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缺少什麽想用什麽,只管同娘說!”
常蕙心以為事情全做完了,該和容桐回容府了。哪裏蘇铮再次召見她,告訴她,皇後既是她同族姑母,又一手促成了她的姻緣。于情于理,常蕙心都應進宮一趟,面謝皇恩。
蘇铮講完,聽見身側清脆撞了一下,他連忙轉身,瞧見常蕙心站在椅側,手扶着腰。常蕙心低頭道:“剛才沒有站穩,撞着了扶手。”
由于這個手勢太偏下,蘇铮旋即想到容桐新婚之夜用力太猛,令女兒受了痛楚,這會還站不穩。蘇铮既痛且怒,但小夫妻床帏間的事,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麽幹預!蘇铮只能垂了眼簾,諱莫如深。
蘇铮道:“你進宮一趟吧,去看看你皇姑媽,早去早回。”
常蕙心稍稍微了下腰。
進宮……她一聽見要接近謝景就激動,恨潮萬丈,剛才一不留神後退,就撞上了座椅扶手。
這是常蕙心第一次進宮,以前她總覺得皇宮是處神聖的地方,皇帝和太後也是高高在上的,只能膜拜,不可亵渎。謝景每日都要入宮,對禁宮頗為熟悉,有時候常蕙心忍不住向謝景打聽:皇宮究竟是個什麽構造,樣子?真如傳言那般美輪美奂?
謝景故意逗常蕙心,告訴她皇宮是用金子做的,白玉堆砌的。
常蕙心嗔他:“金雕玉砌那麽好,你怎麽不留下來?”
謝景哈哈大笑,伸臂從常蕙心背後抱住她,薄唇在她頸間斯磨:“宮中再好也沒有你,為夫當然要每日歸家,守着我的娘子了!”謝景抱着常蕙心倒下去,将她嬌軟的身子翻過來,他再傾身覆上。
……
常蕙心由內侍領着,行在宮中。禁宮萬重,莊嚴肅穆。雖然不是真的金雕玉砌,但絕對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輝煌。
宮中一行,便覺得蘇宅也沒修得多奢侈,不過京中一平凡百姓人家。
只是,常蕙心如今對這皇宮已全無敬仰和豔羨,不覺得它高高大大,反倒覺得它是亂葬崗,泥土裏埋的,都最醜陋肮髒,最說不得的白骨和秘密。
常蕙心被人領入中宮,隔着珠簾拜見蘇皇後。禮畢,皇後屏退左右,只留梯己宮人,這才命人卷起珠簾。常蕙心微微擡頭,看清蘇妍妍面目。十幾年前曾見過蘇妍妍一面,但時間久了,就記得她和謝景暧昧不清,蘇妍妍到底長什麽樣,常蕙心完全沒有印象了。
此刻,常蕙心将蘇妍妍仔細打量:原來她的眼長成這樣,原來她的眉長成這樣,原來她的口長成這樣……
打量完,常蕙心一點也沒有要同蘇妍妍比較的心思,她只是想:什麽時候能讓蘇妍妍加倍感受她的痛苦呢?
高處的蘇妍妍已經發話:“虞兒,終于得了容郎君,了卻心願啦?”這話說得俏皮又親切,仿佛真是尋常人家裏,疼愛侄女的姑媽。
常蕙心低下頭,克制自己的沖動,向蘇妍妍道謝。
蘇 妍妍喜笑顏開,“你上次入宮,可勁纏着我撒嬌,說‘我要容郎’,‘我要容郎’。這會成了親了,就明白羞了?拘謹什麽!”蘇妍妍命令身後宮人:“去把本宮的 黃花榈妝匣拿來。”宮人聽命而去,蘇妍妍步下高臺,對常蕙心道:“前些日子姑媽宮裏除塵,将過去的首飾統統清理了一遍,姑媽撿了二十來件最心水的,存在黃 花榈妝匣內,等會你随意挑選。”蘇妍妍挺喜歡蘇虞溪,活潑生動,蘇妍妍能從她身上找回朝氣。再則,蘇妍妍連着兩胎得男,她挺盼望養個女兒,再生第三胎…… 唉,也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她年紀大了,且還有陛下那一關。
蘇妍妍對常蕙心道:“按理說,本宮私匣裏有些首飾……不應給人瞧見。但你是本宮的侄女,尋常人家姑媽給侄女幾件貼身的首飾,也沒什麽,反而顯得親近。等下你別拘束,就随心挑吧。”
常蕙心道:“民女大婚,娘娘已經賜過許多寶物,怎敢再受。”
蘇妍妍不滿意了,“唉,客氣什麽!你這套迂腐說辭,是不是來之前你爹教的?”蘇妍妍擺手,袖口丹鳳随之飄起,仿若展翅,“千萬別沾染了你爹身上那股子臭男人的氣味!”
