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甕中逗鼈
三日後,全城突然戒嚴,官軍在闾裏挨家盤查,因為南北三條街住的俱都是官員,官兵收斂了些蠻橫德行。查到甘維所在官舍的這當口甘維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屋子裏住了個刑期未滿的人,第一反應是在大門被拍得啪啪響時,慌張地推着還沒來得及說話的掌櫃往馬廄裏去。
為首的隊長隊長不巧正是龐徹提拔上來人,名叫胡安,他是認得甘維的。但仍舊把個畫像往甘維面前一攤,口氣又沖又冷硬:“見過這個人麽?!”
甘維瞟了一眼那畫像上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裏一陣難過,掌櫃怕是在裏頭吃了不少苦,還沒來得及瞧第二眼,隊長喝道:“到底是見沒見過!?”。
“回官爺,并不曾見過。”甘維被他糙嗓子吼得這一聲喝得半傻,将自己也是個官兒忘到九霄雲外了,任憑這一隊人馬吆五喝六。
一隊人将屋子上上下下亂翻亂折騰了個遍,查到馬廄旁,為首隊長胡安眼睛一亮,正要去捉人,棚頂倒挂個長發下垂看不清面目的人馬上扯掉身上挂着的佩玉扔了他一記,胡安正吃疼見他打了個暗號過來,看清楚那手勢後,吓得他肝膽欲裂,馬上裝模作樣往馬廄四周虛虛望了一眼,連吼了三聲:“撤!”。眨眼間的功夫那兇神惡煞的隊伍逃也似的走了。門栓子也被哪個個粗魯的官兵帶掉,咕嚕嚕地在地上滾了好遠。
甘維對這些武将打心底又怕了幾分。
搜查還在繼續,甘維像兔子守窩,護住這一方小院,又驚懼又沒有過硬的根底兒,不知道哪時候官軍又要來盤查,只有咬着牙不知死地硬扛呗!這呆子心中還在慶幸:好在那日清晨天未大亮,掌櫃穿着随意,不似畫像上那般蓬頭垢面,沒教人起疑。
接連幾日緊張盤查,這裏好似禁地一般被那個負責裕磬大街南北一帶住戶的隊長胡安繞了過去,後來稽查重點漸漸轉移到城外,再然後的事,甘維也不知曉了。
按下緊張的情緒,甘維安撫掌櫃道:“稽查隊長和甘某共過事,有些......交情。他應當信得過在下,掌櫃不要過于擔心。”這麽輕巧地避過搜查,除了甘維自以為的那不腥不臭不牢靠的交情,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緣由。
他的神經繃得太緊,以至于沒有覺察出一丁點的不對來。
比如,這寶器行的掌櫃到底私藏了多寶貝的東西教上頭這麽大動幹戈?比如,你要錢沒錢,個破戶曹尚書的小官,他藏在錢莊的票子不夠買比你大了去的官兒,要來投奔你?!
他只耿耿于懷,寶器行的掌櫃被官兵抓走,是他惹得禍端。
見實在戲耍他夠了,梅掌櫃去大街上尋了一張通緝告示擺在甘維面前。
“那日大人驚吓着了沒瞧仔細,現在您再仔細瞅瞅?”
甘維盯着畫,再瞄瞄面前這位,看到右邊的通緝辭令,原來是在逮捕一位毫不相幹的刺客!
那時候甘維的一張臉別提多好看,一揮袖子,自這天起,就沒跟梅掌櫃近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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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掌櫃還挺享受他這甩脾氣的模樣,有人生氣了,有人才得機會哄不是,這就應準了那句周瑜打黃蓋,旁人插上半個字兒都是多餘的!
梅掌櫃坐在院子裏捧着書,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門應聲而開,果真是甘維已從外歸來。
甘維腳步略微有些蹒跚,掌櫃走去攙扶,他巧妙了避開,掌櫃又馬上将椅子挪到跟前,這人十分關切帶點讨好的模樣讓甘維不得不停住步子了。
這呆子總不擅長拒絕別人的對他的好,何況是一而再而三地對他好。
甘維當即坐了下來,撩開襦褲,腳踝已經腫成透明發亮。
梅掌櫃蹲下,“作何扭傷了腳?若嫌延醫請藥耽擱,我也能——”
甘維揚了揚手,“晌午供職時大意扭傷,讓掌櫃笑話了!并不礙事,勞煩掌櫃替我取些熱水和冷水來。”
梅掌櫃取來兩盆水,見他輕輕地閉着眼,臉上一派柔和,光的陰影讓唇上那顆小朱砂痣變得極淡,他輕輕地蹲下來,捋起他厭惡的寬大儒士衣袖,動作略顯笨拙,一看便不曾伺候過人。
跟前響起的水聲讓甘維猛地睜開眼,見梅掌櫃已經将毛巾捏得半幹,甘維伸手馬上捉住一頭,眼光匆忙滑過他j□j在外青筋凸起的小臂落在灰色的布巾上,攔住他。
“梅某豈能吃白食,大人讓我安安心罷。”梅掌櫃理所當然地笑道,自初見那日,他居然只字不提要債的事。
近了,甘維像是能聞到這梅掌櫃的咄咄逼人的貴氣來,不是由于他開過一家寶器行,也不是由于他這副常人不可企及的皮相,挺複雜的,說不清,反正就是覺得這院子糟踐了他,他做的事兒也糟踐了他。
呵!這呆子還沒開始懂他居然先無緣無故地先為他覺着委屈了。
藍海兒恭恭敬敬伺候的四指不沾陽春水要什麽沒有的梅掌櫃,如何能做這樣的事兒?!
