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府內,灑掃下人們知今日府中有大事發生,大老爺逛青樓被抓了個正着,點的還是牌子正大光明挂出去的公子,被大夫人一巴掌拍暈不表,誰知連帶着還揪出了個二少爺!
一個個俱是閉緊了嘴,繃緊了皮,走路不敢擡頭,生怕觸了主子們的黴頭。
李家是賣鹽發家,老夫人原有三子,十幾年前白發人送黑發人,三兒子英年早逝,留下兩房遺孀一妻一妾,和一嫡一庶兩個兒子。
大少爺身強力壯,沒想到也随了父親,二十歲那年攜母親進京賣鹽,半路遇上山賊,連全屍都無,被找到時母子二人光着身子被挂在樹上,腳踝烏青,瘦得皮包骨頭,随着風一晃一晃,了無生氣。
大兒子一命嗚呼,反倒從小身患頑疾,卧床不起的小兒子在娶了個男妻沖喜後,身子骨日漸好轉。
大家都在傳,李家老二命硬,克爹、克娘、連他大哥都給克了,娶了個命格更為彪悍的男妻,才不至于年紀輕輕就變成孤家寡人。
祠堂內,上至年過古稀的老夫人,再到哭天喊地的大房,幸災樂禍的二房,以及三房獨苗李頑——在長凳上趴着,蠶豆大棗舉着胳膊粗的木棍面面相觑地站在後頭,遲遲不敢落在李頑背上。
至于他大伯,早就暈一旁,這回是真依照家法,十悶棍給活生生打暈了過去。
兩位夫人暗自思襯,李家人丁稀落,手下管的鋪子又常年虧本,還需從曹懿那邊挪用金銀添補漏洞,無論如何也要給他這個面子。
有曹懿這個財神爺在李家坐鎮,李頑就算翻了天,把房頂搗個窟窿,也沒人敢說他的不是。
正想睜只眼閉只眼就這樣過去,順勢勸上幾句就此作罷,誰知李頑這潑皮竟咬牙怒道,“打!”
蠶豆大棗咬牙閉眼,一棍落下,還未挨着李頑半分,那厮竟叫得驚天動地,“哎呦,曹懿!曹懿……不成,不成了,疼疼疼!啊!”
叫聲凄厲,驚醒一旁暈死過去的大伯,氣若游絲間睜開一眼,看着木棍堪堪停在李頑上方,根本未碰到他,那小子還在要死要活地喊他媳婦的名字,心想,原來這樣也行,複又兩眼一翻,氣昏過去。
沉默不語的曹懿站起,見他身量颀長,眉清目秀,卻瘦的很,擡手接棍間露出老繭遍布的手掌,想來也是吃過幾年苦日子。
李頑還在裝腔作勢,哼哼唧唧,以為曹懿心疼了,來扶他哄他,猝不及防被一棍打中後心,痛得臉色煞白,冷汗直流。
木棍“當啷”落地,曹懿一撩衣袍,脊背挺直地跪下,沉聲道,“怪我疏于關照,剩下的刑罰,我替他受了吧。”
他心意已決,對大房二房虛情假意的勸解聲充耳不聞,只固執地跪在地上。
老夫人嘴角緊繃,明顯對他不滿,聽聞小兩口最近鬧別扭,只以為是李頑要納妾,曹懿不肯才逼得李頑跑到青樓去找樂子,覺得曹懿也太不給李頑面子,想借着這次機會給他個教訓。
曹懿語氣沉了幾分,“蠶豆,大棗。”
蠶豆面露為難,低頭撿棍,正要聽曹懿的。
堂中伺候的下人暗自感嘆,這位曹公子為人正直,最恨弄虛作假,這十棍實打實地下去,怕是要在榻上躺個半月。
然而就在這時,李頑卻強撐着從凳上踉跄站起,“誰敢打他。”
他背後衣料被冷汗浸濕,牙縫間隐約露出猩紅,和蠶豆大棗的小打小鬧不同,曹懿那一棍顯然用了十足的力氣,打得他腳下發虛,眼前發黑。
李頑強撐着一口氣環視四周,面色不善,明顯是說給主位上坐着的老夫人聽,“不許打。”
他語氣森然,聽得在場衆人心中一驚,尤其是端着的老夫人,竟在某一瞬間無故懼怕起這個從小頑劣,不學無術的孫子。
曹懿跪着,看不到李頑的表情,卻也聽出他語氣的不同,不禁詫異回頭,李頑又倏然收斂,服起了軟,撒嬌道,“不要打他嘛祖母,我都知道錯了。”
大房二房幹巴巴地笑了兩聲,順勢附和,給老夫人個臺階下,結束了這場鬧劇。
李頑去扶曹懿,故意栽倒在他身上,喊着好疼,要曹懿背他,蠶豆大棗沒眼色地湊上來,憨厚道,“少爺,讓我們來吧。”
李頑回頭呲牙瞪眼,意思是不許過來。
他小時候經常讓曹懿背他走過大街小巷,那時他大病初愈,體力不濟,走不了幾步路就氣喘籲籲,得要曹懿背着。
