩頭,帶着今劍回了屋子。
同隊的次郎回來之後就嚷嚷着找酒喝,最後只剩下一期一振還站在隊中,笑的無奈又溫文,“清光君,我與你一同整理吧。”
等到材料整理完,一期一振笑着與他道別,廊下探出幾個小小的腦袋,被後面一推,幾把短刀推推攘攘的跑過來圍在一期一振身邊,說着“一期尼你回來了!”。
加州清光看到圍在一期一振身邊的五虎退,不由挑了下眉,“……你們出陣回來了?”
然而出陣回來的五虎退看到他的瞬間露出來近乎無措的神色,慌張的抱着小白虎躲到了一期一振身後,帶着哭腔喊他,“……清光君QAQ”
這都什麽事,我可沒欺負你弟弟啊……加州清光無奈的想。
身後有人叫了他一聲,加州清光回了個輕松的鼻音,看到壓切長谷部站在身後,似乎已經等了他頗久的模樣。
“主将找你,請随我來。”
拉開紙門禀報來者時,審神者正坐在屋中伏案看書,他面前攤着幾分資料與卷宗,旁邊的七寶琉璃樹上燃着暖暖燭光,見加州清光進來時便合了書,将桌案随手收了收,從旁邊的矮幾上端了一壺茶。
長谷部在身後合上了門,加州清光笑着在審神者對面的坐墊上坐下,“主将,我回來了,遠征大成功呢。”
男人沒接他的話,只是低頭傾了杯茶,将茶杯推向他,“從現世帶的新茶,嘗嘗麽。”
茶杯是天青色的蓮花盞子,盛着淺色茶湯,清淡的香氣氤氲在空氣中,加州清光面上的笑容卻漸漸凝固了,他端起茶盞半晌沒動靜,最終只是輕輕問了一句,“……是……出什麽事了麽,主将?”
他壓下心頭的慌亂勉強扯出個難看的笑容,語速飛快道,“是安定麽?我就說他不過是亂逞強,是不是又重傷了?自己沒那個能耐去什麽池田屋……”
然而他說不下去了,因為對面的年輕男人放下手中摩挲了半天的茶壺,一字一頓道,“……大和守安定,碎刀了。”
“您在胡說什麽啊……主将……”最後兩個字吐的異常艱難,加州清光簡直覺得嗓子裏堵了鉛塊,順着咽喉滑進肺腑,墜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審神者的話好像被他聽進去了,又好似完全沒有,他的腦海中只有喧嘩尖銳的雜音一遍遍刺破耳膜,潮浪翻湧般的巨大聲響在空蕩的腦海中放肆的奔騰着,夾雜着回憶的吉光片羽,卻是大浪淘沙一般紛紛而去,再也不能夠實現了。
加州清光垂着目光,他手中仍端着審神者遞給他的那杯茶,蓮花盞中澄黃的茶湯還帶着餘溫,好聞的茶香味仍在鼻尖氤氲未散,他覺得自己的視線似乎有些模糊,可随即眨了眨眼便再次清晰起來。
不許哭。
因為……再不會有人一邊嫌棄的說着他“愛哭鬼”,一邊卻縱容的攬住他擡手替他擦去眼淚。
——大和守安定不在了。
他的腦袋遲緩的明白了審神者話語中的信息,然而卻空白得讓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他鎮定的将一口未碰的茶推回審神者面前,連指尖都沒有分毫顫抖,審神者的神色略有些驚訝,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叫住清光,可是下一秒就選擇了閉嘴,什麽也沒說,就那樣坐在原地看着加州清光行禮後起身離開。
對方的腳步不疾不徐,甚至拉開紙門時還有興致對守在外面的長谷部勾起唇角笑上一笑,看起來出奇的……沒心沒肺。
審神者輕輕撫了撫手邊還沒來得及送出的盒子,無聲嘆了口氣。
加州清光沿着檐廊一步步慢慢的走,庭中櫻花依舊常開不敗,滴水竹筒敲擊青石的聲音隐隐傳來,庭院中一身緋衣的宗三左文字端着那盤有幸被江雪親自傳達的櫻餅,陪着幼弟坐在歌仙兼定身邊看那人下筆所書的和歌,一群短刀圍在廊下聽一期一振講的故事,還有道場中隐約可見的比試聲,一切都與他離開時并無太大不同。
只是大和守安定不在了。
安定已經……不在了。
他翻來覆去的咀嚼着這句話的意味,心不在焉的拉開了自己的房門。
室內自然是空空蕩蕩的,大和守安定出陣前摘下的櫻花插在細瓷瓶中,已經微微有些枯萎了,幹枯的櫻瓣灑落在刀架旁,如同不經意逗留的一抹微塵。
他有些後悔出陣前的口不擇言,加州清光想起那日得知大和守安定親自請戰之後被擔憂和焦慮混雜在一起的心情,而這份煩躁在對方若無其事的回應下被徹底點燃,他刷的一聲把還沒疊完的羽織甩到地上,回身對安定笑得嘲諷,“是,你當然有能力出陣,畢竟你可是陪伴到他最後的‘愛刀’啊,能力不足早早折斷的我又有資格替你擔心什麽?”
