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如此江山(八)

兩人漸至河邊,見河面上波光粼粼。雖然已經七月,但午時的太陽仍舊十分烤人。謝致褪下外面那層紗衫,折成方塊狀,遞給常蕙心:“別曬着。”

謝致的動作自然坦蕩,以致常蕙心楞了半天:謝致待她有點像老夫老妻。

真同常蕙心做過夫妻的謝景,夏天太陽大,也沒這樣照顧過她。

常蕙心仔細回想,謝景好像說得多,做得少,言語的甜蜜有時候更讨巧,迷惑了人的眼睛。

現在冷靜下來,兩廂比較,才明白誰是真的好。

謝致卻道:“阿蕙,我不會再冒犯你了。”

常蕙心腳步定住:怎麽突然說這話?

謝致也停下腳步,道:“我這幾天總在想,你屢次拒我,很明顯對我無意。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你,的确不應該。”河邊有許多細小的飛蚊,繞着兩人飛,謝致擡手揮了揮。

蘇宰相文官改任武職,不日挂帥。族兄妹情深,在蘇铮出征前,皇後宣蘇铮進宮面見,辭行。

皇後剛用過午膳,躺在簾後的竹躺椅上。宣蘇铮進殿的時候,皇後仍閉着眼睛,還是蘇铮跪下見禮,皇後才緩緩睜開眼睛,道:“自家兄妹,不必多禮,将軍起來吧。”皇後在簾後癟了下嘴,“宰相”突然改稱“将軍”,異常別扭,差點就稱呼錯了。

蘇铮慢慢站起來,“謝皇後娘娘。”

皇後擺了擺手,示意衆宮人退下,方才坐起身來,仍隔着簾子,問蘇铮:“铮哥,聽說你在陛下面前出言阻攔,不願讓我二哥出征?”蘇鐘是皇後的親哥哥,論起來,比蘇铮更親近一層。皇後自然而然就考慮到,是不是蘇铮想争功?

蘇铮洞察皇後心思,他打量着自己的一雙手,苦笑道:“我一個雙手無力的書生,不會領兵打仗,亦不懂兵法,狄人來了,我避都避不及,哪裏還想過去同鐘哥争功。”蘇铮無奈,“再則,自家兄弟,用得着踩着誰上位嗎?”

皇後并不急着接口,先在心中将蘇铮的話分析一番——蘇铮說得有理,倒不像是唬弄她。

皇後擰眉,“那你為什麽不讓我二哥去?”

蘇铮搖頭,“妍妍,鐘哥千萬去不得!他有反意,只怕一去不歸!”

皇後瞬間從躺椅上站起來,驚道:“好好的,二哥他反什麽?因何而反?”

蘇铮垂睑,隐去蘇虞溪透露的,皇帝故意要懲治蘇铮的那件事。只單單告訴皇後,蘇鐘每日在家酗酒,放任荒誕,郁郁不得志下恨起了皇帝,有了反意。

皇後嗤道:“呵,二哥有時真是空有一身武力,腦子愚蠢。他反什麽……他就該好好替陛下守着這片江山,百年之後,還不都是濟大郎的。濟大郎的,不就是咱們家的。”

蘇铮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阻止他上前線。”

皇後輕輕笑了兩聲,聲色如莺。

過會,皇後慢悠悠挑起水晶簾,蓮步輕移,走近蘇铮,笑道:“铮哥,你還真當妍妍是小女子,好哄。”笑着笑着,皇後的眸色陡然變厲,其中寒光,利可取人性命。

蘇铮心一沉,趕緊跪下,“皇後娘娘多心了,臣不敢。”蘇铮低頭道:“臣對皇後娘娘忠心一片。”

皇後哂笑:“将軍,本宮與你是一族血親,也不拐彎抹角,只想請你向本宮解釋解釋。此番狄人來犯,我二哥領兵出征,不是正好成全了他的志向,令二哥一抒胸中的不得志。二哥都得志了,怎麽還會犯呢?”皇後的聲音很軟,吹起如蘭,這蘭香裏卻似帶劇毒,引得蘇铮鼻尖滲出薄薄一層汗。皇後繼續道:“相反,二哥不得領兵,繼續悶在家裏,才會起反意啊。”

蘇铮喉頭哽動,道:“妍妍,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哦,那你同本宮說說,複雜在何處?”

蘇铮站起身來,将殿內環顧了一圈,确認無人偷聽,才靠近皇後,稍微低身,欲附耳向皇後訴說。這動作不太禮貌,過于親近,皇後皺起眉頭欲躲,卻見蘇铮一臉嚴肅,神色陰沉,皇後便沒有躲避,靜聽蘇铮出聲。

蘇铮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妍妍,當年有件事情,你不知道。”

皇後挑起雙眉,兩眼盯住蘇铮雙目:哦?

