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李頑心中有氣,怒中帶疑,不知那天溫如晦都跟曹懿說了些什麽。
按照曹懿的性子,既已猜出賀鳴身份,不應該直截了當地拒絕才對,更不要提讓他與之劃清界限的警告。方才在氣頭上,對上曹懿就方寸大亂,現在冷靜下來,心中一沉,只怕曹懿已猜出些什麽。
溫如晦住處離得不遠,巷中坑坑窪窪,馬車過不去,李頑只好下車,命大棗蠶豆不許跟着。溫如晦正倚在桌案上看當地縣志,一盞油燈明明暗暗,未察覺李頑進來。
李頑冷淡開口:“沒睡?”
這話就是明知故問了。
溫如晦官職在身,李頑一介平民深夜打擾不說,且狂妄至極,人還沒到,便讓大棗先一步通知,讓溫如晦恭候。
溫如晦往他身後一瞥,見他一個小厮也沒帶,竟是獨自前來,不免緊張,撚紙的手下意識往桌下摸,李頑順勢看去,見他在桌下觸手可及的地方藏了把生鏽的鐮刀,只一下便能握在手中,叫李頑皮開肉綻。
這動作惹得李頑嗤笑一聲,譏诮道:“你怕什麽,沒看見我空着手?便是殺人,那也得找個趁手的家夥。”
李頑噙着笑,一邊笑一邊打量溫如晦的住處,屋中一塌、一桌、一櫃,再多的便沒了,雖不至于家徒四壁,可在李頑看來也簡陋至極,當官當成他這樣,乃是獨一份。倒是牆角堆着不少古玩字畫,還有個開了一半的盒子,隐隐露出燦燦金光。
他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顯然是當地鄉紳提前得知溫如晦調任的消息,拿來讨人情賣好的。
只是這呆子忒不識趣,竟還在上面貼了條子,将送禮人姓名、何日收到、收到什麽列得清清楚楚,打着他日歸還的主意。
李頑只覺好玩可笑,與其盡數歸還,倒不如留下幾件相對來說不是那麽值錢,在人情世故範圍內尚可接受的東西,也好叫當地鄉紳放心,話不能說死,事不能做絕。
他正打算開口指點幾句,卻聽溫如晦忽地出聲:“你殺人靠的不是手?”
李頑忽然不笑了。
他轉頭,冷冷地盯住溫如晦。
溫如晦只覺毛骨悚然,像被條吐芯子,随時發動攻擊的毒蛇盯住,情不自禁憶起那日陰風陣陣,他見到李頑從破廟中走出。
那天李頑一身錦衣,卻半邊染血,先是面露茫然,又突然放聲大笑,像尊活生生的煞神。溫如晦一介書生,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被吓得抖如篩糠,兩腿發軟,當即跌坐在地。
李頑聽見動靜,聞聲忘來,二人四目相對,李頑神情厭倦,并不介意被溫如晦撞破,也不問他看見多少,只冷淡開口:“跟着我做什麽?”
彼時溫如晦已被吓傻,自然是李頑問什麽,他就回答什麽。
“我,我收到曹懿的信,說你一人在京,叫我多……多關照你,我,我,我尋到你的住處…齊,齊家的公子說,說你剛出去,我不放心,就,就跟來了…”
李頑沒吭聲,卻擡腳朝溫如晦走來,溫如晦當即吓得面如土色,手腳并用地爬開。
天上開始下雨,閃電當空劈下,撕開半邊黑暗暮色,溫如晦借機瞧見了,李頑竟然在笑,笑得溫如晦毛骨悚然,有人死了,他居然還在笑。
李頑繼而擡手,借着淅淅瀝瀝的雨水,慢條斯理地抹幹淨半邊臉的血,他一聲輕嘆,遺憾道:“算了。”
雷聲隆隆作響,溫如晦吓得一抖,眼睜睜瞧着李頑身一轉,視他為無物,竟肯就此放過。
彼時和李頑共處一室,竟是又有了那日命懸一線的壓迫感,只怕李頑随時暴起将自己掐死。然而就在這時,李頑卻又沖他一笑,如春風瞬間吹化冰雪,頓時判若兩人,他嘻嘻哈哈道:“哈哈哈瞧把你吓得,我現在殺了你,可不明擺着讓曹懿懷疑我,不過殺人不殺人的,我也不怕給曹懿知道。”
他意有所指,在溫如晦面前坐下,單手拖着下巴對他乖巧地眨着眼,繼而鸠占鵲巢,把這當成自己家一般,兩個杯子一人一個,拎起面前的茶壺,給溫如晦倒茶。
“喝呀,你自己家的茶,我還能下毒不成,今日來是有事問你,怕什麽呀。”
李頑嬉皮笑臉,盯着人瞧,把冷茶往嘴裏一送,繼而“噗”的一聲,險些噴溫如晦滿頭。
“呸呸呸,怎麽一股子黴味,你他娘的每月拿着俸祿,錢都花哪兒去了,這茶我家下人都不喝!”
