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好,朕信你。”

蔡 修儀這才伸手抹眼淚,“今夜天氣悶熱,臣妾想透透氣,就去殿外走走。因為是突發奇想,臣妾就沒同人說。臣妾走着走着,就聽見有人喚臣妾,臣妾一回頭,瞧見 皇後娘娘。臣妾行禮問姐姐何事,皇後用力一推,就将臣妾退下臺階……”蔡修儀掩面:“臣妾滾了好幾滾,才停。”

皇帝繃着臉,道:“皇後方才不可能來菡萏殿。”

“那便是她命令中宮的宮人裝扮的!”

皇帝沉默了會:“不要無理取鬧。”

“臣妾不是無理取鬧!”蔡修儀說着,勾住皇帝的脖頸,将嬌唇湊在他耳邊,向他細細述說,這三個月來,皇後是怎樣連續暗算蔡修儀,意圖打掉她懷中的胎兒。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嘴上卻隐忍不發。

蔡修儀哭道:“陛下要為臣妾做主!”

皇帝只好哄她:“寶貝兒,別哭。”又許諾蔡修儀,待她養好了身體,恢複了好氣色,皇帝只帶蔡修儀一人去別宮消暑散心。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皇帝才疲憊地離開了菡萏殿。

待皇帝走後,蔡修儀的貼身宮人積翠進殿服侍蔡修儀,于無人處問道:“娘娘,陛下作何反應?”

蔡修儀轉泣為笑,聲音仍就無力,卻不再虛弱:“呵,陛下半信半疑,看樣子是疑的多……陛下以後必定更體恤我,而不是皇後!”蔡修儀說話用的氣力過猛,下腹一陣痛,她不得不彎腰重新捂住肚子。

積翠趕緊扶住蔡修儀,嘆道:“娘娘,你這招用得實在是過猛了些,可憐小殿下……唉。”

蔡 修儀聽着這話,自己心裏也難過,一陣恍惚,但又憶起自己毫不猶豫踩空,自跌下臺階時的果斷……蔡修儀堅毅道:“有舍才有得。本宮方才問過禦醫了,禦醫說本 宮的身子好,只要修養一段時間,以後仍能健康受孕。”蔡修儀懷孕三月,皇後就已經五次構陷她,想害她落下腹中胎兒。蔡修儀先是惶恐,整日整夜的擔心提防, 精神恍惚。後來她實在撐不住了。心想漫長十月,不知還會遇多少陷阱,反正這孩子肯定熬不到出世,倒不如自絕後路,反手一擊!

蔡修儀冷冷一笑,目露精光:“他們男人打仗的時候,不是講‘置之死地而後生’麽?本宮只不過舍棄一個孩子,就能拉下皇後。将來,待本宮坐上那個位置之後,本宮會同陛下百子百孫的!”積翠站在一旁聽着,點了點頭,十分贊同主人的觀念。

皇後始終等在殿外。

皇帝走近皇後身邊,關切道:“起夜了,冷嗎?”

皇後溫柔搖頭:“夏夜不冷,絲絲風氣,反倒有爽快意。”

皇帝的眸子內剎那閃過銳利冷光,稍縱即逝。他一直凝視着皇後的雙眸,想到殿內蔡修儀告的狀,想到白天蘇虞溪講的往事……皇帝在心中暗自玩味,誰真誰假,孰是孰非?

皇帝笑道:“梓潼,你先回去吧,時候也不早了,早點休息。朕就不送你回去了,朕在這裏再多陪陪修儀,她剛剛落胎,情緒不穩定……說來,這裏鬧鬼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皇後聞言莞爾,剛想說“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就聽見皇帝又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朕會連夜召蓮華寺僧人入宮,為菡萏殿做法淨化。”

皇後紋絲不動,半響深深彎下腰去:“是臣妾管理無妨,令宮中發生這等不幸之事。臣妾甘願受陛下責罰。”

皇帝溫和出聲,讓皇後寬心:“唉,你跟朕是夫妻,責罰你做什麽!”

