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三支羽毛
太後提前回來了。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阮久匆匆趕到城門前時, 太後的車駕已經到了。
莊仙把他拉到自己這邊來,低聲道:“我只是讓人去告訴你一聲,你來做什麽?”
阮久輕聲應道:“我過來看看, 太後怎麽會提前回來?”
“不知道。”莊仙叮囑他,“不要輕舉妄動, 一切事情, 等大王回來再說。”
阮久點點頭:“我知道。”
這時, 攝政王領兵護送的太後車駕,在城門前停下。
馬車裏的人掀開簾子,在柳宣的攙扶下, 踩着腳凳,下了馬車。
太後比去年離開時, 仿佛沒有兩樣, 仍舊是保養得宜,雍容華貴的模樣。
但是阮久站在她面前, 看着她, 卻仿佛已經隔了很久遠的時間。
他還記得,自己初來鏖兀的時候,不知道赫連誅與太後之間的矛盾,還當他們是一對尋常母子。當時赫連誠兵犯尚京,太皇太後包圍宮城,他一個人從煙囪裏爬進萬安宮, 看太後的場景。
那時候太後還很溫柔,把他帶到後殿去, 不讓他看慘烈的宮廷鬥争。
後來他拒絕了太後要送他回家的事情, 獨自一個人跑去溪原, 太後好像也不生氣, 就随他去了,還讓周公公給他送了東西。
從溪原回來的時候,好像太後待他和赫連誅,也曾經溫柔過半天。
也就是那極其短暫的半天之後,太後發現自己懷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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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久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的。
他心中清楚,這個孩子與赫連誅,和尋常兄弟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對立。
阮久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的。
但赫連誅與太後之間的矛盾,确實長久以來就是存在的。從太後一開始就防備着赫連誅,親手給赫連誅定下了那個荒謬的命格開始。
慢慢到現在,已經完全沒有退路了。
阮久還在出神,太後就已經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母親喊你你沒聽見?”
阮久回過神:“我……”
“傻了?”
太後看着他,想起自己生下來的那個皺巴巴的小孩子,忍不住笑。
要是能和阮久一樣就好了。
當然那個孩子不能被帶回來,而是被攝政王送去別的地方,讓奶娘和十來個丫鬟養着了。
太後握了握他的手:“十八歲了,是個大孩子了。”
阮久點點頭:“嗯,母親的身體養好了嗎?”
“好了。”
可是阮久卻覺得,太後握着他的手冰涼涼的。分明現在的天氣也不冷了。
“走吧,回宮。”太後拉着他要走,這才想起,“大王呢?”
阮久不做猶豫:“大王去打獵了,大概過一陣子才能回來。”
“好。”太後颔首。
這樣正好。
太後回京沒有提前告知,萬安宮都還沒有收拾出來。
先把偏殿整理好了,太後拉着阮久在偏殿說了一會兒話,才放他離開。
太後讓柳宣送他出去,在萬安宮宮門前,阮久又遇見了那三位大臣。
文臣胡哲瀚、武将綏定,還有大巫。
阮久沒有和他們多說話,只是見過禮,就分開了。
回到大德宮,阮久才覺得自己好像有些緊張。
烏蘭給了他一杯熱奶茶,他喝了兩口,才感覺稍微回過神來。
赫連誅肯定也沒想到太後會提早回來,而且會這麽早。
太後是年節宮宴才懷上的孩子,原本她這一胎就不穩,甚至還暈倒過,長途跋涉到行宮去休養。雖說是休養,但途中也足夠折騰的。
現在倒好,太後簡直是不要命似的就回來了。
可明明先前大巫和她約定好的時間是在六月。
她現在這樣不管不顧地直接回來,肯定是察覺到了什麽。
或許是察覺到了赫連誅在尚京的動作,可就算是這樣,她也一定會寫信告知大巫,畢竟這一年來,總是大巫負責和行宮那邊的聯絡。
但是這次太後回來,沒有告知大巫,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這是不是說明,太後已經知道有人在刻意瞞着她尚京的事情了?