溫如晦面色通紅,搶過李頑手中茶杯,惱羞成怒道:“有什麽話,開門見山,問就是!”
李頑冷哼一聲:“那日你來我家,都跟曹懿說什麽了?”
不提還好,一提溫如晦也來氣,将對李頑的懼意抛之腦後,質問道:“你憑什麽攔住我給曹懿的信,人前一套背後一套,豈非君子所為,我與曹懿自幼相識,即便……”溫如晦面皮通紅,心中一虛,逞強道:“即便後來心生嫌隙,那也不是你能插手的,你憑什麽就不讓曹懿與我來信?”
他一張口,李頑就不耐煩起來,心說他絮絮叨叨在說個啥,讀書人說話都這樣?怎麽比曹懿還啰嗦!聽到最後才明白,就是截信一事将溫如晦氣得夠嗆,李頑不耐煩地打斷:“誰要當君子了,當混蛋多自在,別羅裏吧嗦的,旁的沒了?”
“這還不夠?!”
溫如晦怒目而視,又見李頑雖是笑着,眉頭郁結之色卻掩飾不住,他指尖有節奏地快速敲擊桌面,一派焦慮之相。當即恍然大悟,覺察到李頑怕是和曹懿吵架,無處撒火,來尋他的晦氣,再一聯想近日在流州出現的大人物,便把前因後果猜了個大概。
他是個死心眼,卻不是個死腦筋,于人情世故雖不如李頑,卻也是個一點即通的。
溫如晦冷笑道:“曹懿不想做的事情,誰都強迫不來,你只知一味趨炎附勢,爾虞我詐,利用可利用之人,卻從未想過曹懿不是你博弈的棋子,讨好賣乖可逞一時之快,到大是大非面前,你那些小伎倆又能哄得住誰。”
“紙包不住火,李頑,你做的那些傷天害理之事,就算我不提,也遲早瞞不住曹懿。”
李頑冷不丁被戳中痛處,覺得這呆子實在可恨,與曹懿竟不謀而合,他記恨二人的默契,更生氣溫如晦的正直,似他這正直赤誠才可對曹懿投其所好,不叫曹懿看了害怕,與他道也同,可相謀。
“啰嗦什麽。”李頑一聲冷笑,直言了當道:“今日來便是問你,曹懿他爹的事,你可是告訴他了?”
溫如晦搖頭。
“是沒來得及?還是以後再也不提?”
李頑盛氣淩人,溫如晦不見方才嚣張氣焰,在李頑咄咄逼人的質問下沉默不語。
見他這幅樣子,李頑便心中了然,警告道:“溫大人,為人正直剛正不阿固然好,可若是非要不識趣地去揭別人傷疤,那就真是該死了。當日曹家一十三口,只他母子二人活下來,人人避之不及之時,你溫家可是站出來為他們說上一句好話?可是求過一句情?曹懿要替他爹翻案,這些年就靠這麽口氣撐着,你現在去告訴他,他爹不是枉死,是活該,咱們倆到底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溫如晦面色鐵青,急于反駁:“正因為這事是曹懿的心結,才更要告訴他真相…”
李頑冷聲打斷:“什麽是真相?”
