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

容遲自然覺出了子書重明的異樣, 他不由冷聲嘲諷道:“難道我的故人,也是你的舊交?”

“你那位故人,”子書重明沒有在意他的語氣, 死死盯着容遲的雙眼,“可是姓謝...”

“名, 微之——”

容遲變了臉色,猛地站起身:“你認識微之?!”

子書重明心內五味雜陳,嘶啞着聲音道:“她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是我...害死了她...”

“什麽意思?!”容遲揪住他的衣領,“子書重明,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什麽叫你害死了她?!”

子書重明木然地別開頭,雙眼中情緒翻湧:“你應當聽說過,當年小蒼山血屠一事吧?”

“當時微之就在小蒼山,是我,害死了她...”

子書重明無數次後悔, 自己為什麽只看見了桃夭,為什麽只救下了她。

因為他的任性和沖動,害死了這世上他最重要的人!

“不...她沒有死...”容遲松開手,後退兩步, 口中喃喃道, “兩百八十七年前, 龍闕域, 我救下了重傷的微之。”

“你說什麽...”子書重明瞳孔一縮,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下一瞬, 鋪天的狂喜将他淹沒,子書重明問:“那她現在在哪裏?!”

她還活着,原來他沒有害死她!

“我不知道...”容遲垂下眼, 眼中晦暗無光,“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已經找了她兩百多年...”

子書重明看着容遲,敏銳地從他言行中察覺到異樣:“你對微之做了什麽,你在愧疚?你愧疚什麽?!”

“為了救我師妹,師父取了微之三滴心頭血...”容遲閉上眼,“可我不知道,她早已金丹破碎,失去三滴心頭血,她的修為自金丹跌至築基,只剩不到百年壽命...”

不等他說完,暴怒的子書重明已經一拳揍在容遲臉上:“你怎麽敢?!你怎麽敢這樣對她?!”

容遲嘴角立刻青紫一塊,面對,子書重明,他又恢複了之前目下無塵的高傲神情:“你又比我好多少呢?若不是你害得微之金丹破碎,只是取三滴心頭血,根本不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

說到痛處,容遲再也忍不住,同樣狠狠地回了子書重明一拳。

兩個修為高深,在修真界也算赫赫有名的大能,就如凡間武夫一樣扭打在一塊兒,百寶架上各色玩物被撞落在地,響聲清脆。

他們鬧出這樣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守在門外的湛晨和星河,兩個人推門而入,瞧見這一幕,一時都被驚得無法言語。

好在兩人及時反應過來,将子書重明和容遲拉開。

“容遲,你什麽意思,我大師兄身受重傷,你竟然趁機對他動手!”湛晨怒道。

容遲冷笑一聲,抹去嘴角一點血跡,拂袖對星河道:“我們走。”

他對不起微之,可是子書重明又有什麽立場來指責他?他有什麽資格,替微之來責怪他?!

湛晨還想說什麽,卻被子書重明攔下:“此事與你無關。”

“大師兄...”湛晨帶着幾分無措地看向子書重明。

子書重明心力交瘁,他閉上眼:“你先出去吧。”

原來她沒有死...

可是,他還是沒有機會再見她一面了。

是夜,星河燦爛,容遲仰坐在矮山之上,手中抱着酒壇,面上浮現深沉的醉意。

原來已經兩百多年了,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

整整兩百八十七年,他再沒有在這天下發現微之的蹤跡。

他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個和她生得相像的少女,終歸不是她啊。不是他的微之,不是他想彌補的那個人。

人這一生,做過的事,就再也不能後悔。

可是微之,我真的很想你。

那是他生平第一個動心的人,可是兩百八十七年,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兩百八十七年前,容遲不過才入金丹,是藥王谷掌門木天青三大親傳弟子中,最年幼的一位。

