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巫大巫【二更】

遵大王的旨意, 禮部在六月籌辦夏祭,作為春祭的延續。

按照春祭的慣例來辦,比春祭還要隆重。

大王又說, 不能忘本, 要告慰鏖兀列祖列宗,所以特意增添了一項流程。

夏祭前一夜, 在祖廟守靈。

由大王和大巫共同在祖廟留守。

已經是夏天了,入夜之後,餘熱未散, 祖廟緊閉着門窗,密不透風。

正中幾列牌位, 是鏖兀歷代首領的牌位。

赫連誅與大巫就站在牌位前, 兩個人都一動不動。

阮久坐在外面走廊上, 莊仙陪着他。

莊仙抱着手, 靠在廊柱上:“小啾啾。”

阮久擡頭:“幹嘛?”

“你幹嘛不進去?”

“裏面太熱了,又不讓開窗戶。”

莊仙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是不願意進去。”

阮久疑惑:“我本來就不願意進去啊。”

“不是,我是以為, 因為你是梁人, 你才不願意進鏖兀的祖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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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阮久還是很疑惑, “我已經進去過了,裏面沒什麽好玩的。”

“你什麽時候進去的?”

“去年, 有一次小豬在裏面……”哭了,然後阮久進去看他。

“好吧。”莊仙道,“你猜裏面多久能完事?”

阮久想了想:“大概一刻鐘吧。”

莊仙嗤了一聲:“胡說,哪有這麽快?要勸服裏面那個人, 我年輕的時候, 可是花了一天一夜。”

“是嗎?”

“是啊。”莊仙走到他身邊, 在他身邊坐下,壓低聲音,“他是個不會算卦的巫師。”

“什麽?”

“裏面那個,鏖兀的大巫,他不會算卦。”

算卦是梁國的說法,鏖兀另有一個詞,用來形容巫師與天神的交流。

西北邊的部落們,雖然擁有各自不同的領土,但是卻共享着類似的文化,圖騰花紋,民俗民風,還有巫師。

他們的巫師與神交流,通過蔔算,解答傳達神的意見。

莊仙抱着手,淡淡道:“他出生在大巫家族,他父親把大巫的位置傳給了他,他才能夠當上大巫的。”

“他從小的時候就不會蔔卦,你看過鏖兀巫師蔔卦嗎?把一堆彩色的石頭丢進火裏烤,等火燒完了,就那樹枝撥兩下,看看燒出來的顏色是什麽樣的,按照顏色來蔔卦。”

莊仙的聲音愈發低了:“可是他,根本就分辨不出顏色。”

阮久十分驚詫:“那……大巫沒有被發現過嗎?”

“他的長輩都知道,但是為了保住家族傳承的大巫的職位,他們故意不告訴他。他每一次蔔卦,他們都說他蔔得對。”

“那他又是怎麽知道自己分不出顏色的?”

“我認識他之後,有一次我不小心發現的,當時年輕,一時心直口快,就告訴他了。”

阮久覺得有點可憐:“那他豈不是很傷心?”

“不。”莊仙道,“那時候他已經是大巫了,就算他蔔錯了,也沒有人敢說。更何況,他家裏根本沒有教他,什麽是蔔對,什麽是蔔錯。他只知道,只要是自己蔔的,就是對的。”

“……”阮久沉默。

“正是因為他不會蔔卦,他每次做出的批語,都是基于他自己對鏖兀最好的期望,他是天底下最希望鏖兀好的人。”

阮久更加沉默了,半晌才道:“那說小豬不能娶姑娘,也是基于對他最好的期望嗎?”

“那是我離開之後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莊仙起身,走到門前,耳朵附在門上:“不如我們來聽一聽,他是怎麽向大王解釋的吧。”

阮久蹙眉,試圖勸阻:“你這樣不太好吧?”

莊仙回頭,朝他挑了挑眉。阮久猶豫了一下,也靠過去,趴在門上了。

殿中寂靜一片,許久都聽不見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沒等他們說話,大巫的身形晃了晃,咚的一聲,直接倒在地上了。

不開門窗透氣的祖廟實在是太熱了。

赫連誅沒有回頭,阮久頓了一下,想了想,還是推開門要進去了。

大巫都一把年紀了,中暑會死人的。

但是他開門的時候,忘了跟莊仙說一聲,莊仙也咚的一聲趴在地上了。

“老師,對不起。”阮久連忙把他給扶起來,又上前把大巫給扶起來。

赫連誅沒有說話,卻走到一邊,把窗子推開了。

他一路走一路推,要将一排的窗子都推開。

微涼夜風将冷冷月光吹入殿中,吹動牌位前兩列白燭。

正殿極大,赫連誅一直走到宮殿最後,推開最後一扇窗子。

狂風湧入之時,大巫徐徐醒轉。

阮久掐着他的人中:“您還好嗎?”

