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蠶豆大棗等候在外,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眼見太陽都要下山,卻還不見曹公子出來。

他們心自然是向着自家少爺,莫說李頑現在染風寒,便是斷手斷腳,也要把他給擡過來,在溫家門口死死守着。

正要回府上通風報信,曹懿那邊終于出來。眼見那溫大人魂不守舍地跟在後面相送,步伐邋遢,一副飽受刺激,心灰意冷之态。

曹懿一理衣袍,認真朝溫如晦俯身行禮。

他這樣鄭重其事,溫如晦自然不敢疏忽,換做平常,早就受之有愧,惶恐地将曹懿扶起,然而今日卻站在原地,沉默着受他一拜。

蠶豆大棗面面相觑,帶着曹懿回府。

車簾一攔,車內又是一方天地,車輪壓過石板路,曹懿心中一動,推開半扇車窗,轉頭去瞧溫如晦。

只見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目露茫然,身上衣服帶着補丁,沒個當官的樣子,倒像個寒窗苦讀的窮秀才。第一次來流州時一身大氅,八年後再來還是同一件,內裏衣服卻縫縫補補,想來這些年在官場上也是因這硬骨頭脾氣吃盡苦頭,四處碰壁。

曹懿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又覺自己過分。

以前什麽都沒有時,他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和事,一想報了當年在李家受辱,耽誤娘親治病的仇;二想待李頑長大成人,利用這些年在李家積攢下的人脈錢財回京為父親翻案。可時至今日,二者成了一件,第二件也再不記挂,他最想做的,就是和李頑長相厮守。

可他再算計不得李頑,更控制不了他,只得順其自然。

眼見李頑與京中勢力糾葛牽扯,大有越陷越深之意,他日日提心吊膽,怕極了東窗事發,更怕昨日重演,李頑落得個和爹爹一樣的下場。他與溫如晦私下相聚本就在所難免,曹懿定是要來探他口風,可如今看着這被蒙在鼓裏的人反倒記挂起他的安危,曹懿又覺得自己卑鄙。

若在這場長達八年之久的謀劃算計中真有一個無辜的人,那必然是溫如晦。

曹懿在頃刻間作出決定,将一切如實相告,從他嫁進李家給李頑沖喜,到那些年間二人在吃苦受辱中相依為命,接着便是他潛心蟄伏在叔伯背後操控李家除鹽行之外的營生,又是如何一步步将大少爺李琦誘導上京。

如今已與李頑心意相通,便是什麽都無所謂了,若萬一真有不測,他定不會将溫如晦牽扯進來,怕只怕溫如晦關心則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保曹懿,推李頑出去背鍋。

溫如晦面如白紙:“你不願将我牽涉其中,卻願意陪着李頑涉險。”

他下意識想倒口茶,然而那茶壺懸着,水溢出杯都未察覺,曹懿看不下去,挽袖接過。

溫如晦喃喃自語:“我知道了,也沒什麽能為你做的,未同你一道吃苦受罪,自是不能事不關己地要求你們對李家的人高擡貴手。”

曹懿巷口一拜的大禮,謝的就是溫如晦這句話。

李頑對溫如晦威脅恐吓,怕的卻不是自己殺人被曹懿知道,而是怕曹懿知道了當年曹家遭難的真相後傷心難過,勒令他一個字都不許提;曹懿來找他,也不怕自己買兇殺人被旁人知曉,只為提醒,李頑固然心狠手辣,他曹懿也不是什麽純善之輩,便是壞,也和李頑壞到一處去。

他們不約而同來找溫如晦,卻都不是為自己。

溫如晦怔怔地看着曹懿的馬車漸行漸遠,身影說不出的落寞。

車外雜聲不斷,正是一天之中除清晨趕集外最熱鬧的時候,書童們下學,圍着賣貨的貨郎,民婦們做好飯,跑到大街上吆喝自家崽子回家。曹懿也曾做過這樣的事情,那是他們從李家出來的第三年。