不給大巫寫信,是不是說明,她已經确定這個人就是大巫了?
阮久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奶茶起身:“烏蘭,派幾個人去胡哲瀚和綏定府上,問問赫連誅安排的人,他們這幾天有沒有收到從行宮送來的信件。”
他頓了頓:“你去問完之後,先不用告訴我,去萬安宮門前盯着,看胡哲瀚和綏定是什麽時候出來的,大巫又是什麽時候出來的。”
“是。”烏蘭趕忙領命出去。
如果大巫和那兩個人不是同時出來的,那就糟了,說明太後已經确定大巫倒向他們這邊了。否則憑大巫從前那樣不管事的性子,太後是絕不會單獨留他下來的。
大巫位高權重,又是神職,太後肯定不會在明面上動他,但要是在暗地裏動一動手腳,也足夠大巫絆個跟頭了。
更何況這時候,赫連誅還不在。
他去找帕勒老将軍,就算派最快的人去報信,一來一回,起碼要半個月。
來不及了。
太後是掐着時候回來的,明天就是十五朝會,她要以迅雷之勢,将這一年來,赫連誅對朝堂所做的改動,在一夕之間全部抹平。
阮久一個人在大德宮中,一直等到傍晚,烏蘭才匆匆回來。
“王後,胡哲瀚和綏定這幾天都沒有收到行宮來的信件。”
阮久松了口氣,那就說明太後還不知道究竟是誰。
“但是……”烏蘭低聲道,“太後在宮中召見,胡哲瀚和綏定很快就出來了,大巫……直到方才才離開,出來的時候,有些心神不定。”
阮久的心一下子又提起來了。
“派幾個人去大巫府上看着,務必……”
“來不及了。”烏蘭道,“今天太後給大巫送了兩三個侍從,說是見大巫年老,送給他的,伺候他起居的。”
阮久的心又那樣沉了下去,還沒來得及說話,烏蘭便輕聲提醒他:“王後,柳公子來了。”
阮久起身,回頭看去。
天色昏昏,日光塗抹在宮牆那邊,柳宣向他走來,在他面前站定作揖。
“小公子。”
阮久在位置上坐下,讓烏蘭去端奶茶,看向柳宣:“你有事嗎?”
柳宣笑了笑:“我離宮許久,今日回宮,自然要來向小公子請安,只是太後那邊事情太多,耽擱了時間。”
阮久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時烏蘭将奶茶放在柳宣手邊,柳宣看了一眼,只道:“小公子與鏖兀,越來越親近了,也開始喝這些東西了。”
阮久道:“我養了只羊。”
就是莊仙的那一只,那是只小母羊,長大之後就有了羊乳,又不好浪費,于是阮久這段時間都在喝奶茶。
柳宣抿了一口,不太喜歡這個味道,就放下了。
一直到奶茶變涼,換了新的又變涼,反複幾次,柳宣都不肯離開,只是纏着阮久說話。
天色更晚,柳宣道:“天也晚了,我還有許多話要同小公子說,小公子不留我住一晚嗎?”
阮久一驚,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這樣。雖然從前他們是在一起睡過幾晚,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在柳宣倒向太後之前。
他不知道為什麽?難道是太後讓他來纏着自己嗎?
阮久思忖着,對烏蘭道:“去把偏殿收拾出來。”
入夜,偏殿裏,烏蘭吹滅蠟燭,就上了榻,将阮久與柳宣隔開,把睡在裏面的阮久給擋住。
索性偏殿的床足夠大,阮久摸不準柳宣到底要做什麽,就把烏蘭也拉過來一起睡了。
反正都是“後妃”。
阮久面對着牆,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只要撐過半個月,等到赫連誅回來就好了。
烏蘭幫他蓋上被子,輕輕拍着他的手臂,還像哄小孩子一樣,哄他睡覺。
外面的柳宣忽然問:“小公子還是不願意回大梁去嗎?”
