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賀鳴實乃貴客,李頑不敢疏忽,當即心思一收,帶着曹懿往前廳走。

只見那姓賀的公子一身錦衣,絲毫不見來別人家做客的拘泥之态,身旁侍衛手挎闊刀,目不斜視地站他身後。在旁侍候的丫鬟小厮面作懼色,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李頑人未至聲先到,賀鳴轉身一笑,打趣道:“李二,你怎麽才來?莫不是日上三竿還鑽被窩裏,賴着床不肯起吧。”

李頑被他調侃也不羞惱,對那帶刀侍衛視若無睹,撲上去同賀鳴打鬧調侃,很是熟稔。賀鳴越過李頑肩頭,對曹懿把頭一點,算是打過招呼,流州沒有宵禁,那夜他們一群人玩至子時才盡興,還是虧得曹懿安排才體面回家。

曹懿體貼周到,不卑不亢,賀鳴對他印象極深,今日便是專程登門拜訪,有一事相托。

賀鳴不提,李頑也不問,只當是真來找他玩,當即找人安排馬車,說帶他去鹽場,瞧人家曬鹽去。

曹懿一路作陪,若賀鳴有不懂之處,他便出聲解釋,李頑則插科打诨,把頭一揚,得意道:“怎麽樣,我就說了沒吹牛吧,我娘子聰慧過人又心細如發,莫說這區區鹽場,便是當初我家大伯二伯那盤不動的賠錢生意,都是我娘子投資有道,給救回來的。”

“誇大其詞。”曹懿微微責備。

李頑委屈道:“哪有!那當初不是你……”他話出一半,立即閉嘴,心有餘悸地看眼賀鳴,故作懊惱,好像真是他口無遮攔,把曹懿的生財之道透了個底朝天。

實則是有意為之,跟賀鳴這樣的人說話,不能直來直去,得說一半藏一半,等他主動問你才行。

賀鳴不是看不出李頑的心思,偏就還吃他這套,順勢問起曹懿。見二人交談幾句不盡興,李頑笑眯眯地在旁看着,悄悄對大棗蠶豆一擺手,命他們去備車,備酒席。

一番推杯換盞,賀鳴先前對曹懿是五分滿意,現在則是七八分,末了說明來意,原是他手頭上有些生意不便出面,需得找個明面上的掌櫃代為執掌。曹懿聽出他意思,沒有立即答應,只說要回去考慮一二。

若是立刻答應,賀鳴少不得起疑,曹懿這樣一說,賀鳴顧慮反倒打消大半。李頑見說得差不多,便頭往桌上一栽,說喝多了,不能再喝,吵着要回家。賀鳴見他醉醺醺的,當即大笑,說他酒量不如曹懿,遂差随從去安排,親自把李頑二人送至車上。

賀鳴一走,李頑也不再裝模作樣,他醉酒是假,上頭卻是真,臉頰泛起酒暈,如十六歲時那樣把下巴搭在曹懿肩膀上,賣乖讨賞道:“我厲害不厲害。”

曹懿明知故問:“哪裏厲害?”

“給你拉來這麽大的生意啊,別人求都求不來,我辛苦籌劃,半年前就開始布置,好容易說服賀鳴來流州見上一見,他那種人精……”李頑唏噓一聲,苦笑道:“不好打發。”

曹懿沒吭聲,臉上瞧不出高興與否,李頑等他誇等得不耐煩,搖着他的手催促。

“那我若應下,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麽?”

賀鳴帶頭,李頑牽線,若曹懿答應下來,至此以後流州以南,北至上京的商情,曹懿說的算。他日賀鳴一黨少不得對曹懿多加器重,曹懿入仕當官都有可能,李頑打得就是這方面的主意。

錢財權利他從不稀罕,可就想把這些好東西都一股腦地堆給曹懿,當李家老大有什麽好,他不想叫曹懿當這腌攢地方的老大了,他想叫更多的人看到曹懿。當年曹懿爹爹沒辦到,甚至引來殺身之禍的事情,他非叫曹懿辦到。

李頑胸無大志,一身心眼卻只想和喜歡的人天天貼在一處,最好把曹懿捧得越高越好,捧到沒人配得上他。

可看着曹懿冷靜神色,李頑突然意識到,難道他不願?他還當曹懿推托言辭只是權宜之計,畢竟跟賀鳴這樣的人打交道要慎之又慎,卻從未想過這樣天大的好機會擺在曹懿這個商人面前,他竟然會不想要。

“你不願意?”

李頑臉色倏然間沉下,從曹懿身上起來。

周遭氣氛驟然一冷,外頭燈火照進漆黑車廂,明暗間襯得李頑神情愈發陰晴不定。

曹懿看他一眼,淡淡道:“擺什麽臉色?跟誰兇呢,過來抱着。”

他滿臉平靜,伸出條胳膊,示意他來抱,仿佛真就意識不到李頑緊繃的情緒。

李頑盯着他瞧,顧不得生氣,偏就吃曹懿這套,越管他他越高興,曹懿一天不管,他就渾身不舒坦,像狗看見骨頭,乖乖坐過去與他抱着,一身氣焰盡數消散。

馬車搖搖晃晃,打更人的聲音響起,曹懿将車窗掀開,漫不經心地朝外面看。

李頑愈發緊張,心想曹懿怎麽不說話?他為什麽不願意?