大和守安定的眼框倏就紅了,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加州清光,薄唇繃成蒼白的一線,半晌才垂了眼睛斂去眸底泛起的水光,嘆息一般說,“清光……你別逼我……”
與那日他重傷而歸深陷夢魇時如出一轍。
然而那是大和守安定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了。
——直到最後一刻,他們居然還在做這樣無謂的争執。
加州清光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我回來了。”他如常這麽說。
本體刀被他認認真真的擺回刀架上,站起來的時候他看到被扔在隔扇旁邊的羽織,那團淺蔥色的衣物委頓在地,仍然保持着他遠征之前的模樣,加州清光在原地站了良久,走過去準備将羽織收好。
然而指尖在觸及那團衣物時便再也繃不住,山紋羽織上殘留着對方身上的氣息,淺淡到幾近消失的春櫻味道,胃部似乎被這樣不經意的氣味刺激了,劇烈的抽搐起來,加州清光低低□□了一聲,忍不住跪倒在地。
已經鏽死的大腦在漫長的運作之後終于有所反應,疼痛如同海潮一波波襲來,洶湧而連綿不斷,似乎被生生開膛破肚還要将刀伸進傷口中狠狠翻攪,加州清光死死抱着那件羽織蜷緊身體,顫抖如被釘死在幹涸河灘上的魚,他張着口唇艱難的呼吸,眼淚淌進口中只餘一片鹹澀,他試圖去喊安定的名字,然而開口的瞬間便通通成了哽咽。
重傷碎刀會有多疼,他連想都不敢想。
——那個人的話……是否仍會輕描淡寫的微笑着,搖搖頭說一句“沒事”呢?
——可是啊……不會再有了。
“誰說不疼,手入時疼暈過去兩次呢。”是了,當時鲶尾這麽說,而被揭穿的人有些尴尬的輕咳一聲,而後轉過來回了他一個安靜的笑容。
加州清光如被當頭潑了盆冷水,他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手指因緊張而略有些痙攣幾乎攥不住羽織,然而周遭的一切都無所謂了,他一路踉跄着沖向薙刀所在的地方,最終氣喘籲籲的停在了紙門之前。
嘩啦一聲打開紙門的今劍被他吓了一跳,小天狗低低的“啊”了一聲,擡起頭看着加州清光通紅的眼,“啊嘞,清光君怎麽了麽?”
少有的失禮,他完全顧不上今劍的問題,只是擡起頭用顫抖的聲音問了一句話,“岩融……你重傷手入時,會很痛麽?”
他本人因着主将偏愛從不曾在中傷以上進行戰鬥,而在桶狹間之事之後,愈發謹慎的主将使他連輕傷的機會都很少。
而岩融之前的重傷是帶着藤四郎們前往安土時意外遭遇檢非違使,為了保護尚還不足應戰的短刀而重傷歸陣。
手入時他能感受到打粉棒和丁子油一點點修複着傷口,雖然稱不上多麽舒服,但并沒有痛到無法忍受。
如果是……重傷呢?
岩融粗噶的大笑起來,“哈哈哈,那點小傷根本不在話下,完全不疼,完全不疼!”
……意識到自己問的對象并不能以常理論處,加州清光道了謝轉身往太刀部屋的方向走。
“一期殿。”他在庭中截住了水色短發的太刀,“冒昧了,我想問……重傷手入時,會很痛麽?”
給弟弟們講完故事剛剛返回的一期一振聞言露出了略微訝異的神色,“……并不會。”他打量着加州清光少有的狼狽和臉上未幹的淚痕,“你還好麽?”
“……嗯。多謝。”他低低應了一聲,狼狽的擡手抹了把臉,與一期一振錯身而過,轉身朝着主将的房間飛奔而去。
壓切長谷部依舊守在門外,加州清光死死盯着眼前的這扇紙門,直到長谷部皺着眉伸手扶住他時才發現自己不覺間已經跪倒在地。
“請……替我禀明主将……明日我想出陣,前往……三條大橋。”
一句話他說的斷斷續續,嗓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堵着,讓音節變得幹澀而喑啞,抓着羽織的手指用力到指節青白,他不可自抑的哆嗦起來,用近乎撕裂的嗓音喊,“主将!”
尾音被他扯破了,帶着哽咽的音色。
紙門在他面前打開,審神者披着一件外氅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素來待他極其縱容的男人沉着臉不肯開口。
“主将……請讓我出陣。”
加州清光低下頭又重複了一遍,男人依舊沒有回答,長久的沉默之後,審神者從懷中掏出一只錦盒,毫不客氣的砸在了加州清光身前。
“我不同意。”審神者平淡道,“長谷部,東西拿上,送他回去。”
錦盒裏面是禦守,其實只消一眼便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