常蕙心暗想:世上最臭那位男子的氣味,已經全浸透到你身上去了!
少時,宮人将妝匣取來。蘇妍妍命宮人将妝匣捧着常蕙心面前。蘇妍妍伫在不遠處笑道:“本宮今日高興,我們蘇家女兒,總算有一人覓得良配!”
常蕙心将目光投向眼前妝匣,榈木色澤褐暗,妝匣結構勻稱,匣體發出淙淙禪香。雅致芬芳,連綿不絕。宮人緩緩将妝匣打開,常蕙心一眼就看見了那枚翡翠蝴蝶玉佩。
在滿匣珍品中,這一枚蝴蝶佩是最劣質的,但是常蕙心眼中卻只能看見它。其餘的首飾皆罩了霧,她沒有心情瞧。
十幾年前,謝景就撒謊說弄丢了的蝴蝶玉佩,原來還在啊……它靜靜躺在蘇妍妍的妝匣裏,似乎前不久才經過保養,色澤光潤,一翼翅膀如生微顫。
剎那間,常蕙心又解開了一樁舊日的疑團。謝景拿着她雕的蝴蝶,送給了蘇妍妍。這事不能明白,一明白,她心裏就像蹿進了條毒蛇,咬她,鑽她,一口口蛇信子吐出的都是劇毒汁液,腐骨蝕肉。
手 不由心控,常蕙心的纖手竟在不知不覺中前伸,離得蝴蝶佩越來越近了,聽見蘇妍妍的笑聲在耳畔響起:“看中蝴蝶佩啦?這個是陛下早期送我的,是一對,還有一 枚在陛下那裏,蝶佩不大能送你。但是這個……”蘇妍妍起手取了匣中一串蜜蠟佛手钏,“這個也是陛下送的,但它是單只,我不常戴,不信佛……送你也無妨!”
不由得常蕙心選,蘇妍妍已經賜下。
姑侄二女再閑談半刻,蘇妍妍道時候也不早了,侄女再不回去,蘇铮肯定擔心。蘇妍妍便遣心腹內侍引路,領常蕙心出宮。
後宮可沒有出宮的路,還得繞至前殿側門,一路上千彎百轉,經過禦苑時,池上第一批香荷已經綻苞,亭亭立于水上。微風和香氣齊齊吹來,常蕙心不禁側頭,倏然瞧見池畔水榭恭敬立着數名內侍,臨近欄杆處,端坐着一位銀袍男子,正擡腕提筆,不知道是在寫字,還是在作畫?