自打他從京中回來,曹懿就有意無意地和李家劃清界限。李頑名下有幾家鋪子,可都是曹懿在管,這次回來後曹懿竟主動提出讓李頑開始接手店中雜事,皆被李頑以頭疼腦熱等拙劣借口搪塞過去。

有日老夫人提起給他納妾一事,曹懿竟也毫無反應,反倒時不時張羅,才逼得李頑故意叫上一群狐朋狗友跑去添香客棧,誰知曹懿轉頭連休書都給替他寫好了!

二人今日蜜裏調油,李頑本把這事抛在腦後,瞧見曹懿這樣的反應,才又想起在京中發生的一件事。

那年曹懿進京去看他,帶李頑故地重游去京中最大的酒樓。

曹懿酒後吐真言,說李頑讀完書回到流州,他就不再管李家的事,把屬于李頑的東西通通還給他。本就是陰差陽錯被綁在一起的兩個人,如今大少爺一死,雖說是給山賊殺了,也算他們大仇得報,也到了他與李頑分道揚镳的時候。

彼時李頑春風得意,正了卻一樁心事,外加在京中混得如魚得水,進出間相随的都是世家子弟,自是一番年少氣盛,不把曹懿的話放在心上,只覺曹懿就是那碗中肉,池中魚,他志在必得,曹懿也無處可逃。

近十年相伴的時光,早就不是靠對同一人的仇恨所維系。可如今看來,他從來對曹懿都拿捏不得,算計不得,總是算來算去算個空。

二人下車,正要往房中走,曹懿卻回頭對蠶豆大棗吩咐道:“你們去休息,今晚不用伺候。”

蠶豆大棗轉身而去,李頑心中更加忐忑,再見曹懿回到屋中把門關上,知他這是有話要說,心中不免一凜。

果不其然,曹懿叫李頑坐下,開門見山道:“我不想跟賀公子有所牽涉,也不想你跟他們交往過甚,白天跟你提的,想要你鋪子,房契,不是玩笑話。”

曹懿想要什麽,李頑給就是了,可送上門的生意不做這又是什麽道理?

李頑一愣:“什麽意思?你可知賀鳴是什麽人,我不信你猜不出。”

“那又如何,不想就是不想。”曹懿不欲争辯,只心平氣和道:“上了他們的船,便一輩子也別想下來,與其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倒不如從開始就劃清界限。你若舍不得,明天咱們就去鋪中交接,你們李家的生意你這個姓李的自己管,這事我決計不摻和,以後的事情我也不插言。”

李頑久久不語,神色不定,突然道:“你是不願跟他們牽扯,還是不願跟李家牽扯,又或是不願跟我牽扯?”

“你這叫什麽話?”

曹懿不悅。

李頑牙關緊咬,胸口不住起伏,明顯壓制着情緒,混起來簡直不是個東西,譏诮一笑:“晚了,我不止上船,鞋也給淌濕了。當初一心送我上京的不是你?”

曹懿沉默一瞬,面露不忍:“後悔了,不該送你去的。自你從京中回來,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有時又叫人看着害怕……我與賀鳴那群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下半輩子若真打算倚仗他們,那咱們不如就這樣散了,也好過來日撕破臉皮。”

“想都別想!”

李頑一口回絕,他不知想起什麽,氣得厲害,一張嘴刻薄起來要人命。

“是,你曹懿是有本事,但不是我從中牽線周旋,你生意做不到這麽大。你坐享其成,從未想過我在人前做小伏低百般讨好!現在還要落個我的不是,說我叫你害怕。”

他話音剛落,便拾起桌上茶杯,狠狠摔碎在地,發了一通脾氣,末了心中酸澀,眼圈一紅,哽咽道:“曹懿,你這話說得沒有良心,我待你之心從未變過,怎就叫你害怕啦,我對你幹什麽啦我,他溫如晦千方百計……罷了,不提也罷,真是吃力不讨好,誰他娘的願意姓李,誰他娘的願意天天在外給人當孫子!”

李頑這次是真動了氣,末了一抹眼淚,惡聲惡氣道:“還說要跟我散了?你憑什麽這樣待我?”

曹懿看見李頑哭就沒轍,再硬的心腸也給他哭化,想哄他抱他,卻知今日此番談話的重要性,不可心軟壞事,只得強硬道:“你自己想想吧,我去隔壁睡,別哭了。”

李頑再哭一會兒,曹懿便真要舉手投降了。

若換做平時,李頑早就沖上去抱住他的腰。撒潑也好打滾也罷,便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李頑也不覺丢人,說什麽也得把曹懿哄住叫他打消這念頭。

可今日李頑實在慌神,不知在曹懿面前暴露多少,不敢輕舉妄動,只得以不變應萬變,眼睜睜看他離去。

真是倒黴透頂,房沒圓成,還碰曹懿的冷釘子,悉心規劃半年的事眼見也要竹籃打水一場空。李頑當即火冒三丈,一擦眼淚,摸到下人廂房中去,把剛歇下的蠶豆大棗叫起,喊他們去備車。

蠶豆睡眼惺忪,好奇道:“少爺,這麽晚了,找誰啊?”

月光下,李頑臉色陰沉冷峻,再沒了白日裏面對曹懿時,一副天真任性的纨绔子弟模樣。

他手指隐隐抽搐,繼而五指狠狠一攥,掐着手心,皮笑肉不笑道:“去溫大人,溫如晦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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