阮久閉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着了。烏蘭淡淡道:“柳公子,王後睡着了。”
“好。”
再沒有了聲響。
次日一早,太後如一年前一般要上朝。
她原本想看看,朝堂究竟被赫連誅變成什麽模樣了,再另做打算,卻不想在一開始,就栽了個大跟頭。
朝臣們一同請命,說既然大王已經掌權,這一年來做得也很不錯,還是請太後放權,等大王回來親自上朝。大王走時,也已經向莊仙莊大人吩咐了接下來的事情,朝廷運轉有度,無需太後費心。
萬歲宮中,垂下的簾子與鳳椅早已經撤掉了。
太後站在帝階上,回頭看着底下的朝臣,為首的就是莊仙。
她見過莊仙,那個十幾年前向大梁提出和親,并且把她接過來的莊仙。
她恨極了莊仙,但還沒等她掌權,莊仙就被先王發落了,她只能拍手稱快。
一年前知道赫連誅去探望莊仙的時候,她就覺得怒火燒了滿腔,只是當時她還在養胎,趕着去行宮,來不及與他多做計較。
現在好了,現在莊仙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這□□會,太後在萬歲宮中發了好大的火,直到攝政王帶着人,将她的位置和簾子重新搬回來。
衆臣惶恐,不敢多言,只能聽從吩咐。
可就算如此,太後也發現,她這一走,有許多事情都不受她控制了。
底下朝臣,一個個都向着赫連誅了,句句不離大王。
她心有不甘,可又不好完全表露出來。
朝會不歡而散,最後太後道:“大巫,稍留一下。”
原本與莊仙站在一起的大巫腳步頓了頓,回頭應了一聲:“是。”
莊仙拉了拉他的衣袖,卻被大巫拂開了。
“沒事。”
有柳宣在大德宮中纏着阮久,萬歲宮裏大巫被太後留下的消息,根本就傳不到阮久耳裏。
或許這就是太後的目的。
太後和柳宣心裏都清楚,宮廷争鬥有多麽殘酷,不擇手段是常态,不想讓阮久知道這些事情,應當是他們之間達成的共識。
所以柳宣才會堅持問他,為什麽不想回大梁,回去了就不用經歷這些事情了。
赫連誅倒是從不避着阮久,還跟他說想問什麽都可以問,讓他跟着莊仙學、跟着大巫學,學什麽都可以。
從萬歲宮中出來,走下臺階,大巫的身形還有些晃動。
他早就想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天,這一年來,他幾乎是不遺餘力地拖住太後,給赫連誅争取時間。
太後只要回過神來,就能注意到他的不對勁。
方才在殿中,太後對他說:“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你會倒向赫連誅。為什麽?”
大巫沒有回答,這其中的原因太複雜了,他覺得太後可能聽不懂。
太後又拔高聲音,問了他一遍:“為什麽?!”
大巫沉默良久,最後道:“我只是希望鏖兀好。”
太後笑了一下:“赫連誅和莊仙再一次用改制的藍圖打動你了?你不記得上一次改制,你的下場是什麽了?”
大巫抿起唇角,他大概不太願意聽別人提起這件事情。
太後繼續道:“就算你不記得了,但是你總該記得,赫連誅即位的時候,你做了怎麽樣的批命吧?你想和我撇清關系,重新投到他們那邊,從一開始就撇不幹淨了。”
大巫低聲道:“大王早就知道了。”
太後一頓,随後嗤笑一聲:“他還挺大度的。”
“大王很喜歡我給他帶來的王後。”
太後怒極,揚手将大王桌案上的印玺推倒在地,印玺磕在地上,崩壞一角。
“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不許進不許出。讓攝政王率兵北上……”
“絞殺赫連誅!”