皇後低着頭,上颌牙齒咬着下嘴唇,心中稍一整理頭緒,便已明白大半:定是蔡修儀那個賤.人!她肯定在皇帝面前告狀了,栽贓誣陷,說那個推她的鬼怪是皇後派來的!更可恨的是,皇帝居然相信了蔡賤.人!

只須臾之間,皇後就想到了對策。她直起身來,已換作笑意盈盈,不露一絲憎怨。

皇帝命人去京中蓮華寺請高僧入宮,皇後暗中也命令趕赴蓮華寺,向蓮華寺主持捎去一段話:待會入宮做法,若是皇帝問話,須如此如此說。

蓮華寺主持是年過九十的得道高僧,兩只白眉長而垂挑,精神矍铄。主持接到皇帝的宣召後,火速率僧人入宮,蒲團在菡萏殿擺了一圈,衆僧跪在蒲團上,将菡萏寺圍住,誦經做法。

法事畢,皇帝賞賜了蓮華寺衆僧,又單獨留下主持,與他私談。

皇帝微微俯身,“辛苦聖僧了。”

“能為陛下出力,是本寺的福祉。”

皇帝颔首,笑道:“勞動聖僧,才能化解災厄,将這殿內的妖魔鬼怪消除幹淨。”

主持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陛下息怒。恕貧僧直言,這殿內的鬼怪并未消除幹淨。”

皇帝脫口而出:“你怎麽不做幹淨?”

主持深鞠一躬:“貧僧法力微薄,降伏不了。”

皇帝不禁問道:“是什麽樣的鬼怪,竟連聖僧也降服不了?”

主 持擡首,先念聲“阿彌陀佛”,方才道:“陛下,方才貧僧做法之時,望見推倒修儀娘娘跌下臺階的鬼怪了。起先,鬼怪是背對着貧僧的,她穿戴鳳袍鳳冠,貧僧以 為是皇後娘娘。後來,鬼怪轉過身來,瞧見她的正臉……貧僧曾于底處瞻仰過皇後娘娘的母儀,雖然看得不算太清楚,但可以肯定,這女鬼并不是皇後娘娘的樣 貌。”

主持聲音洪亮,好似寺廟裏的渾天鐘,一下一下撞擊在皇帝心上:“女鬼法力高強,穿戴着鳳袍鳳冠,游蕩在禁宮中,似乎對這禁宮裏的人皆懷着怨恨。倘若不将女鬼降服,她以後還會時時作亂。”

皇帝緩步後退,跌坐進圈椅,問道:“聖僧有什麽法子嗎?”

主持搖頭,“貧僧不知道這女鬼從何處來,因何事滿懷怨恨,無從下手。其實降服這種女鬼的法子……”主持故意止聲。

皇帝催促道:“什麽法子?”

主持雙手合十,掐動念珠:“陛下可以派人去查,過去十年間,可有與後位相關的女子,枉死含冤。解鈴還須系鈴人,只要找着了那個害她的人,讓兇手刎頸謝罪,女鬼怨氣化解,自然會飄離禁宮,投胎轉世。”

皇帝的聲音有些顫抖:“朕知……道了。”

主持退去,熊公公重新進來伺候,瞧見皇帝右手托着額頭,兩眉不展。熊公公以為皇帝仍在悲傷失去龍子,便體貼為皇帝奉上清茶:“陛下,喝口茶吧,心裏會舒服點。”

皇帝接過茶杯,抿了一口,手一抖,茶盞跌落在地上。

熊公公跪地磕頭:“奴婢罪該萬死!”

聽見皇帝粗粗的呼吸,一聲沉重過一沉。良久,皇帝緩緩道:“起來吧,也不全是你的錯。”皇帝口氣懊惱:“你怎麽給朕上了盞涼茶,這麽冷的天!”皇帝方才咽了口涼茶,只覺冰痛刺骨,手一抖,連茶盞都沒捧住。

熊公公詫異萬分:這都入夏了啊,眼看着就要進入伏天,整個皇宮裏的人都熱得慌呢!還冷?