大巫看見是阮久,閉了閉眼睛,許久再睜開,看見宮殿那頭、燭光照了一半的赫連誅的背影。

燭光照在他身上,在牆上投出來的影子,比他更高大。

大巫梗了一下,使勁咳嗽兩聲,仿佛是喘不上氣。

可是湧進來的風明明已經很大了。

赫連誅背對着他,沒有回頭,只問了一句:“為何?”

大巫忍着咳嗽:“如果大王說的是批命的事情,我實話實說,我拿了太後的錢財,替太後辦事。太後要斷大王的子嗣,所以讓我說,大王此生不能近女。”

赫連誅一動不動,仿佛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他又問了一遍:“為何?”

大巫又要咳嗽,阮久拍拍他的心口,給他順順氣,讓他快說。

阮久相信莊仙看人的眼光。

大巫卻只是咳嗽,咳嗽得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赫連誅回身,大步上前,從牌位上單手拎起一個牌位,丢到他面前。

“你對着先王的牌位……”

赫連誅原以為大巫對先王忠心,畢竟是一同改制過的人,大巫曾經為先王破了神職不議政的規矩。

可能是先王臨終前遺命,讓他輔佐赫連誠,所以大巫将計就計,假意投靠太後,暗中伺機為赫連誠謀利。

可是後來赫連誠死了,他也沒辦法,只能真正歸順太後。

可是事情,好像不是赫連誅想的這樣。

他話還沒說完,大巫就一聲怒吼,兩手舉起先王的牌位,狠狠地将他的牌位擲到牆上。

他猶覺不足,站起身,撿回來,繼續砸了兩下,直到将牌位砸得粉碎。

做完這些動作,他身上的戾氣才得以消散,體力不支地扶着牆,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誰也不幫。”他這樣說,“我誰也不幫。”

“不管是太皇太後、赫連誠,還是太後和攝政王,我誰也不幫。”

“先王中止改制之後,我就蔔了一卦,這是我此生唯一一個算準的卦。赫連家的男人,只要過了四十歲,就會變得暴戾多疑。”

“這樣的人管不好鏖兀,鏖兀遲早要敗在赫連家手裏。這麽多年,鏖兀也是時候換個天了。”

“太後攪亂了朝局,鏖兀馬上就要變天了。亂世能者當大王,而不是誰的兒子當大王,鏖兀也是時候選一個新的大王、新的家族了。”

大巫一腳踢飛地上的先王牌位的碎片,罵了一聲:“去你娘的。”

旁人這才明白,原來這才是他的動機。

先王在改制上背叛他,背叛得徹徹底底,他不覺得赫連家的人能夠繼續做大王。

他不扶持赫連誠,更不扶持攝政王,他讓太後安居寶座。

他原本不要安穩,既然改制不能一個全新的鏖兀,那麽他就要打破整個鏖兀,重新建立一個新的。

不破不立,原來如此,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莊仙要上前:“德曜,你糊塗啊。”

大巫卻往後退:“你也離我遠點。”

他看向被他踢走的牌位,再看看赫連誅,對莊仙道:“你也是頑強,被他父親坑了一次,現在又巴巴地跑到赫連誅手裏了,你還有多少年能在鏖兀耗着?”

莊仙攤手:“我不知道,或許我明天就死了。”

赫連誅用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看向大巫:“可是你的計劃,已經失敗了。”

大巫的手死死地握住供案一角,才勉強維持自己不會倒下。

“你原本想着,太後會攪亂鏖兀,大争之世,能者稱王,而不是赫連家的人稱王。可是現在,太後有了攝政王的孩子。”

“鏖兀不會亂了,即使現在不想,等太後安穩生下孩子,孩子長大,太後和攝政王一定會盡力□□朝局。或許攝政王會把我殺了,自己稱王,這樣小小的動蕩,于鏖兀而言根本不算什麽。”

“王位還是會在赫連家的人手裏,你苦心經營多年,最後還是失敗了。”

赫連誅算是說到了點子上,直戳他的心肺,大巫的身形晃了兩下,又要倒下。

阮久趕忙上去把他扶住:“您還好嗎?”