溫如晦被他問得一愣。
“你把揭人傷疤,壞人心氣的東西叫真相,那我情願曹懿一輩子都被這樣瞞着。我雖不是什麽好東西,可做過的事還是認下的,你要說便說,我也不怕給曹懿知道,可若是曹懿的家事被你走漏一點風聲。”
李頑面色冷峻,已不見十八歲纨绔身上那股漫不經心的勁兒,一字一句威脅道:“那就別怪我不顧你與他往昔情分,動手殺人了,一回生二回熟,這道理你該知道。”
說罷,竟不顧被他氣得發抖的溫如晦,轉身離去。
蠶豆大棗按吩咐等在巷口,見李頑衣衫整齊,不像和人動手的樣子,方才松口氣,正要架車回家,卻聽李頑神情恹恹地吩咐:“不回家。”
可往哪裏去,李頑也說不出,齊苑已經成親,不方便去,賀鳴那群人雖與他親近,可到底是互相利用,李頑也不想去平白無故給他們看笑話。
思來想去,這個點還燈火通明的,那就只有添香客棧了。
李頑倒不是真想嫖妓,只是想找處熱鬧地方,不願一個人呆着。那老鸨見是李頑,暗自叫苦,面上卻花枝招展,還未開口,只聽李頑無所謂道:“随便來四個公子,不歪瓜裂棗,不缺胳膊少腿就成。”
那老鸨暗自心驚,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這李家二公子細皮嫩肉,一臉女相,一開口竟然就要四個公子。
一行人浩浩蕩蕩,李頑打頭,落水狗般步伐松垮,拖拖拉拉懶懶散散,把蠶豆大棗打發走,明顯今夜要睡在這裏。公子們跟在他身後,不知誰先上,殷勤地圍着李頑左右亂轉,給他備水果糕點,端茶倒水。
李頑往窗口一趴,一臉無趣地往外頭瞧,疲憊道:“愣着幹嘛,你們自己玩自己的呗,弄出點聲來,別來煩我。”
公子們面面相觑,只覺這客人真是好生奇怪,還以為他有什麽癖好,然而會的東西只有那幾樣,只得硬着頭皮,開始自摸。
李頑正把茶往嘴裏送,忽覺背後有奇怪呻吟聲,往後一看,“噗”的一聲将口中茶水盡數噴出,怒道:“我讓你們自己玩,不是玩自己!都幹什麽呢,衣服都穿好!”
他回頭也不是,不回頭也不是,只得捂住眼氣急敗壞道:“哎呀,你們……你們,別這樣,聊天也成,幹什麽都成,不,那也不是什麽都成,哎呀總之弄出點正常的聲音啊!”
公子們恍然大悟,原來這李家二公子,是被趕出家門,找人陪來了,當即撸起袖子,搬來牌桌,開始熱火朝天地推牌九,把李頑晾在一旁,不再管他。
李頑見他們不再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方才松口氣,伴着背後呼啦扔牌之聲,反複思考今日之事。
他不懂哪個環節出了纰漏,既然溫如晦什麽都還來不及說,曹懿為什麽會突然對賀鳴這樣身份的人避之不及?難道真的如他所說,到了兩人分道揚镳的時候,曹懿已開始慢慢計劃着剝離,想要和自己,和整個李家劃清界限。
李頑心煩意亂,曹懿長曹懿短,又委屈又生氣,只覺曹懿冤枉自己,憑什麽說他們不是一路人。單是這麽一想,李頑就又想哭,還覺得自己又孬又慫,他躲什麽躲,怎得被曹懿說上兩句,就不敢回家了?
正要重振旗鼓,回家去尋曹懿晦氣,說好晚上圓房,憑什麽又不圓了!
包廂房門卻突然被人推開,只見曹懿深夜頂風而至,嘴角噙笑,面色凍得微紅,在一群公子們驚恐的目光下,溫聲道:“請問李家二公子,李頑何在?”
公子們交頭接耳,叽叽喳喳:“這幕怎得似曾相識,咱們以前是不是瞧見過?”
李頑:“……”
“就是就是,李公子不就在窗戶上趴着嘛,起先咱們還以為他想不開要尋短見,沒見過哪家在青樓自盡的,現在看來就是夫妻吵架拌嘴嘛,窗戶開那麽大,可凍死人家了。”
李頑:“……”
“這人嗓門這麽大,李公子聽見了沒啊,要不要咱們去提醒他。”
曹懿忍笑,李頑再也裝不下去,氣哼哼地一轉身,委屈道:“不是說要跟人家就這樣散了,還找來幹嘛。”
公子們立刻怒目而視,眼中暗含譴責,意思是夫人都來哄你,還不見好就收,你這小公子忒不懂事!
曹懿瞧見李頑就忍不住笑,走到他身邊去拉他手,李頑輕輕甩開,曹懿作勢要走,李頑又“唉唉唉”地着急,上來牽住他,在溫如晦面前氣勢洶洶,喊着要殺人,一看見曹懿,就收斂起一身爪牙,被曹懿慣得一點委屈都受不得。
“你說呀你,還來找我幹嘛。”
曹懿瞥他一眼,調侃道:“誰叫我就愛跟你鬧,要哄要抱,想栓你褲腰帶上,哭哭啼啼,撒潑打滾,只想叫你立字據今生今世只愛我一人,你一走,可叫我怎麽活啊。”
李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