熊公公繼而驚駭:該不會皇帝自己的身體在發抖吧?

☆、如此江山(一)

“陛下息怒,奴婢這就安排人煮水,給你沏熱茶去。”熊公公連忙往殿外趕,走出數步,聽見皇帝在身後喊:“站住——”

熊公公立定轉身,小心翼翼聽候皇帝吩咐。

皇帝心裏想着,熊公公要真興師動衆去安排,這大半夜的喚醒宮人內侍,讓他們伺候沏茶,不太好。傳出去,不是明君作為——還是保持一貫的體恤平易更為妥當。

為了“明君”二字,皇帝只得苦自己,對熊公公道:“算了,別下去安排了,也不是什麽正事。你去看看,今晚是誰守夜,讓她給朕燒一壺熱水,端過來,就行了!”其實皇帝一點也不口渴,就想喝口熱水,暖一下心。

熊公公應承了去辦,剛安排妥當,水還在燒,菡萏殿那邊就又傳過來消息,說蔡修儀恐懼未消,晚上害怕難以入眠,想讓陛下再過去瞧瞧。

皇帝頭疼,亦覺得疲憊,不願意再去菡萏殿,皇帝便安排熊公公奉旨去探望。

熊公公為難,“陛下,這、萬一娘娘真有個什麽事……”

皇帝道:“她就是嚷嚷一下,沒什麽事。”

熊公公再道:“奴婢要是去了,誰伺候陛下?”外頭隔間裏,值夜的還在燒水呢。

“等會你讓那燒水的,自己把茶端進來。”皇帝擺擺手,讓熊公公快去。熊公公先小跑着去隔間囑咐了,然後才趕赴菡萏殿。

皇帝獨坐在圈椅裏,偌大的殿堂空蕩蕩,窗外射進來束束白月光。月光如砒霜,心慌慌。

宮 人端了茶奉上來,皇帝接在手中,水面冒着騰騰熱情,但杯壁的觸感仍舊是冰涼的。起初,皇帝以為是自己的身子仍在發冷,過來,反應過來是這杯子不對勁。皇帝 這才擡起頭來,觀察面前的宮人:她年紀很輕,往老了估算也不過十七、八歲。五官長得一般,但是皮膚特別白皙——因着這份白,皇帝以前也曾多看她幾眼,記得 她是兩個月前,和另外幾名宮人一齊新調進禦前的。

皇帝問道:“這杯子怎麽回事?”

宮人跪在地上,低頭道:“回陛下,入夏天熱,熱水十分燙手,奴婢便為特制了這個茶杯。它是雙層套的,裏頭灌茶灌水滾燙,外面摸着,還是涼涼的。”

皇帝聽着這話,忽然想起一位舊人,她蕙質蘭心,也總喜歡在一些小物件上做改動,令它們使用起來更貼心、更方便。皇帝沉吟了會,問眼前宮人:“你叫什麽名字?”

宮人的眼淚突然簌簌落下來。

皇帝覺得古怪,又好笑:“朕有這麽可怕麽?”

宮人努力克制自己的淚眼,回禀道:“奴婢名喚初晴,小字隔雲。”淚止不住,仍在哭。

皇帝颔首,笑道:“這名字取得好,有什麽典故麽?”

“回陛下,奴婢的名字是祖父起的。是日祖父微雪早朝,還家時積雪漸消,初晴一半隔雲看。奴婢恰巧在這時出生,祖父便給奴婢起名‘初晴’,待及笄後,得字‘隔雲’。”

皇帝的笑容漸漸僵了,微蹙起眉,問道:“你姓什麽?”

“罪婢姓袁。”

年輕宮人這麽一答,皇帝旋即明白她在哭什麽了。前禮部侍郎袁涉及,是元嘉科舉舞弊案主犯,腰斬于午市。袁家舉家獲罪,族中男性流放,女性淪為官婢,沒入掖庭。皇帝從圈椅上站起來,走到宮人面前立定,“袁涉之是你祖父?”

