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麽奇怪【一更】
赫連誅抱着阮久, 在萬歲宮後殿好好地睡了一覺。
太後留下的三個臣子,卻再也冷靜不下來了。
今日朝會上,短短幾個時辰, 便将他們同朝臣剝離開來。
下朝的時候, 朝臣們看他們的眼神都不太對了。太後憑借他們三人,多年來, 在朝中苦心經營出來的威信,頃刻間蕩然無存。
而大王僅憑一次朝會,便将朝中臣子的心全部收攏起來, 還做出了繼續改制這樣重大的決定。
雖然不知道究竟還要如何改制,但他們三人心中都清楚, 大王不是個善茬, 他會在改制之中, 将太後多年維持的爪牙, 一根一根全部斬斷拔除。
他們都太小瞧大王了。
大王心機極重,又按捺得住性子,只等着時機成熟, 一擊斃命。
這一次朝會還不算, 赫連誅只是罷免了禮部尚書, 卻放過他們三個,接下來這幾個月裏, 只會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們。
三個人在大巫的府邸上商議此事,綏定氣憤地揚手一拍桌子,一聲巨響,将桌面拍出一個裂縫:“還真是小看他了, 他的心思也太重了, 誰知道他……”
胡哲瀚瞥了他一眼:“還是想想, 接下來該怎麽辦吧。這件事情我先寫信禀告太後,在太後回來之前,我們總不能……敗得太慘。”
綏定仍舊罵罵咧咧的,胡哲瀚指望不上他,便看向大巫:“大巫,您覺得呢?”
大巫有些出神,卻低聲道:“只怕太後如今也自顧不暇。”
其餘兩人都聽不明白,胡哲瀚問:“太後這回是不是真的病重了?怎麽一定要去行宮修養?”
大巫回過神,含糊地點了點頭:“嗯,病得有些厲害了。”
一時間,三個人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有些束手無策,敲定了一些事情之後,兩人便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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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仍舊不敢入內,大巫獨自一人坐在會客廳中,仍舊兀自出神。
今日朝會上,赫連誅的眼神讓他覺得恐慌。
他敢肯定,赫連誅已經知道了那句“不可近女”的批語的內情。
坐在寶座上的赫連誅,一直在看着他,用那種飽含深意的眼神。
分明是先王和太後的親生孩子,他卻一點都不像這兩個人。他比先王更決絕,更狠心無情,比太後更瘋狂,更歇斯底裏。
也是,這兩個狠人生出來的孩子,能有什麽好的?自然是比他們兩個都還要狠。
大巫沒由來地覺得有些冷,他抱緊胳膊,長舒了一口氣。
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的出現,也讓他覺得無比害怕。
莊仙。
莊仙第一次出現在鏖兀朝堂上的時候——他是指莊仙二十來歲,先王還在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萬歲宮,尚京皇宮是後來才營建的,當時他們在皇帳裏上朝。
那時候他就是大巫了。盡管他才二十歲,但他第一眼看見莊仙時,就知道,這個讀書人不好惹。
後來的事情證實,果真如此。
莊仙一來,便撺掇着先王改制,照着梁國來改,改得整個鏖兀大變了樣。莊仙簡直要翻了鏖兀的天,談笑之間,就定了朝中官員的生生死死。
當然,改制的事情,大巫自己也有參與。
在先王的安排下,大巫與莊仙見了面,莊仙花費一個晝夜的時間,說服大巫幫他改制。
那一個晝夜,大巫透過燭光,在莊仙發亮的雙眼裏,看見了一個全新的、無比強盛的鏖兀。
做大巫,常年過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波瀾不驚的湖泊,莊仙是那個投下石塊的人。
所以他也被莊仙撺掇着,參與了改制,也是他這位大巫,在議論紛紛之中,開了神職參政的前例。
先王、莊仙,還有他,或許曾經也是最穩固的聯盟,在改制這條路上,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大巫以雙手掩面,他忍不住想起今日上朝時,莊仙擠開胡哲瀚的場景。
和以前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有無數次的朝會,都是那樣,先王坐在上面,他和莊仙站在下面。
但是事情很快就變了。
大巫本以為自己是鏖兀裏、除了大王、地位最高的人,畢竟他在鏖兀代表了天意,代表了天神阿蘇陸。
他盡全力協助莊仙改制,但他絕沒有想到,莊仙最終會将改制的矛頭指向他。
莊仙想把鏖兀的巫師都給廢了,首當其沖的自然就是他這個巫師頭頭。
莊仙甚至沒有同他提過一句,就要在朝會上廢了他。
莊仙當然總是這樣,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管不顧。在廢除大巫之後,他還想讓這個大巫幫他勸服其他部落的巫師。
他同先王、同莊仙大吵一架,重新做回自己不參政的大巫。
盡管後來先王勸下了莊仙,力保巫師職位,讓巫師成為最後一個鏖兀傳統的職位,他也下定決心,再不摻和他們的事情。
但是很快,先王與莊仙也分道揚镳了。
先王變得暴戾多疑,對梁人厭惡至極,莊仙則保持着自己不肯低頭的秉性,準備去其他部落,另謀出路。
先王實在是多疑,再不肯用莊仙,卻也不肯放他去別的地方,險些把莊仙的雙腿給砍了。
砍腿這種事情大巫怎麽會知道?