這一瞥之下常蕙心如遭雷轟。
前面引路的內侍察覺到常蕙心的步伐沒跟上,他轉過身來:“蘇姑娘?”內侍發現常蕙心駐足不動,兩眼望着水榭。內侍也望去過,見榭中賞荷的皇帝,記起臨行前皇後叮囑過,若是路上遇見陛下或是太子,不可失禮。
內侍便道:“蘇姑娘,那是陛下。皇後娘娘同陛下提到過,你今日要入宮。現下遇見陛下,姑娘理當面聖,叩首見禮。”
☆、新桐初引(八)
皇帝謝景端坐在水榭中,今日他穿的上衣下裳皆是銀色,佩绶、腰帶、荷包無一不是純白,渾身上下,唯獨發髻間那只花榈木簪,顏色深沉。謝景很喜歡花榈木,因為上面總帶着淡淡的禪香味,前些日子他還命人用花榈木做了一套器具,其中一只為皇後定制妝匣。
謝景覺得,皇後應該同自己喜好相同,也喜歡那舒心寧人的禪香。
池上新荷,顏色脆粉,很是可愛。謝景偶爾将目光投向水面,賞幾眼荷花,更多的時候,則是專心致志抄寫經文。
昨日申時,安州密信來報,常蕙心的屍首不見了。謝景接到密報,心裏最初并沒覺得怎樣,甚至一點波瀾也未起,他将密信擲入爐中焚毀,繼續批閱還剩下半摞的奏折。可是到了夜裏,他忽然就失眠了,躺在寬敞舒适的龍床上,睜開雙眼,望着黑窟窿一般的帳頂,心中特別空虛。
總覺得缺點什麽,急需補缺,又有些後怕。
今日早朝的時候,謝景的右眼皮不住地跳,心中愈慌了——于是便來此處抄經。
謝景禦筆沾金箔汁,正楷工整,抄在墨色的絹絲上。他抄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一為從無邊佛法中得一昧安心,二為忏悔業障,救拔過世的親人眷屬解脫苦難,願常蕙心在黃泉彼岸,棄怨得恕,一心一意等待百年後的他——其實第二條本質上,還是求個安心。
謝景一面抄經,一面不可控地想:常蕙心的屍首怎麽會不見了呢?是被誰暗中偷換了?
謝景的第一反應,是懷疑謝致。他昨日下午召喚監視謝致的細作,詢問漢王最近有無異動。謝景連問了四名細作,都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得知自己的大兒子謝濟,前不久又偷偷私會謝致,京郊共獵,叔侄兩個一起玩物喪志。
謝景聽了自然惱怒,但這不是關鍵的事,關鍵是要弄清楚,常蕙心一具早沒了氣息的屍體,哪去呢?
密報上說,玉棺內多出兩名男子屍首,據查,應是璋縣附近流竄作案的盜墓賊。謝景想到這裏,禁不住出聲一笑:盜墓賊暴斃玄宮,難不成是常蕙心變了女鬼,從棺材裏爬出來把他們殺了?
這一念陡然萌生,謝景整個後背全起了雞皮疙瘩。
明明是荒謬可笑的念頭,死人不可能複生,謝景的腦海裏卻禁不住浮現駭人畫面:棺蓋自開,常蕙心從玉棺內坐起來,笑着沖他啓唇。
這畫面太真實,謝景仿佛可以感受到玉棺的冰涼,和玄宮裏特有的陰森寒氣。因為前年他剛抱過常蕙心屍身,所以幻想的畫面中,她的容貌和衣着也樣樣清晰。
但這畫面卻沒有聲音。
常蕙心朱唇張起,謝景豎直了耳朵,卻聽不見她在說什麽,她的口型亦十分模糊。
謝景猜測,畫面無聲的原因,應該是他十年不曾聽常蕙心發聲,已經快将她的聲音忘幹淨了。
謝景停筆,禦毫仍執在手中,全身心回憶常蕙心的聲音。他也不怕累,令腦海裏的常蕙心一遍又一遍推棺坐起、啓唇、出聲,聲音不對,她躺下再來……終于,常蕙心的嗓音完全正确了,謝景也終于聽清楚她在說什麽
常蕙心煙視媚行,用最溫柔的語調說着心驚肉跳的話:“謝麗光,我回來索你命了。”
“民女參見陛下。”突然冒出一句話,是常蕙心的聲音!皇帝謝景吓了一跳,腦袋還未來得及偏轉去瞧來者,右手已劇烈一抖,筆杆向前掃出去,撞到硯臺,繼而将硯臺擊出,清脆落地。
硯臺內盛的金箔汁向四周飛濺,飙在桌腿上,濺到謝景的銀袍上,地上還有金燦燦的一灘。金箔本是結界、制符、克鬼怪的法物,眼前的場景卻與它本願相悖,桌子袍子甚至整間水榭,滿滿都是詭異的怨氣。
謝景張皇之下,竟未注意到來者只是稍微屈膝,并未向他叩首。他顫抖着聲音呼喚身後的熊公公:“阿福,來的是什麽人?”