這一問徹底擊潰了袁初晴,她跪在地上,盯着皇帝的一雙龍靴,哭個不停。

皇帝伸出右腳,踩在袁初晴的手背上,“你意圖謀害朕嗎?是不是在方才那杯水裏下了毒?

皇帝對“水裏下毒”特別敏感,也特別忌諱,踩住袁初晴的腳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袁初晴疼得滲冷汗,手被踩着,身子卻掙紮着站起來,抓住桌上那杯水,一飲而盡。袁初晴飲完泣道:“奴婢雖然卑賤,卻從未有過弑君的念頭!”

皇帝錯愕,收回腳,冷冷問道:“那你之前哭什麽?”

袁初晴重新伏跪:“憶起祖父和爹娘,自然傷心,忍不住哭啼。但家族蒙難,是因為奴婢的祖父違法犯紀,陛下清正聖明,法不容情,奴婢沒有什麽好怨恨的,更不可能因此報複陛下。”

皇帝蹲下來,袖子掃到了地面。他輕輕捏起袁初晴的下巴,迫她對視:“那倘若……朕不僅殺了你的家人,還殺了你,你也一點不恨朕麽?”

袁初晴心想這話奇怪,他把她殺了,她都是死人了,還怎麽恨?袁初晴答道:““不恨。陛下位及至尊,依律治國難免有所傷害,更何況陛下是征戰得來的江山,百戰萬骨枯。難道那百萬亡魂,都必須要怨恨陛下嗎?”

這話說進謝景心裏,他頓覺舒坦,腦海中的常蕙心再次從棺材裏坐起來,這次她不再惡言相向,而是勾住謝景的脖子,與他脈脈傾訴相思。皇帝不由得閉起眼睛,低下頭去,深深銜住袁初晴的雙唇,吻住。

是夜,皇帝幸了禦前宮人袁初晴,冊為寶林。

辭別皇帝和冀王,內侍領着“蘇虞溪”出宮。

常蕙心一步一步踏在青石磚上,适才重逢謝景,她生出了許多情緒,這會一步一步遠離深宮,諸多情緒也逐一平複。

唯二剩下的,還是恨和不甘心吧。

……

貼身婢女春榮一直等候在宮外,見常蕙心從宮門內步出來,春榮連忙上前,攙扶自家小.姐登上馬車。

馬車寬敞,回府的路途很長,常蕙心便喊春榮上車,讓婢女跟自己一起坐回去。

春榮楞在原地,不吭聲。

常蕙心再喚:“春榮?”

“啊!”春榮失聲一叫,這才反應過來:“多謝小.姐,多謝小.姐。”春榮這才登上馬車。

主仆二人坐在車廂內,時有攀談,車廂內氣氛融洽,除了……春榮神思似乎有點恍惚。她伺候了蘇虞溪十年,總覺得,今天的小.姐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是成親做了婦人的緣故嗎?

剛才春榮攙扶小.姐上車,渾身驟然一個激靈:又有哪裏不對勁!

但是具體是哪裏不對,春榮察覺不出來。

大道平緩,行駛的馬車幾乎沒有颠簸,春榮靜靜地思索,剎那,又“啊呀”一聲。

知道是哪裏不對勁了,小姐.的手,和平日摸着的觸感不同!

常蕙心問:“春榮,你怎麽了?”

這一問,春榮愈發緊張,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覺擺頭:“沒有沒有,小姐,沒什麽的。”春榮的目光卻忍不住下瞟,去瞅常蕙心的雙手:小.姐十指的手結,比以前突兀了不少……

春榮自以為不露聲色,卻不知她的一舉一動已全納入常蕙心眼裏。常蕙心也低頭瞧自己的手,十個紅指甲,還是昨夜為了假扮蘇虞溪,特意染的。怕是這一雙手露出破綻了吧!

常蕙心本來還想留在春容,從這婢女口中多套出些蘇虞溪的習性。現在看來是不成了,明日或者後日,須尋個理由,将春榮遠遠的發配出去。

常蕙心正想着,馬車突然劇烈地颠簸起來。春榮抓着壁側欄杆喊:“小.姐當心!”

