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曹懿一番話擲地有聲,臉上表情卻很淡然,然而那淡然中又透露着一絲認真固執,叫李頑看得心頭一跳,竟是答不上來。
他不是不明白曹懿話中的意思,可他不甘心,他自己大仇得報,曹懿怎麽辦?但李頑又忍不住扪心自問:難道僅僅是因為曹懿的家事才不甘心嗎?
見他久久不語,曹懿明白了什麽,了然一笑。心道現在好聲好氣同他說,結果李頑軟的不吃,等回流州後,也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李頑慌了,撲上去抱住他:“我,我先謀得一官半職再說,你,你再等我兩年。”
曹懿直截了當道:“不等,憑什麽叫我等?當了郡守還想當少府,當了少府還想當什麽?你李家的生意我都還給你,你愛當什麽當什麽,我自己逍遙快活去了。到時你祖母說不得還要給你張羅納妾,你是不是就惦記這個呢。”
說罷,竟不再管李頑,鋪床睡覺,自個往被窩裏一鑽,任李頑抱住他的腰撒嬌賣癡都不再理會,也絕不心軟。
李頑只覺怪異,怎麽今日曹懿态度如此堅決?他怕曹懿知道些什麽,可接下來幾日一探口風,又覺毫無破綻,連賀鳴查起來都費番周折的事情,曹懿無權無勢,怎麽會知道?
眼見曹懿要回流州,提起去留之事兩人之間氣氛便怪異的很,急得李頑抓耳撓腮,又不曉得哪裏出問題,只得以不變應萬變,在曹懿面前裝傻充愣,不再往這個話題上扯。
三日後,車隊啓程回流州,李頑戀戀不舍,不住抱怨曹懿怎麽不多待幾天,一路送到城門外。
四目相對間,曹懿突然一身心氣就洩了三分,忽覺這些天和李頑暗自置氣也沒什麽意思,反倒耽誤了不少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光,還是得想個法子将他哄回流州,從長計議。
只任憑李頑牽着他的手,連他蹭在自己肩膀上撒嬌都忍了。
“以前你上京前我就跟你說過,交朋友投緣便可,家世門第為次,今日這話我再說一遍,你可記住了。不指望你有大出息,平平安安就行。”
李頑點頭應下,示意他知道了。
曹懿面露愁色,見李頑一副不挂心的态度,心想也不知他聽進去多少,身後車夫催促,便踩着腳凳上馬車。
他突然回頭朝李頑一望,沉聲道:“可說好了的,我在流州等你。”
車隊啓程,李頑下意識跟着,一直到上了官道,腳程才漸漸快起來。李頑來時沒騎馬,眼見着要掉隊,他突然跑起來,追着車大喊:“曹懿!曹懿!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了!”
他扒着車窗,前面控馬的車夫趕忙叫停,曹懿推開半扇窗,和李頑隔窗相望,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慌忙道:“別跑,小心摔着,你想說什麽,寫信就成。”
又不好意思叫這麽多人獨等他一個,遂回頭吩咐車夫,走就是。
那車夫一揚馬鞭,車隊再次出發。
李頑不依不饒,一邊跑一邊喊:“你擔心我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的!煙雨長廊!風沙落日!我都要!你再等等我!我一定想個辦法,我要回流州找你的!等着我啊!”他奮力揮手,怕曹懿聽不見,一聲大過一聲。
連前面控馬的馬夫都聽到了,忍不住笑出聲,曹懿俊臉微紅,只眷戀不已地朝李頑揮手,叫他不要跑了。
李頑逐漸被甩下,他累得滿頭大汗,撐着膝蓋站在原地喘粗氣,眼睛卻看着曹懿離開的方向傻笑。
然而就在這時——
“曹懿!曹懿你等等!你爹的事情有眉目了!”
聽見這聲音,李頑瞬間滿腔喜悅蕩然無存,低聲咬牙切齒罵了句他媽的。
只見溫如晦滿身灰塵,狼狽至極,在最後一刻趕到。他一瘸一拐,手裏還攥緊一根馬鞭,馬卻不見了,估計是行至半路,騎術不佳,那馬又不聽他的,只好徒步追上。
可惜車隊早已走遠,他雙腿不敵,嗓門也沒李頑的大,那聲音消散在風裏飄遠,卻是沒有傳到曹懿耳中。李頑面色不善,見溫如晦肺都快要咳出來,竟是還是不罷休地要再追,瞬間怒急攻心,揪住這老實人衣領狠狠一提,陰鸷道:“你怎麽回來了?你要把他爹的事情如實相告?”
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聽溫如晦驚疑不定地反問:“你也知道?”