大巫朝他苦笑了一下:“這一家子爛人,只有你是個好人。”

說完這話,他就仿佛被人抽去了滿身的力氣,眼睛一閉,失去知覺,終于倒下了。

夜風從大開的門窗灌進宮殿,大巫被安置在殿中地板上。

阮久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幫他把帽子摘下來,把厚實的衣裳解開透透氣。

要是一個人,一輩子都只穿着這樣一件大巫的衣裳,一直穿到老,阮久覺得還挺敬佩他的。

現在阮久有點明白莊仙說的那句話了,他做什麽蔔算,都是出于自己對鏖兀最真實的熱忱。

只是他好像,在遭到背叛之後,走錯了路。

莊仙說的倒是沒錯,他是只迷途的羔羊。

阮久用手帕幫他擦擦臉。

大巫醒來時,首先看見的就是阮久。

這個他認為的唯一一個好人。

他長嘆一口氣,然後阮久就被赫連誅拉走了。

他躺在地上,坐不起來,就這樣躺着。

赫連誅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亂世當王,唯朕一人。”

他說的是鏖兀的一句民歌,天神阿蘇陸降臨人世時,對草原衆生說的一句話。

“你自己選。”

你現在改道還來得及。

赫連誅說完這話,就拉着阮久離開了。

他才懶得在這裏守靈,不過是為了給大巫施壓,才把地點選在這裏。

現在話說完了,他要帶着阮久回去睡覺了。

他拉着阮久走到殿門前,忽然想起什麽,回過頭,舉起自己與阮久交握的雙手。

“謝謝你給我送來的王後。”

倘若沒有那一句批命,恐怕阮久也不會過來。

大王離開之後,莊仙朝大巫伸出手,要扶他起來:“诶。”

大巫一把拍開他的手,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他罵了一句什麽,莊仙沒聽清。

坐上回宮的馬車時,阮久還有些懷疑。

“你就說了一句話,有用嗎?要是大巫還是不站在你這邊,那該怎麽辦?”

“不會的,他自己拎得清楚。”赫連誅挑了挑眉,“他說什麽不破不立,這些年也沒做什麽大事,他還是不忍心動手,這只是他荒廢這些年的一個借口。”

“從前他是沒得選,他以為我會為了批命的事情記恨他,他每次見我的時候,都很心虛。他害怕我報複他。他不是說,赫連家的人,都暴戾嗎?他其實很怕我。”

“只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早就不忠于先王了。”

“現在要他在我和攝政王叔當中選,他會選我的。比起現在的我,攝政王叔更像先王,而他又憎惡先王。”

先王也挺厲害的,這麽多人對他恨之入骨,做大王,怎麽能做到他這麽失敗?

赫連誅笑了一下,然後抱住阮久,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最近蹭蹭地長,盡管阮久還在長高,但是顯然已經追不上他了。

他已經比阮久高了,再做這樣的動作,實在是有些別扭,但是他很喜歡。

阮久還在想着大巫的事情,絲毫沒有察覺赫連誅又在弄他的喉結了。

成長中的小豬,對阮久身上的一切都很好奇。

為什麽阮久這麽白?為什麽阮久這麽軟?為什麽阮久聞起來香香的?

為什麽他最近一看見阮久,一和阮久單獨相處,他就覺得自己身上怪怪的?怪悶怪熱的,也怪脹的。

他真的一點都弄不明白。

要是這些事情,也和朝政一樣簡單,那就好了。

赫連誅偏了偏頭,摸摸阮久的耳垂,耳垂也軟軟的,阮久身上就沒有摸起來不舒服的地方。

正如赫連誅所料,翌日清晨,在定好的夏祭之前,大巫就進宮了。

赫連誅戀戀不舍地從阮久懷裏出來,洗漱之後,接見了他。

大巫是和莊仙一起來的,兩個人跪坐在軟墊上,腰背都挺得很直,一言不發。

赫連誅來了,他們才都起身行禮。

“大王。”

赫連誅擡手,讓他們都坐。

他也在兩人面前坐下,看向大巫,等他開口。

大巫一夜未睡,上半夜聽莊仙說話,下半夜一個人會了府,思量了許久。

他沒幾年可活的了,先王背離初衷之後,他就一直灰心喪氣,低沉消極。先王死後,他還想出那麽荒誕的理由來支持太後。

現在看來,竟像是一場大夢。

他垂眸,袖中的手握緊了:“太後在行宮的這幾個月,大王想在朝中做什麽……”

“就做什麽。太後那邊,先前一直是胡哲瀚在寫信,接下來由我親自寫信,放假消息,穩住太後,不驚動她,不讓她知曉尚京城內真正的局勢。她傳來的指令,我會從中攔斷,實在攔不住的,我會将這些事情對大王的威脅降到最小。如果可以,我會盡可能拖延她回來的時間。”

赫連誅滿意地點頭,卻沒有說話。他在等着大巫繼續說下去,大巫看了他一眼,道:“就是這樣。”

赫連誅仍是一言不發,大巫深吸一口氣:“等大王需要什麽批語,我也照辦,就像當年說大王‘不可近女’一樣。如果大王需要調動鏖兀巫師,我也可以從中協調。”

他一口氣把這段話說完,便将剛才吸進去的長氣全都舒了出來:“這總可以了吧?”