熊公公和水榭內的其他內侍不知皇帝為何發怒砸東西,均惶恐跪着呢!熊公公聽見皇帝發問,不敢站起來,跪着給領常蕙心進來的內侍使眼色:你領進來的,這是誰呀?
內侍早吓個半死,忙不疊磕頭道:“陛下息怒。這位姑娘是皇後娘娘的本家,蘇宰相的嫡女,剛剛嫁給容少尹的那位。她今日回門,入宮面見皇後。”
內侍回答完皇帝的問話,稍稍鎮定下來,恐懼漸退,他不禁奇怪:皇上要想知道來者是誰,為什麽要繞着彎子問他們這些內侍啊?直接問蘇小.姐不就完了!
皇帝哪敢問來者是誰,聲音一模一樣,他還以為是常蕙心的鬼魂。這會聽內侍禀明,謝景心中稍安,卻仍存疑,他将雙手反背到身後,俯視常蕙心,命令道:“擡起頭來。”
常蕙心先閉起眼睛,調整情緒,方才擡頭與謝景對視。
謝景聽見自己心裏松了口氣,還好,不是她。
她還是乖乖在玄宮裏等他為好。
九五之尊的威儀重新回到謝景身後,他眯眼掃了一圈跪着的內侍,道:“你們都起來吧。”
“諾。”熊公公領頭站起來,趕緊命令內侍們打掃水榭,将碎片桌子經文統統移出去,再将地上那一片金色清洗幹淨。
熊公公佝腰向謝景禀道:“陛下,榭中雜亂,地上多有碎片,還懇請陛下暫時移駕別處。奴婢們打掃的時候,恐怕會不知輕重,傷到陛下龍體。”
謝景颔首,移步離開水榭,又因為心中有鬼,他對常蕙心道:“你也一并出來,讓他們打掃吧。”
按 禮,常蕙心應叩謝聖恩,至少也該道一句“多謝陛下”,可是常蕙心一個字也沒回應,默默跟着謝景身後走了出去。她毫無禮貌,連熊公公這個旁聽的,都在心中 “疑”了一聲,謝景卻渾然未察,神思它處:雖然這位蘇铮的女兒跟常蕙心長得完全不一樣,年紀出生也對不上號,但謝景心頭的疑慮就是不去,他總覺得……是常 蕙心回來了。
謝景決定私下向這位蘇小.姐問幾句話。
謝景和常蕙心先後離開水榭。兩人一前一後,相差兩、三寸的距離,謝景總覺得是常蕙心走在身邊,一顆心七上八下,他忍不住偏頭瞧了身邊女子數次……不是她,的确不是她,可為何總是不安呢?
謝景的眼皮子同樣跳得厲害,他不得不擡起手,在眉骨底下按了片刻,安神。
謝景一邊走,一邊問常蕙心:“你是蘇延清的女兒?”
“是。”
“進宮見過皇後了?”
“是。”
“幾歲了?”
“十五。”
“真 是年輕。”謝景嘆道:“我們這一輩老了啊……皇後寵你寵得厲害,經常在朕耳邊提起你。說來,你也是朕的侄女,朕是你的姑父,你不必拘拘束束的!”謝景心情 逐漸放松,腳下漸漸變得輕快。步子邁得大了,與常蕙心拉開了一步的距離。常蕙心走在謝景身後,目光情不自禁投向他的後腦勺,想揮一拳砸個稀巴爛;目光又移 到謝景的後脖頸,擰斷他的脖子也不錯;目光往下,死死盯着謝景左邊背部,可惜進宮搜身,她沒有兵器在手,要不然一匕首捅了心髒也不錯……
常蕙心思緒重重,想的全都是如何置謝景于死地。她的右手在不知不覺中舉高,謝景卻突然轉身,冷冷盯着常蕙心——他的身法太快了,甚至勝過曾微和。
不聞謝景的呼吸,只有他的聲音清晰冰冷傳來,宛如金玉擲地:“你要做什麽?”
兩人已至池畔,常蕙心瞧見半塘荷花,靈機一動,收手福身道:“陛下息怒。民女未曾瞧見過這麽好看的一池荷花,一時恍惚沖動,竟情不自禁探手去摘。”常蕙心搖頭哂笑:“陛下提醒,民女才發現自己離着荷塘還有好遠,可不癡人!”