“到底出了什麽事?”常蕙心牢扣住車窗窗楹,往窗外探頭,正好瞧見自家車馬與迎面駛來的車馬重重撞在一起,車前二馬齊齊揚蹄。

是對面的車主動撞上來的,因此對面的車也受損嚴重些,棕馬脫缰,剩下一只車廂,前傾倒地。

車廂內跌出一個人來,朱紅俏影,在空中轉一個圈,翩翩着地。公然裸.露着一雙玉足,不是許國夫人曾微和,還能是誰?

常蕙心心喜,面上卻趕緊流露怯色,下車向許國夫人賠禮。

今日許國夫人似乎心情好,并沒有責怪常蕙心,只斜了常蕙心一眼:輕飄飄道:“本夫人的馬沒了,你說……怎麽辦?”

常蕙心俯身道:“是民女的不是,沖撞了夫人。民女的車還能行駛,倘若夫人不嫌棄,民女願親自送夫人回府。”

曾微和邁着悠悠蓮步,朝常蕙心的馬車走去,笑道:“好吧,本夫人不嫌棄。與你共坐一車,給你天大的榮譽!”

常蕙心趕緊謝恩。

春容自然被逐下車去。

車廂內只有常蕙心和曾微和兩人,常蕙心這才喚了臉色,私語道:“微和,我們這算是不撞不相識?”

曾微和眼皮一翻,“我跟蘇家丫頭只是泛泛之交,倘若突然就頻繁往來,旁人不懷疑?所以我一定要來撞撞你。”

常蕙心笑道:“你撞得對。”

曾微和用手肘拐了常蕙心一下,“唉,這一天的蘇家小.姐,可還當得舒坦?”

常蕙心答道:“其它都還好,就是與蘇夫人和春榮相處的時候,要格外警惕。她倆是最熟悉蘇虞溪的,以後蘇夫人鮮少見面,倒還沒什麽,但是春榮……朝夕相處太容易露出破綻,我不打算留她在身邊了。”

曾微和仰着下巴聽常蕙心講話,俏眼轉了轉,笑出聲來。

笑過了,曾微和問常蕙心:“你剛才宮裏出來,難道……沒發什麽感觸?”

感觸肯定有的,但是常蕙心不想同曾微和傾訴。常蕙心突然想起謝致,要是謝致在的話,倒可以說一說……

常蕙心問曾微和:“謝致今日聯系你了麽?”

曾微和搖了搖頭,盯着常蕙心,忽然發出一聲冷笑:“呵,你想見謝致?”常蕙心還沒否認呢,曾微和便再道:“讓你們兩個見面,卻也不難。”

☆、如此江山(二)

曾微和伸出食指搖了下,頗為得意,“而且我安排的這場見面,就算是被謝景發現了,也有替罪羊,追究不到你和謝致頭上來。”

常蕙心兩眼一垂:“你要假借太子之手安排?”

曾微和點頭,思及謝濟,輕嘲道:“那小子好騙得很。”

車廂內沉默了一陣子,常蕙心勸道:“微和,再怎麽說,他也是你孩子的父親。”

曾微和原本懶洋洋倚在壁上,身子跟随車廂搖擺,忽聽到常蕙心言語,曾微和身子一定,剎那恍惚。她繼而恢複閑散神态,滿不在意道:“反正我又不會把這孩子生下來。”

常蕙心忍不住問道:“那你當時怎麽不喝避子湯?腹中既成胎兒,便有靈性,墜胎總是不好的。”當年,常蕙心就是因為在金龍神廟意外流産,導致後來多年求子不得……據說,失去未出世的小孩,便是欠了陰債。常蕙心不希望将來曾微和與自己一樣,再難懷上。

曾微和卻輕飄飄回道:“喝什麽避子湯,我就是有心懷上這個孩子的。”