不妥......不妥。
甘維馬上拿過他手上的布巾子:“掌櫃說的哪裏話,士手當執筆,我來!我來!”
甘維說話時薄唇不停地翻動,上頭那顆小朱砂痣便随着跳躍起來。
梅掌櫃想還嘴說,士、農、工、商裏他充其量是挂在社會階層的一個穿紅綠鞋商人,也只有這卑賤的商人身份,總算讓他可以無拘無束不循教化,借以保全一些東西。
可是在那呆子懇求的語氣下,在那再修煉個八輩子也不能颠倒衆生的“姿色”前,他居然顯得口拙,只好轉身回屋再取一把坐椅,拿起書卷定神。
甘維看着他坐在那簡陋的梨花木椅上被局限住了胳膊腿,覺得心酸,沒有好茶好水養着,沒有美婢候着,這細皮嫩肉的掌櫃如何習慣得了。
敷完了腳,坐在當下,疼痛依舊,他靠在椅子上,看了眼遠處看書看得頗為用心的人,目光從他捏着書本骨骼分明,節節分明宛若扇骨的手,到他彎曲着的長臂厚膀,目光掃到逆長的眉形,甘維眼皮一跳,看到讓他膽顫心驚的反骨。
從前甘維看到這人,也偷偷在心底羨慕過那麽一小撮,這樣年紀輕輕的寶器行掌櫃,手裏有一大批讓人咋舌的珍寶,還有一個頂美的丫鬟,人活到這份兒上值了!
甘維哪裏會想到他忙不疊地拿着那些新奇不值錢的玩意兒獻給龐徹多換幾冊書卷,也能獻出了事兒來。
不光是甘維,全京城的人都悟不透,上頭的至于派黑壓壓的兵馬去圍剿區區寶器行的掌櫃麽?理由是——寶器行裏公然擺放進貢的物品,對朝廷大不敬!這是大周朝哪條例法?!搞得人生意做不成鋪子被封了不說,還吃牢飯!
這事兒啊,直到現在還是鄰裏街坊茶餘飯後的談資,慶喜酒樓的說書先生講,就是那掌櫃一張面皮長壞了,太豔,還帶着反骨,你說說這十裏八街哪個掌櫃不是油頭滑面,偏偏這來歷不明的寶器行掌櫃,眼角含情眉梢帶光,指頭尖尖幹淨得跟白玉似的,身邊跟着個丫鬟也是美豔絕倫,店裏頭擺得是連京都裏的貴公子都聞所未聞的寶物,啧啧.......再扯得遠了,那掌櫃就不是人了,不定是唐僧西游路上孫悟空打的那條小白龍變得.......也不定是鬼狐作怪,要來結上輩子的恩怨了!諸如此類........越說越邪乎!
這掌櫃被抓的那日,狠狠地盯了人群裏的甘維一會兒。甘維心虛,支支吾吾地看着官兵抖出的那一堆“物證”——全是甘維獻給龐徹的東西,他紅着臉去争辯,“這不值錢的,就是圖新鮮的玩意兒.......”他那樣沒有立場沒有氣勢的話,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自然也沒人把他當個誰。
你瞧瞧人家梅掌櫃,人家多餘的一句都沒争辯,坐牢也坐得從容大義,漂漂亮亮兒。人梅掌櫃是誰!
你教甘維說說,梅掌櫃何時出現在這商業一條街的?你再教甘維想想,梅掌櫃是如何讓左鄰右舍的鋪子服服帖帖的?他鐵定說不出。這街上随挑一人都能給你扯上一大段梅掌櫃的往事,保準兒抑揚頓挫繪聲繪色!