謝景的聲音幽幽響起:“你腕上怎麽帶了這串佛手钏?”
常蕙心一楞,垂眼一看,手腕上是皇後方才硬給她套上去的佛手钏。
謝景浮現笑意:“是皇後賜予你的麽?”
常 蕙心詫異道:“皇姑媽?”來而不往非禮也,她一臉無辜單純,毫不隐瞞道:“這手钏怎麽會跟皇姑媽扯上關系?民女的爹爹年輕時曾同一遠鄉女子私定終身,可惜 天意弄人,兩人不得不分開了。那女子仍對民女的爹爹念念不忘,将這佛手钏寄予民女的爹爹,以表思念。”常蕙心心直口快,講到最後竟忘了謙稱:“我爹平時可 寶貝這手钏了,舍不得戴!我瞧見了心水,向爹爹求了好多次,直到成親前,我爹經不住我央求,才不情不願送給我做陪嫁,哼!”
常蕙心說着上前一步,半氣半嗔道:“皇姑父,你聽完這事可得給我評評理,我爹爹小不小氣?”
☆、新桐初引(九)
以致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謝景也嘗嘗,自己送情人的禮物,被情人拿去借花獻佛,是什麽滋味。
常蕙心笑靥如花,看似一派天真,心中卻暗賭一把:賭謝景心思深沉,多疑,不會去同皇後對峙。
謝景微微笑道:“蘇延清還有這樣一段少年風流。”
皇帝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也不憤怒,十分溫和。
常蕙心餘光下瞟,他的右手垂在身側,五指分開,繃得既緊且直。
這是謝景獨有的小動作。剛搬來會稽那會,他還是喜形于色的少年,街頭與人掄拳幹架,謝縣令将謝景捉回府中,打了謝景的手板,問他知不知道錯?
謝景低頭答“知道”,又道:“知道是知道,可是恕孩兒的憤怒難過,控制不住。”
謝縣令便教了謝景一招,憤怒難過時,記得将五指分開,繃直。這樣一來,攥不成拳頭,就不會與人幹架了——既能克制自己的情緒,別人亦察覺不出你的憤怒。
謝景嘴裏嘀咕着這一招真是糟糕,心裏卻記住了。每每難過憤怒,他便伸直右掌五指,久而久之,養成習慣。
謝景京中為官那會,經常受氣,有時候回到家還氣得不行,右手一直撐着,掌背骨頭凸起,根根脈絡分明。常蕙心瞧見心疼,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溫柔捋謝景的手指,撫平他的怒氣。
……
想到這裏,常蕙心心裏有點悲涼:夫君毒死自己,她以為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他。沒想到……還是有一點了解的,呵呵。
熊公公碎步挪過來禀道:“陛下,榭內已經收拾整齊了,還請陛下還駕。”
謝景含笑,正欲轉身,卻止住動作,淡淡看向常蕙心:“你當真喜歡這池裏的荷花麽?”
常蕙心彎腰低頭:“民女鬥膽。”
謝景颔首,“那朕便賜你一支。”
熊公公聞言,連忙吩咐手下內侍:“快、快去準備船只,池中采荷……陛下!”熊公公叫了出來。
常蕙心聞聲擡頭,瞧見謝景已縱身躍起,兩腳踏在湖面上,如履平地。他蜻蜓點水般前踏三步,便至荷前。荷葉田田,上頭荷花經了謝景帶來的風,搖搖擺擺。謝景左臂放在腰間,右臂前探,含笑彎腰,優雅折下一支粉荷。
常蕙心眨了下眼,再擡目光,謝景已穩穩當當站在她面前。他右臂前伸,一支初夏的荷緩緩前挪,在常蕙心身前停住,荷花在下,嬌顏在上,荷花與嬌顏照應動人。
此人此景此情,若是發生在從前,常蕙心一定會感動不已,甚至流下歡喜的淚來。但此刻她心中居然異常平靜,一點情緒都沒有,接過荷花,道謝聖恩,整個過程都是例行公事,不緊不慢。
常蕙心擡眼對上謝景的目光,他的眼睛深藏着情緒,只露出仁厚溫和,卻不失威嚴的眸光。
“父皇,父皇!”稚氣的男聲在遠處大喊,含含糊糊吐字不清,“父皇”喊得像“胡黃”。謝景原本是抿唇微笑的,轉頭望見小小一點身影,雙唇情不自禁裂開,笑意漾開去。
三個內侍左、右、後護着小男孩近前,男孩口中還在叫:“胡黃、胡黃,您在做什麽?”