大巫猛地擡頭,看見她眼底近乎歇斯底裏的瘋狂。
她早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從最早的時候,扶持赫連誅上位開始,從發現尚京城中情況不對的時候開始。
如果赫連誅威脅到她,她會毫不留情地把赫連誅也給除去。
這次回來,她原本想着,先上朝看看。如果局勢還能夠受她控制,她還可以容忍赫連誅幾年。現在不行了,現在朝中大臣都不再聽從她的命令,甚至開始讓她退位讓賢,連朝會都不讓她出席了。
這絕不可能,她不可能就這樣輕易地把到手的權力拱手相讓。
如果赫連誅打的是群臣壓迫的主意,她絕不會在意底下人的看法。
赫連誅獨自離宮,就是最好的機會,只要赫連誅一死,她可以再扶持任何人上位。
大巫顯然沒有想到,她竟然這樣大膽,回來才不過一日,就下了這樣的決定。
“你會被天神阿蘇陸流放到地獄……”
太後直視過去:“在天神把我流放到地獄之前,我先把你們一個個送去見天神。要下地獄,只有天神能處置我,其他人都不能,你最不能。”
“要是你不同意我垂簾聽政,一開始你也不必幫我。你分明清楚,那樣的批命對赫連誅有多大的影響,就算他喜歡阮久,也不能否認,你一開始就做了錯事。”
“你自己做了和我一樣的事情,現在有什麽立場來詛咒我下地獄?”
她拍了拍手,周公公端着托盤上前。
大巫仿佛第一天才認識她,決絕狠毒,絕不手軟。
而這樣的太後,是先王造就的,也是鏖兀造就的,更是他,是他數十年如一日在朝堂上的沉默造成的。
太後說的确實沒錯,他最沒有資格指責太後。
因為這個苦果的釀成,有他的一份。
太後拿起托盤裏的小瓷瓶,攥在手裏,走到大巫面前:“你騙了我一年,我最恨別人騙我。”
她把東西遞到大巫面前,大巫不肯接,她便把東西塞到大巫手裏:“天星散,服下之後,立時三刻斃命。”
大巫撥開瓶塞,才要有動作,就被太後按住了手:“你沒有兒子,也沒有徒弟,鏖兀往後可就沒有大巫了。”
大巫擡眼看着她。
他早就做好準備了,這一年來,就是算着時間活的。
“你若不死也可以,要拿另一個人的命來換。”
“誰?”
太後幫他把藥瓶收回去,卻不直接回答:“你先回去,晚上你做決定。”
大巫握着瓷瓶,手掌将它全部包裹起來。
他站在宮殿前的臺階上,日光傾灑在他身上,他擡頭,日光照進他眼裏,讓他有些恍惚。
但很快,他就擡腳走下臺階,腳步雖緩,卻難得堅定。
太後匆匆回朝,殺了個措手不及,還在朝會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朝中人人自危。
大王不在,衆人不敢輕舉妄動,只想着快點熬過這段時間,等到大王回來,那就好了。
沒有人注意到攝政王率領一隊精兵離開了尚京,也沒有人注意到,莊仙莊大人去了大巫府上。
這一年來,他們要見面,總是在宮裏見面,為了掩人耳目,私下從不見面。
今天下朝之後,大巫府就派人來請莊仙晚上赴宴,莊仙雖然不解,但還是過去了。
這還是幾十年後頭一回,莊仙從正門進入大巫府。
“你怎麽回事?現在這樣要緊的時候,你還……”
莊仙被大巫府的随從引進正廳,話還沒說完,就覺得廳中的氣氛不太對。
大巫端坐正中,身後是兩個莊仙從沒見過的侍從。
莊仙意識到了事情不太對勁,大巫肯定是被太後的人看管起來了。
他以為大巫要借此機會,向他傳遞什麽要緊的事情,便住了口,沉默地上前,在位置上坐下。
大巫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仿佛入定的老僧。
朝會散後,阮久發現大德宮外看守的侍衛明顯變多了。
他仍舊被柳宣纏着,不能脫身。也不好表現得太着急,只好看了一天的話本。
傍晚的時候,趁着柳宣不在,烏蘭才來得及跟阮久說一句:“王後不用擔心,朝堂上有莊先生和大巫,沒關系的。”
阮久點點頭,誰知道呢,其實他就是擔心大巫。