自然是因為莊仙的腿,最後還是大巫出面保下來的。
一場轟轟烈烈的改制就這樣慘淡收場,最後先王駕崩,赫連誅即位。
早晨赫連誅在朝會上說,改制還沒完成,旁人都不以為然,只有他和莊仙心裏清楚,改制哪裏是還沒完成,簡直就是一敗塗地。
大巫嘆了口氣,坐得太久,腿腳都麻了。
他捶着腿站起身,讓人備車。
馬車從大巫府裏出來,一路向莊府去。
尚京城裏只有一個莊府,從前先王在新建王宮時,一同給莊仙造的梁國樣式的宅子。
這宅子許多年沒住人了,赫連誅原本想給莊仙換一個住處,但是莊仙說原來的宅院就很好,不用換了。
于是今日下朝之後,莊仙又回到了莊府。
大巫的馬車在莊府門前停下,車夫剛要去敲門,大巫卻忽然掀開馬車簾子:“慢着。”
車夫回頭,大巫思忖許久,最終還是放下了簾子:“改去皇宮。”
車夫雖然不解,但還是依言行事。
鏖兀效仿梁國許多年,卻也沒有學個十足像。
大巫要進宮,不用通報便直接進去了。
他穿了大巫的彩衣袍服,霜發紮成兩縷,垂在耳邊,像是有什麽急事。
下了馬車,步行至大德宮前,他站在緊閉的宮門前,侍從開了門出來,很快又将門關上,不讓他瞧見裏面的場景。
“大王上朝累壞了,正睡着呢,大巫若是有事,還是明日再來吧。”
大巫點頭,心中松了口氣。
赫連誅不願意見他也是對的,見了他,他也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要禀報。
他轉過頭,剛要走,就聽見前面傳來說笑聲。
王後拿着風筝,和侍從有說有笑地從宮道轉角處轉出來。
阮久纏繞着手裏的風筝線,随口道:“烏蘭,我覺得下次可以做一個超大的風筝,粘上羽毛,讓格圖魯去放。然後我就騙小豬說,我想要那只大鳥,讓他去射。”
烏蘭忍俊不禁,擡眼看見大巫,暗中扯了扯阮久的衣袖。
阮久回頭看了一眼,原本跟在他身後的赫連誅就退了回去。
赫連誅就是為了避開這些人,才跟着阮久出去玩的。
阮久再看了一眼,見他站好了,才上前喚了一聲:“大巫。”
大巫點點頭:“王後。”
其實他們沒怎麽見過面,不過是阮久和赫連誅大婚的時候,大巫作為典禮的主持見過。
阮久很真誠地朝他笑了一下:“馬上就要下雨了,大巫還是快回去吧。”
大巫不知道該說什麽,剛要走,阮久伸出手,接了兩三點雨滴:“已經下雨了。”他轉頭吩咐烏蘭:“進去拿一把傘。”
烏蘭應了,推開宮門進去。
阮久站到宮牆的屋檐下邊避雨,大巫想了想,也站過去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問道:“王後是莊仙的學生?”
“嗯。”阮久點點頭,又壓低聲音,“他從來不打我手板。”
大巫笑了一下,眼角皺紋深深地陷進去。
雨漸漸大了,很快就打濕地面。
阮久微微擡頭,看着大巫的頭頂。
大巫是一身彩衣打扮,頭上帽子插着三支彩色的羽毛,阮久有點喜歡那羽毛,就多看了兩眼。
烏蘭還沒有出來,阮久想了想,又道:“老師和我說過一些他年輕時候的事情。”
大巫面上笑意一凝:“是嗎?”
阮久笑道:“嗯,他說我要珍惜現在還算聽話的赫連誅。”
大巫也沒忍住笑:“還有呢?”
“還有,他說他有一點兒對不住大巫,年輕的時候太氣盛了。”
才一點兒,莊仙從來不會低頭。
大巫又是笑了一下,随後烏蘭就拿着傘出來了:“大巫。”
“多謝。”他接過傘,向阮久道了一聲“告退”,便撐傘離開了。
阮久回頭,看着他離開了,就喊了一聲:“小豬。”
赫連誅從宮牆那邊走出來,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随後接過烏蘭遞過來的傘。
自從不久前他長得比阮久高之後,就一直是他撐傘了。
兩個人一同進門,阮久問:“你準備什麽時候見他?”