趴在曹懿背上的時候手就順勢伸到他前襟裏,富裕的時候能摸出個銅板,窮的響叮當的時候就镚子兒沒有,他聞着街頭巷尾各種各樣的氣味,聽着小販的吆喝,口水流在曹懿背上。
十歲的李頑餓得想啃曹懿白淨的脖子,“娘子,想吃肉,想吃零嘴兒。”
他餓,曹懿也餓,然而李頑又長個子了,眼見要入冬,錢得留着給他裁布做衣裳,過冬連炭都買不起,兩床被子疊着蓋,鑽一個被窩裏。
東街住着的人家院子裏種了顆棗樹,枝杈長到牆外,主人家管不住,很多小孩會站在牆根下撿棗,曹懿格格不入地混在裏面,被李頑磨得沒辦法,去和一群小屁孩搶棗,誰叫李頑身嬌體弱,搶不過別人,每次都哭着回家跟曹懿告狀,說被人欺負,棗都給撿沒了,他一個也沒吃到。
那主人家隔牆叫罵,孩子們一哄而散,曹懿攥着一手的棗紅着臉溜牆根溜走。
只是當初及腰少年如今比曹懿還要高,再也背不動他,只得任憑李頑壓在他身上,半拖半抱弄回房。
李頑趴在床上,光着膀子讓曹懿給他上藥,真當曹懿不心疼他,氣得不想同他講話,他不說話,曹懿也不說話,最後李頑憋不住了,故作冷淡道,“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我還沒玩夠呢。”
半晌沒聽見曹懿說話,回頭一看,見那人若有所思,登時不滿,心中愈發委屈,叫嚷道,“我跟你說話呢。”
曹懿回神,看向李頑,目光竟是猶豫不決。
李頑對他這副表情最為熟悉,登時覺得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只見曹懿思量半天,從門邊架上取下一本書,翻了幾頁,又拿出張寫滿字的紙塞給他,耐心道,“你先看看。”
李頑低頭一看——休書。
李頑擡頭,冷靜道,“我不認字。”
“胡鬧。”曹懿無可奈何,好聲好氣同他解釋,“許是我平時管你太過嚴厲,不過我也不是故意要跟你過不去,只是……哎,罷了,不說了,你既有這個心思,何不好好找個門第相當的正經人家,他日入仕還是經商,都能幫你一把。”
”若是礙于我,休書也給你寫好了,我手中攢了不少銀子,自會搬出去住,你若以後有事,也可來随時找我,這些年你我如同兄弟,我不會不管你。”
李頑心想曹懿絮絮叨叨說啥呢,怎麽還不來親我哄我,這麽多年了這個毛病還是改不了,聽到最後,氣得嘴歪眼斜,“我有兄弟!”
曹懿:“死了。”
李頑噎住,迅速把他剛才說的話在心裏又過了一遍,勢必要找出曹懿的錯來,“你居然攢私房錢?!”
曹懿:“……”
李頑還想再胡攪蠻纏,曹懿面色卻沉下來,正經道, “認真一點,和你差不多大的都已成家立業,你也該考慮以後了。”
李頑見此路不通,又心生一計,臉一變,可憐道,“你不想給我當媳婦了,你賺錢了,就想把我休掉,我告訴你我不依,你現在對我一點都不好,以前還抱着我睡,現在居然要分房,自我從京中回來,你就對我百般冷落!”
曹懿有心無力,心想李頑又開始颠倒黑白,明明是叫他休妻,卻又倒打一耙,然而李頑越說越生氣,真委屈變假委屈,在房中踱步,低着頭喃喃自語,曹懿只當他又在裝腔作勢,沒察覺到他的神色。
李頑有些急躁,手指神經質地抽搐,繼而狠狠一攥,指甲掐進掌心,“是了,我一走兩年,回來就什麽都變了,想休妻,沒門。”
他抓起那張寫好的休書看也不看,提筆在上面畫了只張牙舞爪的鼈,沖曹懿賭氣道,“你是不是聽到什麽消息了,怎麽他一調來任職,你就要跟我分道揚镳,我告訴你曹懿,我不依,誰休妻,誰就是王八!”
說罷,怒氣沖沖奪門而出,叫了一群狐朋狗友,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站起來,又殺回了“添香客棧”,借酒消愁,喝得雲裏霧裏,看東西都重影。
李頑抱着齊小公子不住哭嚎,“我要休妻,我不跟他好了,王八就王八,這王八我還當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