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雪天裏,紅頂花轎由四人擡着,見不得人似的,一路不敢吹吹打打,不敢大聲喧嘩,生怕被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一場喜事,趁着天還沒亮,悄悄擡進李府後門。
雪勢愈演愈烈,不出多時連那幾排腳印都被遮去。太陽一出,下人拉着板車出來,上面拖着一卷草席,隐隐約約露出只烏青的腳,皮包骨頭,了無生氣地垂着,随着板車一晃一晃。
今天是李府二少爺成親的大日子,卻不是好日子,李家二少爺倒黴透頂,從小身染頑疾,眼見活不過這個冬天,只得找了個生辰八字相合的人來沖喜。
天還不亮,李府就派人前來,說是不能給街坊鄰裏瞧見,曹懿沒有怨言,只沉默不語地換上喜服,一撩衣袍,沖不住哭啼的母親鄭重其事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孩兒不孝。”
一襲紅布蓋在眼前,曹懿被擡進李府,也不知是和什麽人拜堂,只被人攙着,提醒他擡腳,鞠躬,最後帶着曹懿進到卧房中。
“少爺,二少爺,快醒醒,掀蓋頭啦。”
“娘……我不要媳婦,要我娘,我聽話,你們別打她啦。”
曹懿盯着腳尖,只當沒聽見,随着一陣窸窸窣窣的折騰聲,大約是有氣無力的病少爺被婆子強行扶起,抓着他一只手掀了曹懿的蓋頭。
他擡眼一看,見那少爺雙眼緊閉,面上一片灰敗,光是露在外面的手背上就有不少爛瘡,還不知看不見的地方是如何糟糕。
那婆子不再管他,惱怒地驚呼,重重叫了聲少爺,埋怨道,“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撓,忍一忍就過去了,怎麽就不聽話!”
她抓起一旁的粗布,使勁擦去李頑手背上因瘙癢而抓攔流膿的瘡口。
李頑眉頭皺起,本來還能多熬一會兒,被這婆子一伺候,又要少活三年。
少爺不像少爺,下人不像下人,活似這李府二少爺是灘爛泥,婆子被這攤爛泥絆住了腳,否則早就跟着更厲害的主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啦!她這只雞犬之所以還是雞犬,全都得賴在不争氣的李頑頭上。
李頑這少爺雞犬不如,下人這樣放肆,他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哀求道,“讓我見見她吧,我……什麽都不要了,我活不了多久……”
婆子面露不忍,卻又想起什麽,眼中有些懼色,只當沒聽見。
曹懿站在一旁看不下去,接過婆子手中的粗布,溫和道,“勞煩打盆水來。”
那粗使婆子一愣,這才想起這房中多了個二夫人,嫁進來就是沖喜伺候二少爺的,怎麽就使喚不得,打了水過來,教曹懿怎麽伺候李頑。
她一走,屋中就剩下他與一個病恹恹的少爺,曹懿嘆口氣,手中粗布黏膩,還散發着臭味,也不知多久沒換洗過,他索性從喜服上撕下塊布來,耐心擦去李頑身上的污垢膿瘡。
做到一半,李頑痛暈了過去,曹懿今年十七,看八歲的李頑就像看家中小弟,又同為男人,沒什麽顧慮地扒開他的寝衣,想替他擦身。
李頑躺在床上,只等下人心血來潮,從大哥那邊得了好,心情不錯,才肯給李頑翻身擦洗,換一套幹淨衣裳。
上次換洗已是月初,如今月尾,那衣服早就因創口流膿不止而粘連皮肉,曹懿不知,伸手一扒,只痛得暈死過去的李頑又醒了過來。
八歲孩童怒目圓睜,恨意未消的眼神看得曹懿心中一驚,只暗自心驚,平靜道,“你渾身都爛了,我給你擦擦,若你能再多活一些時日,就是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了。”
不知哪句話叫李頑心頭酸澀,竟是伏在床上嗚嗚大哭起來。
他哭,曹懿更想哭,還不知母親在家中如何,不知往後如何,李頑死了又如何,只忍下苦楚,當是李頑替他哭了,把紅布浸濕,一寸寸擦過李頑遍體狼藉的身軀。
大喜之日,新郎官嚎啕大哭,“新婦”滿臉麻木,這婚成得不倫不類,沖喜倒是弄假成真,身患頑疾的李家老二李頑,倒還真活了下來。
十年後,又是冬天。
鞭炮一響,“添香客棧”正式開張,端的是附庸風雅,做的卻是明晃晃的皮肉男色生意,之所以叫“客棧”,其中含義不言而喻,好玩好熱鬧的公子哥們一聽,各自會心一笑,聞着味兒成群結伴而來。
李頑被一群狐朋狗友架着往客棧裏勸,嘴上嘀咕道,“不行不行,我一成家之人,怎可跟着你們胡鬧。”
“你是成家又不是出家,玩一玩怎麽了,誰還沒成過親啊!”
