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戰争與女人
姚季恒是在一陣怪異叫聲裏迷糊醒過來的,睜開眼睛便對上了黑醜那雙炯炯有神的大黑眼。黑醜繼續在他耳邊大聲“喵喵”叫,直到萋萋向它招手呼喚:“好了,黑醜過來!”黑醜立即跳下床,奔向主人。姚季恒這才反應過來,心裏頓時萬般不是滋味——她竟然差遣一只貓來叫他起床?
萋萋站在床邊,穿着白襯衫黑色西服小外套搭配黑色的闊腿長褲,頭發又在後頭挽了一個發髻,露出耳朵上一對小小的珍珠耳環,臉上薄施淡妝,在清晨明亮的光線裏,她身上也像是籠着一層淡薄的光暈,眉目如畫,氣色安好。
姚季恒的視線一看向她就反射性又湧來一陣怪異的感覺。卷着被子坐起身,再仔仔細細打量了半晌,更是破天荒的覺得面上無光。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顯然經過了仔細的梳洗,在她身上看不見任何昨天晚上的痕跡,即便幾個鐘頭之前她和他還在裸`裎相對,她還在他身下婉轉承歡,承受着他的占有和索取。然而,一夜春`夢了無痕。此刻這個女人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妝容清麗脫俗,衣飾整潔适當,完全是一副拿着包就可以出門上班的樣子,當然,她抱在懷裏的黑醜不算。可是反觀他自己,蓬頭垢面,被子下的身軀一`絲`不`挂,一副剛剛睡醒懶洋洋的樣子。最最可恨的是,他還是被她支使黑醜叫醒的。
萋萋看見他已完全清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手上的戒指,繼而擡頭直視他,平靜地說:“姚季恒,我們結婚吧。”
姚季恒差點被噎住,沒好氣地說:“我以為只有男人才會在上完床後的早晨說這句話。”
萋萋再次重複了一遍,靜靜地一字一頓:“姚季恒,我們結婚吧。”
姚季恒被她眉目間的倔強和執着的聲音打敗了,撥一撥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嘲笑道:“我如果沒記錯,我昨天晚上已經向你求過婚,你已經答應了。”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來了,轉而對她笑得如沐春風:“所以,你經過一夜的親自‘檢查’後覺得我們的身體很和諧,我也完全有能力滿足你的需求,包括生孩子?”
萋萋神色如常,從專業角度回答:“我相信你的身體在這方面沒有問題,但是身體檢查報告是必須的,那是身體疾病檢查和預防。此外,我還需要知道你的家族有沒有傳染病史或者重大疾病史。”
姚季恒的笑容僵在臉上,冷冷看着她,說不出來話了。
萋萋不等他說話,反問道:“那麽你呢?”
是問他對她昨晚的表現滿意嗎?姚季恒克制勃發的怒氣,循着她的話,想起自己先前那番話,才慢半拍反應過來。然而,卻更覺得匪夷所思。
一般女人在一夜肌膚之親後聽到男人如此暧昧不明的話,即使不是嗔怪撒嬌,也會羞窘不好意思。即使姚季恒早已覺得她不是普通女人,甚至已臻化境,羽化成仙了,可是現在看着她一臉欺霜賽雪的淡定從容,她甚至還能泰然自若地分清昨晚是昨晚,身體是身體,檢查是檢查,甚至還能擴及他整個家族,然後還不忘反問他。他無聲冷笑,還是從心底深處湧來一股巨大的挫敗感。
他冷冷說:“我認為你有待考察。”
萋萋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姚季恒坐在床上不動,聽見客廳傳來細微的響動,間或還有黑醜的“喵喵”叫,一會兒關門聲響起,一切又都靜了下來。他掀開被子,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她能夠趕快離開是他求之不得的,在一個一夜親密後卻一身整潔的女人面前袒露胸膛卷被而坐,本身就不是一件多麽光彩的事。尤其是還聽見她那麽一番理智冷淡的話。可是看着零亂的床鋪,手指觸摸到那半邊的冰冷,他控制不了絲絲煩躁似的怒氣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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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散落卧室一地的衣物已經被她收拾得幹幹淨淨,他在浴室洗衣籃裏找到自己的衣服,洗完澡,收拾好自己的一身狼狽,照例穿上昨晚的衣服。他原本想收拾一下床鋪,可是看着這已經整潔幹淨沐浴晨光的單身女子卧室,忽然冷笑一聲,索性扯了一把床單,讓那張唯一還有痕跡的大床更加零亂。
黑醜在客廳裏邁着肥胖的短腿施施然晃悠來去,看見他出來了,“喵喵”叫兩聲,步伐邁得更加氣定神閑。姚季恒看見它那耀武揚威的女王式走路姿勢還有晶亮的黑眼就氣不打一處來。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貓。
他忽然也不急着離開,站在客廳仔細打量這屋子。小小的兩室一廳的格局,客廳并不大,木地板,白色的布藝沙發,同卧室一樣的歐式田園風格壁紙,最別致的當屬沙發對面電視牆壁上頭開的一扇白色半弧形窗戶,原本應該朝室外的窗戶陽臺朝向室內,鑲嵌一圈拱形的鐵藝镂花複古欄杆,垂挂着青綠的藤蔓和幹花。他想,這個構思的确別出心裁,在電視機前坐久了也可以緩解眼部疲勞。
他站了一會兒,下意識又走進了廚房。櫥櫃裏那只醒酒器已經空了,旁邊的酒杯也不見了,他認認真真地看了看那陳列的好幾瓶葡萄酒,數了數有八瓶,都是歐洲老牌酒莊出産的年份酒,看來她不僅酗酒,還是個口味刁鑽的酒鬼。他毫不猶豫挑出了一瓶度數最高的拿出來,預備帶走。反正照她這種不要命的喝法,少了一兩瓶酒大概也不會發現,只會當是自己貪嘴不經意喝了。
萋萋遲到了,進了公司才記起來今天有例會,她毫無準備,匆匆調出會議需要的資料,在筆記本上列明幾項財務收支重要數據和上周重要事件,喝下半杯咖啡抱着手提電腦走進會議室。例會一般會一個半小時之內結束,這天卻因為公司計劃近期內收購一家汽車零配件工廠而讨論來去,散會時已經到了午餐時間。
好不容易撐過二個鐘頭的會議,她頭痛欲裂,肚子也發出了抗議,可是走進辦公室就聽見手機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起。一看來電顯示,她更是頭痛,接起來就問:“媽,你又有什麽事?”