“二郎,來。”謝景笑着蹲下來,張開雙臂,等待男孩撲入自己懷中。這小男孩便是皇後所出的二皇子,冀王謝深。
謝深跌撞進謝景懷中,謝景一把将他抱起,掂了一掂,笑道:“朕的二郎又長胖了。”謝景假意吓唬謝深:“再重一點,父皇可就抱不動了。”
謝深趕緊說:“那兒臣以後少吃一點。”
謝景開懷大笑。
謝深坐在謝景的臂膀上,半個身子趴在謝景肩頭,瞧見常蕙心。謝深眼珠轉動,縮了縮粉嘟嘟的腮幫子:“胡黃,她是您新納的娘娘嗎?”
“胡說!”謝景立馬變臉,輩分倫理他還是擰得清的,更何況君王不會對臣妻起念。謝景先放下謝深,接着,正色告訴他:“她是你母後族兄的女兒,按理你該喚她姐姐。”
“姐姐?”謝深笑了,在宮中他只有個哥哥,而且是個年歲相差大,很少理會弟弟的哥哥。突然來了個姐姐,謝深高興極了。他走過去,小手擡起,觸摸常蕙心手中的荷花:“好漂亮。”
謝景走過來,手撫在謝深背上:“二郎也想要嗎?”
謝深毫不猶豫道:“要!”
常蕙心一聽,将手中荷花遞給謝深,謝景卻擺手制止她。謝景繼而扳動謝深的肩膀,令二兒與他一道同看池面:“二郎看中了哪一支,與父皇說來。”
謝深伸手指道:“這支、這支、那、那……”一下子指了十幾支荷花。
謝景氣極反笑:“這麽多你拿得下嗎!”謝景拍了下謝深的肩膀,“父皇做主,為你挑選。”謝景說完,繞過謝深,再次縱身踏上湖面,不多時,便摘了兩支荷花回來。
一支盛開,一支含苞,荷瓣上沾了水滴,各有各的可愛。
謝深喜滋滋接過荷花,一支攥在左手,一支攥在右手。謝深左瞧瞧,右看看,抱怨道:“胡黃你怎麽給我摘了兩支回來,都好看我怎麽選擇啊?”
謝景在謝深頭上敲了個栗子,“是說剛才一口氣要十幾支的!”
謝深暗中擠擠眼睛,又嘟嘟嘴巴,目光又瞧見常蕙心。謝深屁颠屁颠跑過來,将兩支荷花遞到常蕙心面前:“姐姐你幫我挑一支吧!”
常蕙心搖頭:“民女也不知該怎樣挑,還得殿下自己做主。”
謝深想了想,轉過身又喊胡黃。謝景側過頭來,看似不耐煩,實則開心:“小子,又怎麽了?”
謝深一本正經問道:“父皇,您先摘的是哪一支?”因為認真嚴肅,謝深這回連“父皇”二字的發音也咬準了。
謝景眼皮一跳,指了下左手拿支。
謝深聞聲将左手的荷花往懷裏攏了攏:“那我還是喜歡左邊這支。”
謝景問道:“為什麽?”
謝深答道:“第一選擇總是最好的,後來的都沒它好了。”
謝景諱莫如深。
謝深兩只小腳悄悄左移,給伺候在一旁的內侍使眼色。
謝景察覺,瞟着謝深:小子,又要做什麽?
謝深對手指:“胡黃,我……時候到了。”
“什麽話,說清楚?”
謝深囔道:“我每天吃零嘴的時候到了!”