常蕙心愣住,旋即将前因後果全想明白,沉郁道:“你怎麽能把自己孩子也算進去?!”胎兒懵懂未知,何其無辜。

曾微和竟出乎意料的默默聽訓,閉住雙唇。她盯着自己的手背,顏色白皙,手上的肌膚一點也沒有松弛,若是只看這只手……她倒還能和謝濟相配。

曾微和挑起眼皮,緩緩道:“蕙心,別怪我說話難聽。你當年懷不上謝景的孩子,其實還是一樁幸事。”

馬車先送許國夫人還家,而後才重新駛上正軌,朝城南容府駛去。

常蕙心同曾微和的談話談到後來,談沉默了。所以具體什麽時候,怎樣見謝致,也沒談下來。曾微和臨別下馬車前,留給常蕙心幾句話,讓她別再心善,善者人人可欺。

常蕙心下車,發現容桐竟在門前等她。他對自己的新婚妻子感情不深,卻有足夠的禮貌。

容桐上前道:“娘子辛苦了。”夫妻倆一起吃了晚飯,便至就寝。,常蕙心随口提及,一日仆仆風塵,想在睡前沐浴淨身。容桐大窘,正喝着的茶差點嗆出來:“娘子只管沐浴、只管沐浴。”容桐沒有親歷過男女之事,面皮薄得不得了。

容桐逃到房外,燙着一張臉,喊春榮進去服侍常蕙心。

常蕙心命春榮打來熱水,将用具放置桶邊,便讓春榮出去。

春容站着不動。

常蕙心便催促道:“春榮,你去外頭守着,我要脫衣服了。”

春容緊盯着常蕙心,咬唇道:“往日,小姐沐浴,奴婢都是在您身邊伺候的。”言下之意,讓她出去,必有蹊跷。

常蕙心留意觀察春榮,發現春榮的身體在微微發顫。

常蕙心低頭笑道:“可能是成親以後我變了吧!”常蕙心和氣地勸春榮:“這回,你還是出去吧,啊。”常蕙心半推半勸,把春榮推出房外。

常蕙心先不忙着卸妝,撕人品面具,她在房內立定半響,蹑步走至窗前,猛地推開窗戶。果然,春榮正側身貼在窗戶外,春榮原本是打算偷窺常蕙心的,哪知道被木窗扇了個正着。

常蕙心目光銳利,聲音冷徹,帶着警告的意味:“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姐、小姐,我不是要……”吞吞吐吐,春榮連話也說不清了。因為懼怕,她連接往後跌了三、四步,一轉身,屏着呼吸逃跑了。

常蕙心注視着春榮走遠,又左右張望,确認再無人偷窺後,方才關上了窗。常蕙心朝木桶走了三步,腳步滞住,轉身走回窗前。緊閉的窗戶,她卻仍不放心,栓上了內栓,又走近門前将房門也反栓了,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常蕙心悄然将人皮面皮撕下來,驟覺憋悶盡散,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心裏盤算着:春榮疑心漸重,明早就得将這小婢女打發走了。

春榮臉色蒼白,埋着頭一個勁往前跑,都不敢回頭——總感覺變了人的“蘇小姐”永遠站在她身後,冷冷看她。只要春榮一回頭,“蘇小姐”就會将她同抓進地獄。

春榮冷不防撞上了一個身軀,緊接着就聽見蒼老的抱怨聲:“哎喲,你撞着老生了!”

春榮擡頭,見是周婆子。周婆子也正盯着春榮,不滿地數落道:“個小妮子沒大沒小的,就這麽把老生一撞,是巴不得老生早死啊!”春榮理虧,趕緊賠不是。周婆子卻又問道:“你這是怎麽了?瞧你這臉白的,天也不算黑,你就遇着鬼了嗎?”

春榮猶豫了片刻,心想:在這容府裏,除了以前的蘇虞溪,周婆子便是她最熟悉,親近的人。

春榮挽住周婆子的胳膊,将發現的秘密告訴周婆子:“周媽媽,我發現……小姐好像變了。”

周婆子嗔道:“廢話,小.姐她現在不是黃花大閨女了,能不變嗎?”