李頑身體見好,似是要把先前躺在床上浪費掉的日子都補回來,天天不着家。

曹懿從鋪中回來,還要給李頑做飯,做好了飯還不見人,心頭火起,當即筷子一摔,想揪着李頑耳朵狠狠出氣,明明已跟他說過好多遍,到了飯點就回家,怎麽總是不聽。

正要出去尋李頑的晦氣,那兔崽子卻蹦蹦跳跳,從門外跑回家,将曹懿攔腰一抱,抱沒了曹懿滿頭火氣。

“曹懿,外頭可好玩了,有戲班子過來,我帶你去吧,我還從沒見過呢。”

說罷,又從懷中掏出油紙包,裹着半塊碎糕,舉到曹懿眼皮子底下:“這是師娘做的,每人都得了一塊,我沒舍得吃完,專門拿回來給你的。”

那沾着李頑口水的半塊糕往曹懿嘴裏一塞,李頑嘻嘻哈哈笑着,又嘴饞得不行,自己則把油紙上的碎渣子舔個幹淨,末了意猶未盡,還在咂摸着嘴品嘗餘味:“好吃吧!可能我這次咬的大了一點點,人家沒吃過嘛!下次師娘再發,我吃小一點,給你留多一點。”

這樣被李頑一抱,曹懿又突然不氣了。

車內的人突然一掀車簾,朝蠶豆大棗吩咐道:“繞路去東街你們少爺常去的那家鋪子,買點炒蠶豆給他。”

時過境遷,那起早貪黑的貨郎靠勤奮攢下錢財,開了間鋪子,再不用在大街上風吹雨淋,可他家炒出的瓜子蠶豆,味道卻一如當年。

上一鍋賣完,這一鍋還在炒,需得等上小半個時辰,曹懿索性給蠶豆大棗些錢,體諒他們這幾日陪着李頑折騰,叫他們自行去酒樓吃些好的,自己等在這裏便可。

蠶豆大棗欣喜離開,曹懿開着窗子,任風徐徐吹進,他靠着軟枕小憩片刻,這一夢,就夢到了李頑初上京時,他一個人在李家的日子。

自李頑一離開流州,曹懿就鎖了二人住的小院,搬回李家,雖偶爾受大少爺李琦的刁難擠兌,可他日日勤勤懇懇,盡心勞力,大伯二伯偶有看到,也會幫曹懿說上兩句話。

到底是長輩,李琦雖不将他們當回事,可也不欲出口頂撞落人話柄,當即冷哼離去。

曹懿面帶感激,朝大伯二伯一揖,趁着人都在,邀他們去店中查賬。大伯二伯日日花天酒地,難湊一處,一聽有錢可收,當即欣然跟在曹懿身後。曹懿恭敬地将賬本遞上,二人看得頭痛,裝模作樣地翻了兩下,只大致看上兩眼,回家應付夫人有的說便可。

“你管賬,我們自是放心的,好像半年前劃了些錢,去幹什麽來着……?”

曹懿微微一笑,耐心解釋:“齊家牽頭,咱們跟小頭,盤了條自流州往北,一路經過江南,遠上漠北的商路,去年出發的商隊上月剛回來,得等到盤貨采買完了,剩下的錢才能分賬。幾日前我去齊家結上月的款,看了幾眼賬本,這一趟下來,分給大伯二伯的,大約是這個數。”

他伸手一比,大伯二伯登時瞠目結舌:“那還開鋪子幹什麽。”

“收益還行,主要是路上耽擱的時間久,齊家說,幹脆舍了漠北這條線,只到江南,不走陸路,走水路,聽起來還想養條船隊。冬天河面結冰時,便把船停在巷口,開成茶樓,戲樓也成,總之有利可賺,還不少,齊夫人還問咱們要不要參股,屆時六四分賬,相關文函他們家想辦法,就是……”

曹懿話音一頓,苦惱嘆氣,大伯二伯聽得興致正起,仿佛金銀財寶滾滾而來,登時不滿道:“就是什麽?這樣天大的好事,有什麽可猶豫的!”