謝深貪食,體态偏胖,禦醫建議他三餐限量,莫食零嘴。可是謝深自己禁不住,央求皇後,皇後只好謝深定下了規矩,每日未申之間,他可以吃三小碟。
謝景無奈,瞟了一眼熊公公,熊公公旋即領會聖意,與謝深的貼身內侍一道去安排:水榭內要多擺一張座椅,零嘴放到桌上。
謝深眼珠一轉,心想拉着常蕙心一起吃,姐姐也有三碟,然後姐姐只吃一碟,這樣他就可以吃五碟。謝深走近常蕙心身邊,拉她袖角,咬唇道:“姐姐和我們一起吃吧。”
“民女不敢。”
謝深哪裏肯依,耍賴撲到常蕙心懷裏:“姐姐來嘛、來嘛,一起吃!”本來快吃到嘴裏的兩碟零嘴,可不能泡湯了!
常蕙心仍拒絕:“殿下息怒,民女進宮之前,已在家中食過午飯了。”
皇帝突然出聲:“蘇家吃的回門飯吧。”
“回陛下,是。”
皇帝平緩吐納:“不必拘禮,二郎讓你吃,你便一同吃點吧。”
“謝胡黃!胡黃旨意,姐姐你要接、要接!”
常蕙心只得道:“民女多謝陛下聖恩。”
謝景沒再理會常蕙心,走近前,見謝深仍偎依在常蕙心懷中,不肯離開。謝景并不責備兒子,而是起手捏了下謝深的耳朵,又摸摸謝深的腦袋,“這下滿意了吧,又可以多貪吃許多,可別讓你母後知道。”謝景的眸中滿是寵溺。
謝深笑得幸福又無暇。
常 蕙心突然對這畫面感到嫉妒,繼而又添重了怨恨。記得她剛剛懷孕那會,晚上夫妻倆枕畔相依,讨論的都是肚裏的胎兒,幻想将來一家三口的美好畫面。謝景在她耳 邊描述,将來兒子淘氣,怕父親揍他,蹿進母親懷中尋求保護。做父親的敬妻,哪裏敢再動手,只好擰一下兒子的耳朵,算作懲戒。
當時的常蕙心沉浸在甜蜜中,竟一點也不覺得謝景想得太多太遠,反倒覺得,有夫有子真實現了這個場景,這一生也就夠了,別無它求。
謝深已經從常蕙心懷裏離開,撲進謝景懷裏,常蕙心冷冷注視着謝景,天下之君正享受着天倫樂趣,喜笑顏開,當年他自己說的那些話,肯定是不記得了!
常蕙心暗自盟誓:總有一天,要殺了他。
等報完仇,就将關于他的一切全忘掉,再不記起。
是夜,皇帝擺駕中宮。
皇後稍感吃驚,因為昨夜侍寝的時候,皇帝同她打過招呼,今夜會去碧康殿,不來中宮。
皇帝怎麽改變主意了?
☆、新桐初引(十)
皇後思忖,是不是今日皇帝遇着了蘇虞溪,小丫頭一番伶俐言語逗樂了皇帝,皇帝不僅給她摘了支荷花,還想着仍到中宮來了?
皇後不禁笑了,心道沒白疼蘇虞溪。
然而皇帝駕臨中宮,卻只字未提蘇虞溪的事。
皇帝言談之中,聊到了太子:克己勤勉應是長久功課,讓皇後時時監督濟大郎,切莫沉迷玩樂。
皇後銘記。
帝後互相關切冷暖,脈脈溫情。夜已深,內侍擡了屏風來,帝後二人正在寬衣解帶,忽聽見屏風外頭熊公公喚了一聲:“陛下。”聲音猶猶豫豫,似有什麽要事,必須得禀報,又膽怯不敢禀報。
皇帝的臉沉下來,讓皇後伺候着重新穿好了衣袍。皇帝從屏風裏側繞出來,問道:“大半夜的,什麽事啊?”
“修儀娘娘不慎跌跤,落了紅。”
皇帝右手驟然捏拳,又松開,愠道:“禦醫呢?”