他出身容家,上有數位兄姐,自幼被嬌寵長大,吃穿用度都是尋常修士難得一見的珍物,無數人渴求的靈寶,于他也是唾手可得。

便是在這樣環境下,容遲也并未養成纨绔自我的脾性。

反而天生清風朗月,如芝蘭玉樹,引得無數藥王谷女弟子暗自傾心。

結丹之後,容遲奉師命出游,行至龍闕域,遇上因重傷倒在路邊的謝微之。

醫者仁心,容遲暗忖不該見死不救,何況謝微之一身并無兇煞之氣,應當不是為惡之輩,他就更不能袖手旁觀。

那時候的謝微之,傷得實在很重,容遲第一次見傷得這樣嚴重,還能留下一口氣的人。

好在容遲是藥王谷弟子,所修功法特殊,身上又不缺各色藥草,全力施為,這才救下謝微之的命。

謝微之只記得,自己離開小蒼山,漫無目的地向前,不知要往何方。

後來身體越來越沉重,天地在眼前旋轉,她便再次暈了過去。

血屠符下,謝微之雖然僥幸逃了一條性命,卻還是受了重傷。

再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溫暖幹燥的山洞之中,睜開眼,只見洞口透進灼目的日光。

“你醒了?”容遲捧着一葉子的清水走進山洞,陽光照在他身側,是謝微之不可及的光明。

“你是誰?”謝微之開口問道,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嘶啞艱澀,像刀子劃過粗粝的石板。

容遲走到她身邊,神情溫和:“你先喝些水。”

“我是藥王谷弟子,容遲。那日你倒在路邊,是我将你救起。因為你實在傷得很重,便暫時将你安置在這山洞之中。”

謝微之能感受到,自己受損的經脈在被一股溫和的靈力蘊養,據說藥王谷丹修所修功法特殊,靈力天然帶有治愈之力,原是真的。

可惜,就算是藥王谷,也不可能修補謝微之破碎的金丹。

整個修真界中,都沒有金丹破碎還能恢複的先例。她注定只能是個廢人。

“多謝。”謝微之微垂下眼眸,臉色蒼白得透明,清冷如一弦孤月。

容遲并沒有為她冷淡的态度感到不悅,反而生出幾許好奇。謝微之身上,好像藏着許多秘密,她是容遲過去幾十年從未遇見過的女子。

讓人忍不住探究。

她傷得太重,容遲知道,她受損的經脈在自己每次為她治療時,都會有蝕骨錐心的疼痛,可容遲從未聽她叫過一聲疼。

她那麽瘦弱,卻又如蒲草一樣堅韌。

兩人之間,謝微之的話很少,總是容遲在溫聲囑咐如何如何。

明明他從前也是被人遷就的,但遇到謝微之之後,卻将她照顧得那樣好。

容遲是謝微之遇到的第一個,這樣照顧她的人。

她不明白,他有什麽理由要對她這樣好。

謝微之無法再輕易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她在意的,陪在她身邊,最後,都會離開她。

如果不懷着希望,大約就不會感到失望。

“宗門傳訊,還有幾日便是我師尊壽辰,我得趕回去為他祝壽。”容遲接了傳訊後,看向謝微之,“你的傷還未痊愈,可願随我前往藥王谷?”

他期待地看向謝微之。

謝微之微垂着頭,摘下草地上一朵藍色的無名小花,不知心裏在想什麽,片刻後,她輕聲道:“好。”

左右她也無處可去,跟着容遲也沒什麽。

随容遲一起回到宗門的謝微之,受到了藥王谷上下的側目。

容遲出身優越,性情又是一等一的好,理所當然成為藥王谷許多女弟子心中的良配。他突然帶了一個陌生女子回到藥王谷,還對她噓寒問暖,照顧得無微不至,難免叫一些人心中不忿。

這女修生得也不算多麽傾國傾城,似乎也沒什麽了不得的來歷,還身負重傷,如何就能得容師兄另眼相待?

倘若她樣樣都好,她們便也服氣,可她無甚出色,這便叫人很是不平。

在容遲不知道的地方,心生嫉恨的藥王谷女弟子找上謝微之,言語之間都是她不配留在容遲身邊的嘲諷不屑,只道她若是識趣,就快些離開。

謝微之覺得甚是好笑。

且不說她和容遲沒有什麽男女之情,便是有,也輪不到別人來置喙如何。

謝微之一生,從不在意無關之人的好惡,藥王谷弟子對她的嫉恨厭惡,都如清風過耳,未曾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跡。

壽宴之後,容遲再次為謝微之診脈,卻發現她的身體恢複得越來越慢。

他不知道,謝微之早就金丹破碎,他根本不可能治好她。

在未得謝微之同意之前,容遲為她治傷時也未曾有窺視她丹田的舉動。這是修真界最大的忌諱,身為君子的容遲,當然不會這麽做。

自以為學藝不精的容遲,請來了自己的師父,藥王谷掌門木天青,為謝微之診治。

藥王谷掌門木天青,是修真界數一數二的丹修,他手下救治過無數修士,受萬人敬仰,生平唯一的憾事,便是救不了自己天生體弱的獨女。

修士修為越高,越難繁衍子嗣,木天青膝下唯有一女,名木知謠,生來羸弱,即使有木天青從小為她用靈力蘊養身體,也很難活過三十歲。

為了延續女兒性命,木天青翻遍典籍,終于尋到能讓木知謠重塑體質的藥方。以藥王谷勢力,其中種種珍貴藥材都逐一找到,但最後,還差一味最重要的藥引——阿修羅族人的三滴心頭血。

這世上早已沒有阿修羅一族,木天青要到何處去尋這三滴心頭血?