赫連誅道:“夏祭的時候。”
阮久摸了摸鼻尖,想起先前赫連誅和莊仙說話,他在旁邊聽着。
莊仙抱着那只小羔羊,笑着說:“他就是個迷路的小羔羊,這些年應當沒做太多錯事吧?”
赫連誅說沒有,除了批命的那句話。盡管大巫已經不參政很久了,但是因為批命的這件事情,太後一直以為大巫是聽命于她的人,或者說,大巫投靠赫連誅的路已經被這句批命徹底斬斷,他只能被綁在太後的船上。
莊仙便道:“大王若是肯用,他也不是不能用,就是現在老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在這之前,阮久已經從莊仙那裏,聽說了先前的事情。
莊仙嘴上不說,但是憑着這幾天相處對他的了解,阮久看得出來,他好像有點想保大巫。
所以方才,阮久才會同大巫說那兩句話。
這陣子,赫連誅借着改制的名義,徹底打散朝廷原本的官職安排,起用了許多新人。
太後不是自诩對朝廷十分熟悉,不是覺得他一年上不了手嗎?
那他索性把太後也拉下來,大家一起上不了手好了。
一年之後,太後回來,面對的也是極其陌生的朝廷了。
他這幾天忙得很,經常很晚的時候才回到房間睡覺,很多時候阮久早就已經睡下了,他匆匆洗漱一番,就鑽進帳子,抱着阮久睡覺。
這天早晨,阮久一醒來就看見窩在懷裏的赫連誅,覺得熱,把他往邊上推了推,要自己睡,還沒來得及翻身,赫連誅就又黏上來了。
他哼唧道:“軟啾……”
阮久閉着眼睛,把臉埋進枕頭裏:“……別亂動。”
赫連誅抱着他蹭了蹭,大早上的,阮久實在是受不了了,反手給了他一巴掌:“別亂動!你會後悔的!”
阮久捏了捏他的臉,卻忽然摸到一塊不太一樣的地方。
他擡起頭,迷迷糊糊的,看見赫連誅的下巴上破了一道口子。
難不成是他剛才打的?阮久傻乎乎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沒留指甲啊。
他湊近了看,才發現流血早已經結痂了,肯定不是他弄的。
阮久和他躺在一個枕頭上,阮久歪着頭,眨了眨眼睛:“小豬。”
赫連誅一個勁地把臉往他那裏湊,仿佛他身上有什麽好聞的氣味:“嗯?”
“你的臉怎麽了?”
“什麽?”
“這個。”阮久碰了碰他下巴上的傷口。
赫連誅的聲音比從前粗了一些,還低沉了一些:“刮胡子。”
阮久覺得好笑:“你怎麽這麽早?他們沒有幫你刮嗎?”
“沒有。”赫連誅困倦地搖搖頭,“可能是前陣子事情太多,晝夜颠倒得太厲害,一夜之間就冒出來了,不過只有一點點,我自己刮掉了。”
“以後還會再長的。”
“好麻煩。”赫連誅還有些嫌棄。
“那你就一直做一個小孩子吧。”
“不要。”這件事情赫連誅倒是斷然拒絕了。
阮久閉着眼睛,笑了一下,随便摸摸他的臉:“睡吧,烏蘭還沒來喊,還能再睡一會兒。”
阮久的手在他臉上胡亂地抹來抹去,沒怎麽注意,指尖就碰到了他脖子上的突起。
原本困意十足的赫連誅像是被碰到了什麽開關一樣,猛地就睜開了眼睛。
他喉間一緊,這幾天才明顯出來的喉結上下滾了滾。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有點口幹舌燥的。
他轉頭去看阮久。阮久早已經重新入睡了,稍稍仰着頭,呼吸勻長。
赫連誅早知道他長得很漂亮,否則也不會一眼就挑中他做自己的王後。
但是阮久近來漂亮得有點過分了,他長開了,原本讓他的臉顯得有些圓潤的嬰兒肥褪下去了,明媚又張揚。因為仰着頭,呼吸就打在赫連誅的臉上,噘着嘴,向別人讨吻似的。
赫連誅瞧見他自中衣裏伸出來的白皙的脖子上,也有那樣一小個突起。
赫連誅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
奇怪,阮久就沒有他那樣大的反應。
赫連誅摸了兩把,正要捏一捏的時候,就被阮久拍開手了。
“別亂動。”
阮久推開他,要翻過身自己睡。赫連誅又下意識黏過去。
阮久忽然覺得,赫連誅貼過來的時候,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是不對勁的感覺也只持續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他也就沒放在心上。
他看不到的是,在他背後,赫連誅正以一種上半身貼着他,下半身遠離他的古怪姿勢抱着他。
赫連誅自己也不知道,他最近怎麽變得這麽奇怪。
他想要抱着阮久,又不想吓着阮久,就只好這樣了。
唉,軟啾應該不會嫌棄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