赫連誅淡笑:“再好不過。”

大巫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又重新卷入朝政了,分明這麽多年都沒管過了。

幾十年了,他也不像從前那樣年輕了,陪着一個十幾歲的大王,替他謀劃。

他是真的不知道,在自己蔔錯的這麽多卦裏,這一卦是不是對的。

遠在行宮的太後斷然想不到,她留在尚京,用來監視朝中局勢、執行她的命令的大臣,其中那個最有威信的,被赫連誅策反了。

或者說,大巫從來都沒有忠于她過。

大巫能過來,阮久高興得很,這幾天都纏着他玩兒。

“我只是喜歡大巫帽子上的三根羽毛。”

大巫問起原因時,他只是這樣說。

大巫笑笑,然後擡手摸摸頭上的羽毛:“這個還不能給你,等我要把大巫之位傳給你的時候,再送給你。”

阮久也朝他笑:“那大巫要教我蔔卦嗎?”

“好啊。”

阮久只是說說而已,但大巫卻真的從袖中拿出三顆彩色的小石頭,要教他認鏖兀的卦象。

“這三種顏色的石頭,是天神阿蘇陸用來煉制鏖兀的三種石頭。”

阮久點點頭:“嗯。”

大巫不再說下去,卻問他:“小啾啾,紅色是什麽顏色?”

“是……”阮久這才想起,大巫是看不見顏色的,他想了想,握住他的手,使勁搓了搓,“就是像烤火的時候一樣,這麽暖和的顏色。”

大巫笑了笑,繼續教他。

雖然他自己辨不清顏色,但他大概還知道什麽卦象代表着什麽寓意,這些內容也都有書卷記載。

他沒有兒子,也沒有傳人,如果阮久肯學,那就最好了。

他教阮久,莊仙就有些不高興了。

他質問阮久:“你到底是誰的學生?”

阮久專心擺弄小石頭:“我是老師的學生呀。”

“啊!”莊仙極為惱火,轉頭面對大巫,“我還以為這種迷信在你這裏就結束了,反正你又沒有傳人,你做完大巫就算完了,你怎麽又弄出來一個‘小巫’?你讓我怎麽改制?”

大巫不理他,輕聲指點阮久,阮久連連點頭。

“嗯嗯,懂了懂了。”

大巫憐愛地摸摸他的腦袋:“要是你是大王就好了。”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啊?我可不行,我又不抗打,我只能做王後的。”

“要是抗打的人就能做大王,那最該做大王的就是豪豬。性情寬厚的人才是鏖兀理想的大王,赫連家的人都不行。”

莊仙道:“你偷着說吧,大王聽見了,該不高興了。”

大巫道:“我從好幾十年前就這樣想了,我都忍了好幾十年了,我都這麽老了,總該讓我說出口了。赫連煜,有瘋病。”

赫連煜是先王的漢名。

這一句話,莊仙表示贊同。

阮久結束了一天辛苦的學習,送走兩位老師,回到房間。

他走到床邊,剛準備躺下歇一會兒,卻沒想到床上有人。

赫連誅張開手臂,把他給接住了。

奇怪。阮久疑惑,這時候赫連誅不該睡覺的,他一向很勤奮,現在應該在看奏章才對。

他回頭:“你怎麽了?”

赫連誅隔着被子,蹭了蹭他,撒嬌道:“軟啾,我難受,不知道為什麽。”

阮久摸摸他的額頭,好像是有點燙:“什麽時候開始的?”

“午飯之後。”

“午飯?”阮久再摸摸自己的額頭,“我和你吃的一樣啊,我怎麽沒事?大夏天的,也不會着涼吧?你還吃了別的什麽?”

赫連誅想了想,最後道:“鹿血。”

阮久呆住:“對哦,我忘記了。”

就是今天中午,格圖魯從外邊回來,還帶了一頭鹿回來,放了血,他們中午烤鹿肉吃。

他當時看見鹿血,“咦”了一聲,格圖魯看見他嫌棄,當即不高興了,跟他說鹿血可是好東西,大補之物,非讓他嘗一嘗不可。

阮久才不喝,扭頭就跑了,但是格圖魯還是弄了小半盞,讓烏蘭給他。

他死活不喝,就捏着赫連誅的下巴,給他灌下去了。

阮久彈了彈舌頭:“這個……我、對不起……是我的錯……”

“軟啾要對我負責。”赫連誅分明不懂,卻熟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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