難道他的女兒,就注定要早早地離開他麽?

眼見着木知謠的身體一日日衰弱,任何靈藥也無作用,木天青幾乎要絕望了。

直到他應容遲之求為謝微之診脈,才發現,三弟子容遲帶回來的那個姑娘,竟然身懷阿修羅一族血脈,若能得她三滴心頭血,他的女兒,就有救了。

藥王谷畢竟是名門正派,做不出殺人取血的事,最好的方法,是叫謝微之自願給出三滴心頭血。

能開口提這一點的,自然只有容遲。

“師尊,你要我問微之,取三滴心頭血...”容遲怔愣地看向恩師,語氣滿是遲疑。

木天青雖是中年模樣,鬓發卻已霜白,眉間溝壑深深,像藏着許多不可說的沉重。

“你帶回來的這位姑娘,是為師這些年來第一個見到有阿修羅一族血脈的人,她可能是阿謠唯一的希望了。”

“可...心頭血關系修行之人的道途,三滴心頭血取出,勢必會影響微之未來的修行之途...”容遲下不定決心。

對于修士來說,斷其修行之途,和要他性命,又有何異?

“取心頭血之後,雖會影響道途,但只要有足夠天材地寶,定能補回,只要那位謝姑娘救了阿謠,她便是藥王谷上下的恩人!我木天青定然助她恢複,絕不影響她未來修行!”

頭發花白的藥王谷掌門,就這麽直直跪在了容遲面前。

“師尊!”容遲連忙扶住木天青,“您這是做什麽,您快起來!”

“我膝下唯有阿謠一個女兒,遲兒,還望你體諒我這一番為父的苦心。”木天青老淚縱橫,“你與阿謠也是青梅竹馬長大,難道你忍心眼睜睜地看着她殒命嗎?”

容遲神情掙紮,良久,他終于松口:“師尊,待我,先問過微之...”

容遲猶豫了數日,才終于尋了一個機會向謝微之開口:“...師尊的意思,是想取你三滴心頭血,為我師妹做藥引。微之,你放心,我藥王谷有無數奇花異草,定能助你恢複,絕不會因此影響你的修行...”

謝微之就這麽風輕雲淡地看着容遲,沒有露出絲毫異色,聽完他一席話時,心中劃過的念頭,是原來如此。

原來他救下她,對她關懷備至,為的不過是要她三滴心頭血救青梅竹馬的師妹。

謝微之突然又想起當日師父為她的批命,你這一生,注定輕若飄蓬,微之渺之。

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

這便是她的命運,從小蒼山血屠符成的那一刻,謝微之終于隐隐有些明白了。

身負阿修羅血脈,她生來便有天道不容的罪孽。

“好。”

容遲怔怔地看向她:“微之...”

“我說,好。”謝微之在容遲面前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皎皎如明月,那一瞬滿室生輝。

容遲突然感受到一股無法抑制的心慌,他近乎莽撞地抱住謝微之:“微之,我會陪着你的,我會一直陪着你...”

“對不起,但阿謠壽命将盡,我與她自幼一起長大,實在不能看着她就這樣離開…”容遲慌亂地解釋着,怎麽也掩不去心中愧疚。

他不得不這麽做,他的師尊跪在他面前求他,那個快要沒命的,是他看着長大的妹妹。連家族也傳訊,為了容家和藥王谷未來的合作,這個恩情,一定要叫木天青欠下他。

謝微之平靜地聽着他的解釋,眼神古井無波,倘若從一開始就未曾抱有希望,也就不會感到失望。

其實你也不必那樣愧疚,予你三滴心頭血,從此你我恩情兩消,再不相欠。

謝微之不想欠任何人。

只是看着容遲那是滿溢悲傷的眼,謝微之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于謝微之而言,若非容遲相救,她可能在小蒼山之後不久,便沒命了。她欠容遲一條命,予他三滴心頭血救師妹,也是應該。

三日之後,由木天青親自取出謝微之三滴心頭血,也是在這一刻,容遲才發現,她竟然早已金丹破碎。

所以她的傷才無法痊愈,她這一生,也不過剩下不到三百年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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