李頑腳下生根,眼睛卻往裏瞄,好友伏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麽,聽得李頑面紅耳赤,心生向往,幾人眼神不懷好意,下流至極,有人受不了地叫喚,“行了行了,別說了。”
李頑做出一副勉為其難的表情,“那行吧,蠶豆,大棗,你們可聽見了,今日小爺進去是給他們結賬的,可不是自己要玩,可千萬不要對別人說起,千萬不要,萬萬不可,聽懂了嗎?”
那名喚蠶豆、大棗的小厮忠心耿耿地跟在李頑後頭,把頭一點,異口同聲地保證道,“絕對不告訴曹公子!”
李頑:“……哦,那,那也不至于…你們,哎,罷了。”
蠶豆大棗疑惑對視,沒聽懂李頑的暗示,倒是狐朋狗友們聽懂了,起哄道,“他的意思是趕緊去通報他那童養媳,讓他娘子吃味兒呢。”
“我可去你的……不許說曹懿是童養媳!”
李頑佯裝惱怒,一人給了一腳,硬着頭皮往添香客棧裏走,想了想又不放心,對蠶豆大棗不厭其煩地叮囑,“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告訴他啊,不然以後就不帶你們出來玩了!”
繼而被一群富家公子哥們架住,一行人浩浩蕩蕩,踏着添香客棧的門檻,嫖妓去了。
不消多時,便不再假意正經,一人摟住一個,進到包廂中共赴雲雨,只剩李頑和一個齊家小公子,伴着大堂中伶仃作響的奏樂,二人大眼瞪小眼,一公子見李頑模樣俊俏,便攀附住他的胳膊,想要依偎上來。
吓得李頑一蹦三尺高,護住衣襟,面紅耳赤,嘴裏大叫着,“使不得使不得……你別過來,錢我給!我給還不行嗎,拿去拿去。”
那小公子嬌哼一聲,攥着李頑給的銀票,轉身走了。
齊小公子成親早,經驗足,只當李頑是懼內,感同身受道,“兄弟,我理解,保證不告訴他們,省的他們笑話你,哎……我娘子,不說也罷。”
李頑瞬間來了興趣,二人找張空桌子,來妓院吃零嘴兒,看得老鸨嘴角一抽,放下壺茶走了。
齊小公子哭天抹淚,把耳後的紅印給李頑看,“娘子打的,爹說給納妾,這我還沒同意呢,她就氣成這樣。”
李頑誇張道,“哇!你娘子這也太……”
齊小公子義憤填膺,只等李頑罵完便振臂高呼以便附和。
李頑誇張道,“這也太在乎你了,你爹說要給你納妾她居然這樣生氣?!這般在乎你,這也太……真是令人豔羨。”
齊小公子:“……”
李頑還在嘀嘀咕咕,像是受到了什麽不得了的啓發,不住默念,為什麽還可以這樣,別人家原來是這樣,我與他果然不正常。
正還要抓住齊小公子再問,只聽老鸨面色一沉,如十萬火急般走進來,咬牙切齒地令人傳話,“李家派人來了!”
李頑心中一喜,心想蠶豆大棗平時偷懶笨拙不開竅,怎得今日如此上道,曹懿怎麽這麽快就來了,正想随手抓個人裝模作樣,只見右手包廂中沖出一人,衣衫不整,還在找褲帶,擡頭間看見李頑,二人同時一驚。
“大伯?!”
“頑哥兒?”
二人還來不及細說,只見大伯母風馳電掣,帶着一衆家丁沖上來,眼睛極其毒辣,混亂中精準看見自家相公,兜頭就是一巴掌,大伯被打得眼冒金星,被一巴掌抽到牆上,頭一歪,順着牆根滑下,裝暈。
李頑瑟瑟發抖,剛想溜走,大伯母眼風一轉,落到他身上,不可置信道,“頑哥兒?!你怎麽也?是不是那老不死的帶壞你……”
李頑尚來不及解釋,叫苦不疊,只見老鸨又疾步走來,咬牙切齒,“李家怎麽又來人了,快,在哪個房裏,找出來打發走,別驚着其他人!”
李頑:“……”
他心中陡然生氣一股不好的預感。
話音未落,客棧大門開,寒風卷着雪吹進來。
曹懿人已進來,抖落一身風雪,面色凍得微紅,在一群公子驚恐的目光下,聞聲道,“敢問李家二公子,李頑何在?”
公子們你看我,我看你,唰的一下人群散盡,露出無處可躲的李頑。
李頑硬着頭皮,迎着曹懿的目光犟嘴,“你來幹嘛,不是要給我納妾嘛,我自己過來挑個對象怎麽了,反正第一個娘子,也不是我心甘情願娶的!”
曹懿還沒來得及說話,李頑卻眼睛一紅,竟是先聲奪人,委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