李頑沒吭聲。
溫如晦本就要去江南辦事,臨走前去祈求母親用母族勢力幫他牽線搭橋,查一查曹懿的事情。
溫夫人見愛子還在執著于此,只好把當年真相告訴他。溫如晦快馬加鞭,嫌書信慢,不穩妥,親自繞路去流州,日夜兼程下卻還是和曹懿錯失一步,被管家告知曹公子前幾日剛動身上京,不在府中。他又推了江南事宜,動身往回趕,沒想到陰差陽錯,他與曹懿一個回一個走,永遠都差一步,倒是自投羅網,被李頑抓了個正着。
二人據理力争,一個死死瞞着曹懿,一個卻不願看曹懿繼續痛苦,沉湎往事。
李頑面色陰沉不定,突然對着溫如晦一笑,他這一笑,倒是叫溫如晦想起,上一次見到李頑時,這人手中沾滿鮮血,親手了結一條人命後居然還在放聲狂笑。
溫如晦開始後知後覺地害怕,一害怕就兩條腿發抖,一發抖就說話發虛。
“你……你與你大哥的事,只要不殃及曹懿,我,我管不着,可曹懿自己的家事,他是……有權知道真相的。”
李頑冷笑一聲,心道真是個冥頑不靈的呆子,你要寫信,我派人攔你信就是,反正等他半年後回流州,有的是時間騰出手來收拾這個壞人好事的呆子。
他沖溫如晦乖巧一笑,未在說什麽,轉身走了。
彼時溫如晦還不知李頑在打什麽壞主意,只暗自松口氣,慶幸就這樣被李頑放過。他的書信一封封寄出,卻從未得到曹懿的回應,溫如晦從期盼到落空,直至最後一封信發出前,他的內心開始動搖,這樣做是對是錯?曹懿是否是遷怒他,才不回他的書信?
半年後,李頑學成歸來,未參加開春的科考,令同院學生大為震驚,李頑邊收拾包袱,邊“嗨”地一聲嘆氣,看起來卻并不可惜:“那還是媳婦重要,我得回去盯着我媳婦,他那個人啊,沒了我就要死要活,天天要給我做飯吃,少吃一口都不行!”
同窗紛紛投去羨慕神情,李頑得意洋洋,翹着尾巴,安排以賀鳴為首的那群公子哥們,去流州游玩事宜。
太學中的先生大儒們背後談及此事,直言李頑聰明有餘,卻心術不正,為人帶着幾分邪性,或許不入仕途,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否則給李頑這樣的人得了權利,還不定會闖出什麽禍事來。
只是李頑千算萬算,卻沒算中溫如晦對曹懿的情誼,不成想他寧願調任到流州去。李頑在家中磨牙,房沒圓成,事未辦妥,安生日子沒過兩天,這人怎麽又追來了,溫如晦簡直是他命中克星!遂找個月黑風高的日子,摸去溫如晦的“陋居”中,将人刁難威脅一番,還要曹懿來給他收拾爛攤子。
直至此時,溫如晦才算得知他這半年間寫出去的信件都慘死在李頑這兔崽子之手,可心境已與半年前大不相同,一念之差下,竟然也同李頑那般,将曹懿父親之事隐瞞。
曹懿走後,溫如晦在桌前靜坐許久,腦中反反複複,都是從曹懿那邊聽來的他與李頑兒時受到的苛待。
最終,溫如晦下定決心,鄭重其事磨墨鋪紙,修書一封,寄到京中去,托至交好友,将李琦的案宗給銷了。
再說曹懿,從溫如晦家一走,繞路去給李頑買零嘴兒,耽誤些時辰才回府。
李頑躺在床上,手腳無力,眼巴巴地問曹懿哪裏去了。
曹懿上前,去摸他額頭,見他燒熱已退,又伸手往他身上一摸,沒有再出冷汗。
李頑被他這一摸給摸得滿臉通紅,呼吸粗重,軟着聲音叫曹懿也脫光了躺被窩裏。曹懿瞥他一眼,“做什麽?你現在還有力氣?”
“不做什麽,就脫光了躺進來,說說話而已,你想什麽呢!”
正巧蠶豆大棗進來送粥與吃食,聞言神色怪異,朝李頑瞥去一眼,那一眼明顯在說:“脫光了什麽都不做?騙誰呢。”
李頑臉皮厚如城牆,理直氣壯地看着曹懿,等蠶豆大棗一走,手也不軟了,頭也不疼了,擡手就來解人衣裳。
曹懿堅決不從,二人膩歪間,蠶豆又去而複返,在門外低聲道:“少爺,今日賀公子來過,一聽少爺病着又走了,只說等少爺病好了去找他,之前商議之事叫你快些答複。”
李頑悻悻道:“知道了。”
他蔫頭巴腦,登時興致全無,一擡頭,卻發現曹懿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全身汗毛豎起,背後冷汗出了一身,心道:曹懿莫非是知道些什麽了?
他這般忌諱自己與賀鳴深交,忌憚自己走仕途,又說他這半年變化頗大看着叫人害怕,到底是知道了李琦一事,還是知道了他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