夏美茹了解女兒,嗔怪道:“你怎麽脾氣越來越大了,對媽媽說話都沒有耐心。我和你說,男人還是喜歡女人溫柔,你和那個小姚怎麽樣……”
自從她告訴父母和姚季恒交往以來,這樣的電話幾乎每天都有。萋萋直接說出最新進展:“好了,我跟姚季恒已經決定結婚了,媽,你晚上可以睡個好覺了。”她不管母親在那邊的一肚子問題,最後丢下一句:“我肚子餓了,去吃飯了。”
然而直到這天下班回家看見依然零亂的床鋪,萋萋才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他們只說了結婚,卻還沒有決定婚期。她累了,把這個問題丢在身後,換下床單被套枕巾,統統丢進洗衣機,然後簡單做了一個水果沙拉當晚餐吃。
姚季恒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已經準備上床睡覺了,直接問:“什麽事?”
她看不見那頭姚季恒的表情,當然也不知道他剛剛溫和的面容瞬間冷了下來。姚季恒突然萬分後悔打了這通電話,可是他們已經訂婚,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從她的床上下來。難道他要馬上對她不聞不問嗎?這不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該做的事。
他克制情緒,說:“我告訴了我母親我們的婚事,她想在結婚前見你一面。”
“沒問題,我想到時候我爸媽也會有相同的要求,我們再約時間。”
姚季恒頓了一下,又再次說明白了一點:“我媽在波士頓,她的身體狀态不便長途飛行,所以我想最好你和我一起過去一趟。”
萋萋隐約記起他好像是提過母親在國外,于是說:“那你定個時間吧,最好在周末。”
“下周是國慶假期,就這個時間吧。”
萋萋原本計劃這個國慶假期去西藏。她想了想,問:“你要去幾天?”
姚季恒不喜歡她這種置身事外的問話方式,本來還沒有計劃好行程,當下立即決定:“你應該能夠提前兩天出發吧?加上周末九天。”
萋萋反對:“我為什麽要提前請假?已經有了長假!”
姚季恒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思,冷冷提醒:“時間短飛國際長途來回太累,我想我們不僅需要休息也需要時間相處。”
萋萋默然,沒有繼續反對,表明默認他的話有道理。
于是他們再次達成共識。
挂斷電話的時候,坐在書房的姚季恒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嘲諷地想,這大概是她性格唯一好的一點——那就是,有時候他還做得了主,尤其是關系到他們的婚姻。
他拿起書桌上那本剛剛找出來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和她看的那本不是同一個版本,他的這本舊書是西班牙語原版。
他不是随口對她說說而已,他的确是馬爾克斯的忠實讀者。曾經有一度,除了英譯本,繼《百年孤獨》之後,他還陸續讀完了當時已出版的所有馬爾克斯作品的西語原著。他也繼承了母親做學問的謹慎和認真,像做課題研究一樣,對照英譯本,逐字逐句解讀。他的西班牙語也是在那段時間突飛猛進的。他仔細回想,那是多少年前?已經十幾年了。那時候他還在學校裏,從本科一直持續到研究生,有時間連續看完喜歡的作家的所有作品。後來工作了,人生進入另一個階段,漸漸已經沒有時間看閑書。人生這部厚實的大書已經鮮活淋漓地在他的眼前深入展開。
多少歲月一去不回頭。姚季恒想起那些年輕的單純歲月,那時候他也像大多數男性讀者那樣,喜歡《百年孤獨》勝于馬爾克斯的其他任何作品。那樣大氣磅礴的史詩,在一個濃縮的世界裏,以一個家族幾代人的命運為線索,橫跨百年時光,悲天憫人地以文字譜就一曲生命史歌,講述人生永恒的孤獨。
《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本書光從名字上頭看,就很難吸引有抱負的年輕男人。年輕的時候,男人的世界裏充滿了很多東西:學業、事業、功名利祿、財富、不可知的未來……很多很多東西都看似比愛情重要。這樣的書讀完,會說寫得很好,但不會深思沉迷。好比女人。
而他毋庸置疑也曾經屬于這樣的男人,他也曾經有意無意的那樣做過。
對于男人來說,戰争和女人或許缺一不可,但如果一定要他們二選一,他們大多數會選擇戰争。因為得到了天下,也就得到了女人。好鬥是男人的天性。
他在主流社會價值觀下長大,即使在家庭嚴厲教導下,一直站在一定距離之外清醒地看着身邊的這個紛亂喧嘩的世界,可是他也不可避免地将人生最好的二十年歲月都給了那些東西。
而此刻,姚季恒翻開手裏頭的這本“小書”——老年的馬爾克斯放棄了那些宏大的題材,在已經得到諾貝爾獎後,寫了這樣一個對于男人來說是“小題材”的故事,沒有戰争,沒有詩史,沒有偉大的英雄人物,僅僅只是幾個普通人的一生,關于人生,關于命運,關于愛。
他想,也許他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