“商隊那邊盈利的錢怕是要來填補鋪中虧損,這樣一來,賬面上無錢可用,大伯二伯可是能湊些?”

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叫他們如何去湊?那不甚靈光的榆木腦袋自然不會去懷疑,曹懿既有本事賺錢,為何被他管着的鋪子依然入不敷出,時好時壞?

曹懿唉聲嘆氣,只把此番好處一一說來,叫他們自行考慮,末了卻狀似無意地提醒:“若大伯二伯肯讓些利,叫三夫人加進來,也是好的。”

兩人登時高聲附和,你一言我一語,盤算着回家說服三房,仿佛此事已是板上釘釘。

曹懿站在一旁,只笑不語,他倒不怕三夫人難纏,更不怕她去同齊夫人通氣,只因買船運貨一事确實是賺錢的營生,從流州到江南走水路,一來一回只需兩月,除運送自家貨物,運別家也可,只是前期投入較大,見利得等到船造好後第一次起航,尋常商戶難以負擔,養不起一個船隊,又辦不下工部與戶部的相關文函,因此走這條路的不多,更青睐穩中求勝。

二位老爺一拍即合,回家同三房一說,三夫人果然心動,第二日便去了齊家。

齊家家大業大,又是開錢莊的,自然不怕在裏耗着,可李家不同,還有大房二房這兩家只出不入的,錢流水般投進去,不出幾月便難以負荷,商量着關掉幾家虧損的鋪子暫緩開支。

大伯二伯一聽登時不願意,平時看夠了這盛氣淩人三弟妹的臉色,一說要關他們名下的鋪子,那可算是戳到脊梁骨,一家人吵得面紅脖子粗,雞飛狗跳,摔盆砸碗。曹懿站在門外,他是個入不得家譜的童養媳,自然沒有進去共同商議的資格,裏面的動靜卻把他聽得直樂,回到房中,屋門一關,差幾個心腹,悄悄遞了條消息去黑市:李家賣私鹽。

此消息一出,前來聯系的人自然不少。

李家雖販鹽,可那也是得了朝廷許可,賣的是官鹽,價格皆是戶部所定,每一筆都記錄在案,以便來日賦稅,掙的是個辛苦錢。

三夫人謹小慎微,頭幾次差人将這些給趕了出去,可禁不住商隊那邊開銷如無底洞,又不願舍棄這賺錢買賣,終在某次後動歪心思,尋了名靠譜的買家。

正巧到了每年押鹽進京的日子,她謊報産量,将私下交易的那部分藏于車隊中,随着官鹽一起送至京城掩人耳目,命兒子李琦押送。

車隊出發那天曹懿親自去送,李琦春風得意,騎着高頭大馬,見曹懿前來自是一番不屑之态。

曹懿面上恭維,心中卻不住冷笑,心道李琦這蠢貨,還不知這趟就叫他有去無回。

商隊出行常遇山賊打劫之事,為此喪命都不稀奇,只青山埋骨,嘆一句倒黴命苦。李琦命好,自生下來什麽都有,唯獨這一次倒大黴,欺上瞞下偷賣私鹽,出了事也不敢聲張。

曹懿在家沏茶,給李頑寫家書,只等着這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可惜不能親眼看到李琦臨死前的慘狀,其實曹懿更想親自盤問,問李琦當年将李頑娘親的屍首拖出去,扔在了何處,他想代李頑去看一看,祭拜李頑的娘親。

一小厮快步走進來,俯身在曹懿耳邊低語:“昨夜京城那邊傳來消息,說大少爺路上突染頑疾,腹瀉不止,讓三夫人趕快過去,今日天不亮就出發,怕是現在人已經出流州了。”

“什麽?!”

曹懿千算萬算,沒料到這個節骨眼上會出變數,倏然起身,茶水撒他一身也顧不上。

這一驚非同小可,曹懿驚疑不定,他買兇殺人不假,可他只殺李琦,卻沒想過要殺三夫人。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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