梅掌櫃是誰?在甘維腦子裏和糧油鋪子皮貨鋪子成衣鋪子裏那些個撥算盤珠子的老板沒甚區別!
就是......比那些帶着瓜皮小帽留着山羊胡的當家的,在吃穿用度上講究?在言談舉止上檔次?在事業上有追求?大底也就是這麽個模糊的概念了。
如果他平日裏在看藍海兒之餘多瞄一眼這臉色陰沉沉的梅掌櫃,如果他沖進這家店鋪時多打聽打聽這不做虧本生意從不賒賬人家得憋着氣輕聲細語喊着的梅、掌、櫃,如果他稍微再多注意點自打進了這小院那雙透着精明冷光的眼睛無時不膠在他身上的梅、掌、櫃!他也早能察覺出來他可怕的意圖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能感覺出一點點的不對勁兒,可是他死也不會将這個寶器行光鮮亮麗身上飄着冷香的梅掌櫃往“那事兒”上想。
他現在全部神經都在那孩子的冤上,忙着接近宰衡趙徵,還一邊苦苦地被教化大義折磨,掙紮在龐徹的恩情和那個随時想要他命的人的仇恨之間,怎麽顧得上這些。
所以,後來發生的這些事兒,這呆子就算哭死,能怨誰去!
就剛剛被那反骨吓了一頓,才想起這點模模糊糊的往事兒,你要他拿出再多餘的精力去計較更多,是不可能的了。
腳上的疼痛讓他馬上收回了他對掌櫃那丁點可憐的注意,面上一涼,晶瑩的水滴噼裏啪啦地打在臉上。
夏日驟雨來得快去得快,只聽轟鳴一聲電閃雷鳴,暴雨侵盆,然後又是數陣驚雷在頭頂響起。
甘維手腳瑟縮,沒發覺自己的臉色已經如同死灰般慘白,馬上穿鞋,手忙腳亂,盆子傾斜,水灑了一地,身上衣物瞬間濕了。
擡眼時,梅掌櫃隔着豆粒大的雨點,要往這邊來。甘維擺了擺手,穿好了鞋襪,然後一步一步地上了臺階。
梅掌櫃在雨幕裏看他渾身濕透,目光也跟着濕沉沉的,飽含了雨水一般,不知道何時能雲消雨霁。
吳岢牽着馬從側門進來,院子裏被雨水沖刷得濕漉漉帶着坑坑窪窪,兩扇門扉都緊緊閉着。鼻端聞見一股濃郁的米香藥香,他伸頭往廚房探去,幾日前住進來來對他頗有敵意的男子正立在竈邊,低着頭,不緊不慢攪着鍋中藥粥,這畫面帶着一種冗長而陳舊的色彩,絲毫沒有違和感。
甘維聞香而來,笑道:夫子言,君子遠疱廚,吾今不以為然也。
吳岢嘿地笑了一聲,大人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将從馬市上用米娘置換來的小馬駒牽到西北角臨時搭的簡陋馬廄,雨水已經浸濕了地上的茅草,他将濕透的草料移開,将馬兒先拴好,伸頭見大人已立在那人身後,将頭往鍋裏湊去,伸手拿起白瓷碗勺,又自他手中接過煮粥木勺,舀了一碗藥粥,退到一旁邊吹邊喝。
吳岢想着晚飯有了着落,這才轉身出門,尋些下等的木料來,添在馬廄裏。
梅掌櫃望着他低眉順眼地喝粥,睫毛伴着吹粥的動作緩緩抖動,喝一口停頓一回,又忍不住香味再去嘗試,單薄的唇被燙得像熟透的櫻桃的皮肉一樣鮮嫩,一不知是不是沐浴後心情不錯,他的嘴角一直噙着一縷笑意,凹出腮邊淺淺的小溝。
梅掌櫃看着看着就皺起了好看的眉毛,眼裏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占有。
鍋裏的粥咕嚕咕嚕地冒着熱氣,甘維埋着頭喝罷一碗,梅掌櫃看着他細長的手腕,一直伸到他眼底橫在他胸前,他接過空碗,又盛上一碗遞上去,甘維擺擺手,“好東西,哪能一次吃夠。”
梅掌櫃聽了總不樂意,嘴角輕輕一撇,就有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韻味兒,再加上他還輕輕帶力地哼了一聲。
甘維果然敵不過他這氣勢,馬上又接下了他盛來的第二碗。想都沒想就着碗口吹了吹,喉頭一動,熱燙粘稠的液體滑到腸胃,他被燙地嗷了一聲悶在肚子裏,見梅掌櫃盯着他揶揄一笑,甘維一臉窘迫,喝完了,逃也似的走了,豈不太丢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