“不是那種變化。”春榮搖頭:“小.姐現在變得很生疏,很多生活習性也變了,而且現在小姐的手……和以前小姐的手完全不一樣!我總覺得,是另外一個人替代了我們小姐。”

周婆子注視春榮良久,探手摸上春榮的額頭,道:“不燒,看來你真是遇上鬼了。”

春榮急了:“周媽,我跟你說正經的、火急的事!”春榮說完松開周婆子的胳膊,問道:“你知道姑爺在哪麽?這事拖不得,我得去禀報姑爺。”

周婆子将春榮攔住:“唉,先別慌去。”周婆子凝視着一臉疑惑的春榮,解釋道:“越是遇到這種事情,越是要冷靜。姑爺是什麽人?你我清楚嗎?不清楚你就去告訴姑爺,萬一小姐掉包的事姑爺就是主謀,你這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春榮完全聽懵了,怯道:“那怎麽辦?”

周婆子告訴春榮:“今晚你先不露聲色,該吃吃該睡睡,明早,我同你瞧瞧回蘇家一趟,将這事禀告給老爺夫人!”

春榮覺得周婆子的話完全在理,狠狠點了下頭。

是夜,春榮躺在床上,正處夢鄉,忽感到呼吸困難。春榮還以為是做了個溺水的夢,一睜眼,才發現有人坐在她身上,正用一張浸了古怪液體的帕子捂住她的口。春榮叫喊求救不得,拼命掙紮,可是藥效來得奇快,春榮甚至沒有在幽黑中看清謀害她的兇手,就一命嗚呼了。

周婆子從春榮身上爬下來,将屍體交給伫在黑暗中的男人。

周婆子嘆氣:“正好她家小姐也埋在那,這回丫鬟去了,做一處。”

男人淡淡看了周婆子一眼,周婆子立刻噤聲。周婆子蹑手蹑腳推開房門,男人正欲攜屍體踏出門檻,周婆子忍不住問道:“那容府這邊怎麽交待?”

“不用你交待。”男人冰冷道:“常蕙心自己也說過了,不打算留下這婢女。我們幫她動手,她感謝還來不及呢。不用你交待,讓常蕙心自己去收場。”這男人和曾微和都理解錯了,以為常蕙心“不打算留下春榮”的意思,是直接取春榮性命。

男人冰冷的話音忽然含了一丁點溫度,似乎是在嘆氣:“再說,琴父這個人……是很好哄騙的。”

月亮不知不覺爬到了蒼穹中央,容桐在書房裏待了整整兩個時辰,上下眼皮打架,實在是熬不住了……容桐鼓起勇氣回房。

容桐在房外叩門,心想:這麽久,蘇虞溪該沐浴好了吧?

“進來。”

門裏的女聲一傳出來,容桐禁不住又是一恍惚。待清醒過來,容桐苦笑:每次站在這級臺階上,聽到她的聲音,總以為還是常蕙心在喚他……此刻,常蕙心正身處何處呢?

容桐情不自禁仰望,靜月皎皎,點點淡輝普照九州。他想,此刻常蕙心一定遠離京城,在一個好山、好水、好開心的地方。容桐甚至可以想象美好的畫面:常蕙心騎在馬上,緩緩前行,一地的明月光,為她照亮前路。

容桐起初是欣慰,繼而難過,他別過頭去,避開月輝,瞅着階角陰暗潮濕的苔藓出神。

不行,越瞧心裏越難受,容桐推門而入。“蘇虞溪”正坐在桌邊的椅子上等他。

容桐目光僵硬,緩慢移向床榻:一張床,一只長形玉枕,單被疊得整整齊齊,床單也沒有一絲一縷的紊亂。加上旁邊的床頭櫃,矮櫃……整個屋子裏的事物幾乎全是靜的,伫立的,不會動的。

只有一盞罩着紗的燈,火苗模糊跳動,突兀且沉悶。

又到了每日最尴尬的時刻——上床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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