蘇铮以手掩口,用更輕、更低、更細不可聞的聲音道:“當年,陛下并不是真正擊退了狄軍。他當時忙着清理各地餘孽,無暇攮外,便同狄人簽訂協議,只要狄人息兵,就割讓北地三州給狄人。”蘇铮頓了頓,這事他說得也不盡全,事實上,當年僞帝的兵力遠勝謝景,是謝景命蘇铮悄赴狄境,同狄王簽訂了協議,求狄人南下,與謝景聯手夾擊僞帝……一旦事成,謝景當與狄人共天下。

這事太不地道了,蘇铮還是忠于皇帝的,不願多說。

蘇铮斂容道:“當時這事大伯,钊哥,鐘哥,還有我,都參與了。大伯說你是女兒家,還是不讓你知道的好。”蘇铮心中默默回憶,若非蘇門男子皆與謝景同心,謝景那些年……又怎會只對蘇妍妍一心一意?更何況,這事也是一枚砝碼,加在秤盤上,令秤徹底傾倒,謝景果斷殺掉了他的前妻。

蘇铮擡眼,見皇後杏眼睜大,似是沖擊太大,難以反應。蘇铮不由心疼,勸慰道:“妍妍,大伯和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也別多心,事情都過去那麽年了,不什麽也沒發生麽?”

皇後怯道:“你們賣……”賣國求榮那四個字實在說不出口,铮铮漢人,豈可屈膝于蠻夷。

蘇铮逾禮,扶住了皇後的手,開導她:“一味堅持大是大非,成不了許多大事。天下太平總比打仗好,割地雖然是氣短了一些,但少死多少士兵百姓,國庫可減少多少開銷?這比帳算下來,我是始終支持陛下的。”蘇铮徐徐道出心中想法:“當年,我們幾個當中,就屬鐘哥異議最大,喊着寧戰死不與狄蠻為女幹,後來是伯父應壓了下來。前些日子,鐘哥酒又喝多了,在荷花船上淋着暴雨,吼着讓我反,又拿出這事來說。可見,鐘哥對陛下的不滿,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讓他上前線,沒準會率全軍與狄人拼個你死我活。”

皇後回味半響,悟道:“铮哥,陛下這次之所以派你去……是因為陛下根本就無意抗擊狄人麽?”

蘇铮不忍,卻不得不如實道:“是。陛下定都也快四年了,北地三州遲遲沒有劃出去,狄人頗有不滿。陛下暗中囑咐我去同狄人好好協商……”

皇後冷聲打斷蘇铮,問道:“協商的結果是會割讓更多的州縣麽?”

蘇铮一滞,半響,尴尬低聲回應:“也沒太大,就是再讓半州,加到了三州半。再說,這本就是狄人該得的,不必扣上‘割讓’這個詞。”

皇後這次沒有打斷蘇铮,她沉默良久,終選擇接受和妥協。皇後關心道:“那……倘若真割了三州半,天下漢人不都要非議你和陛下?”

蘇铮無奈,淡淡一笑:“非議我吧,怎麽能非議陛下呢?我這趟去,打算打個敗仗,沒辦法,擋不住,只能割地了。”以後史書将載,佞臣蘇铮,領兵不善,節節敗退,皇帝不得已割讓三州半,以求和平。

皇後聽了,心中稍安——這污名算不到自己丈夫和兒子頭上。但皇後表面上還是要做做樣子,替蘇铮心痛:“那铮哥你豈不抗了黑鍋?百年千年都洗不清了?”

蘇铮對這事卻是看得開,輕松道:“沒事,反正我那時候已經入土了,史官寫什麽我看不到!”再則,他的名聲,前段時間被容桐揭發醜事後,就已經臭了。蘇铮不禁回憶起前幾日同皇帝的秘談,皇帝許諾,只要蘇铮此番完成議和,皇帝雖然不能保證蘇铮的名聲,卻能保證素有清耿之名的容桐,日後步步高升。

蘇铮一輩子也就蘇虞溪一個嫡女兒,做長輩的,最大的心願也就是希望後代能有個好将來。

……

皇後和蘇铮這廂會面,皇帝已經在那廂知曉了。晚上,皇帝幸中宮的時候,就随口向皇後提及:“梓潼,朕聽聞今日你召見了延清?”

皇後屈膝,正欲細說:“臣妾……”

“延清此去抗狄,不知一去幾時能回。”皇帝卻笑道:“你是該見他一面。蘇家果然是數代名門,族中兄弟姐妹間,感情着實深厚。”

皇後莞爾,未将皇帝的話認真細想,回味。她心中焦慮的是另外一件事,堅持屈着雙膝,向皇帝提及:“陛下,濟大郎納良娣那事……”

“那事暫時緩一緩,戰亂當頭,民生疾苦為先。”皇帝打斷道。

皇後急了,當即道:“陛下萬萬不可,臣妾以為,最遲應在今年秋為濟大郎納下四名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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