熊公公硬着頭皮禀報:“禦醫已經趕去了,救治了大半個時辰,說……娘娘已經滑胎了。”熊公公不敢觀察皇帝臉色,雙膝跪下,勸道:“陛下節哀。”
中宮寝殿內悄然無聲,比只挂着月亮的黑夜還要寂靜。
良久,聽見皇帝粗重的呼吸聲,“朕過去瞧瞧。”
皇後賢德,自然請命:“臣妾與陛下同去。不知蔡妹妹怎麽樣了,臣妾十分擔心。”
帝後二人甚至來不及梳理發髻,匆匆趕往蔡修儀所住的菡萏殿。
蔡修儀三月份查出懷孕,禁宮上下一派喜慶,這孩子不僅是皇帝的第三位子女,還将是第一位在皇帝登基後誕生的龍麟。
當然,這也是後宮內,第一次有除了皇後以外的後妃懷孕。
沒想到,孩子就這麽掉了。
皇帝一面疾步向菡萏殿趕赴,一面詢問熊公公:蔡修儀好生的,怎麽會跌了一跤呢?
熊公公如實禀報:蔡修儀殿外獨自納涼,遇着鬼怪,被鬼怪推下臺階。
皇帝臉色陰了,道:“朕去看看。”皇帝不再言語,一直步入菡萏殿內殿,捋袍坐上床榻。蔡修儀一臉倦容,臉色蒼白,皇帝最愛她肉乎乎的臉頰,此刻也怏怏的,凹陷塌了下去。他瞧着心疼,伸臂将蔡修儀圈入懷中。
蔡修儀偎依在皇帝懷中,蜷曲着,既驚懼又傷心:“陛下,臣妾害怕。”
皇帝發現蔡修儀的頭發濕漉粘膩,可想而知剛才禦醫清宮時,她出了多少汗。皇帝心痛不已,将蔡修儀緊緊擁在懷裏,安慰道:“朕在這裏呢,不怕。”
蔡修儀仍瑟瑟發抖,像一只受驚不安的小貓,惹人憐愛。她埋在皇帝懷裏,每次擡頭,眼睛就要驟然瞪大,眸中滿是惶恐,急急将頭重埋下去。
皇帝注意到這一細節,眼神暗了暗,命令四周宮人道:“你們都下去。”皇帝的目光緩緩移動,注視皇後:“梓潼,你也退下吧。”
皇後彎腰道:“願蔡妹妹早日康複,臣妾在外頭等待陛下。”
殿內只剩下皇帝和蔡修儀兩人。蔡修儀安安靜靜的,許久都沒說話。
連殿外也安靜了,蔡修儀方才小聲道:“陛下,他才三個多月大……”蔡修儀從皇帝懷中掙紮出來,将堆在床上的被子掀開,裏面露出好多小孩子的衣帽鞋襪。蔡修儀泣道:“臣妾給他做了好多小襖子小鞋子,春夏秋冬都做了三套,現在看來……都用不着了!”
皇帝也難過:“你現在不要看這些。”皇帝朝殿外喚道:“來人,将這些統統拿走,不要再讓你們娘娘看見。”
“陛下好狠的心!”蔡修儀突然大聲哭了出來。
皇帝無奈,不得不讓剛進來的宮人們重新退出去。他重新抱住蔡修儀,摸摸她的臉蛋,賠笑道:“朕又怎麽狠心啦?”
“陛下還攜着殺人兇手一同來看望臣妾!”
皇帝面上一寒,冷聲道:“說清楚。”
蔡修儀楚楚可憐,無力偎在皇帝懷中:“吓得臣妾滑胎的鬼,便是……”她伸出胳膊,攀着他的脖子,湊近耳邊道:“皇後。”
“荒唐!一派胡言!”皇帝斥道:“梓潼和你情同姐妹,怎麽可能害你!”
“就是皇後扮鬼,推了臣妾一把,臣妾才跌跤的!”
這污蔑既荒誕又愚蠢,皇帝氣得想笑:“她怎麽推你啊?皇後方才同朕在一起。”
“陛下不信臣妾。”蔡修儀又嗚咽哭了起來。
皇帝心煩意亂,但思及蔡修儀剛剛落胎,對她又生了幾分憐惜。皇帝輕拍了下蔡修儀的後背:“別哭。”
“陛下要相信臣妾,臣妾才能止啼。”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