就這樣過了一天,阮久一頁話本都沒看進去。
這天夜裏,柳宣終于沒再纏着阮久,要和他一塊兒睡了。
阮久獨自在寝殿裏,把換下來的衣裳搭在衣桁上,烏蘭端了熱水來給他洗漱。
阮久挽起衣袖,用雙手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拍了拍。
烏蘭拿着巾子站在一邊。
阮久洗了臉,擡起頭,從窗子裏望出去,卻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分明已經是深夜了,有半邊的天,卻仿佛是日出一般,被日光燒紅透亮。
他心道不妙,沒有接過烏蘭的巾子,只是用衣袖抹了把臉,就從窗戶爬出去了。
宮殿不算高,阮久在宮裏和宮人一起踢毽子的時候,不小心把毽子踢到屋頂上,他就是張爺爬上去撿的。
阮久爬到屋頂上,将不遠處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起火了。待分辨清楚那個方位有哪些建築之後,他險些從屋頂上摔下去。
那邊就是大巫府的方位。
阮久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腿軟得很,幾乎是從屋頂上摔下來的。
烏蘭扶住他,他卻一把推開他:“去備馬。”
“王後,現在都這麽晚了……”
“去備馬!”阮久幾乎要哭出來了。
“好好好。”
柳宣就在隔壁偏殿住着,早就聽見了動靜,這時候也要出來勸,還沒來得及說話,也被阮久一把推開了。
烏蘭匆匆将馬匹牽來,阮久快步沖上前,接過缰繩,動作利索地翻身上馬。
他騎在馬上,不知道是因為颠簸,還是因為太過緊張,搖搖晃晃的,随時可能掉下去似的。
他恨死自己了。
他總是在猶豫,想着鏖兀的朝政他不要管,他不要聽,所以他明明知道柳宣是故意來拖着他的,卻還想着那些事情莊仙和大巫會好好處理,他又幫不上什麽忙,只要拖到赫連誅回來就好了。
這下好了。
夜風冰冷,阮久連外衣都沒披,也不覺得冷,只是臉上凍得稍微有些感覺,他擡手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哭了。
大德宮裏,柳宣見他跑了,想了想,也只能轉頭去禀報太後。
阮久騎着馬沖出宮門,到達大巫府時,大巫府已經火光沖天。
從府裏逃出來的人、救火的官署差役,還有圍觀的百姓,都圍在熊熊燃燒的大巫府門前,阮久下了馬,赤着腳在人群裏找人。
“大巫?大巫!”
他在亂哄哄的人群裏打轉,不知道該怎麽找,只是一直喊一直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喊了多久,恍恍惚惚,淚眼朦胧裏,火光都變得忽明忽暗。
忽然有個人拽住他的手,大聲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阮久還沒回神,哭得喘不上氣,那人捏着他的肩膀,叫他回神,再問了一遍:“你在這裏幹什麽?!”
“嗚……老師……你怎麽也在這裏?”阮久看看他四周,“大巫呢?”
“他請我來赴宴,也不說話,到了一半,我出去解手,他又派了個人,讓我從後門走,然後……”
阮久雙眼通紅,登時睜大了:“老師,你怎麽不把大巫一起帶出來啊?”
莊仙顯然沒想到這一點,安慰他道:“不會不會,他既然有安排,肯定不會自己一個人留在裏面。”
他原本是這樣想的,但是看阮久這副模樣,心中也不免有些擔心。
今天的大巫确實很不尋常。
他以為這次突然的宴會,是他要傳遞什麽信息,但是從頭至尾,大巫卻一言不發。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莊仙按住太過激動的阮久,招手讓旁人把他照顧好:“你在這裏等着,我過去看看,他不是這樣魯莽的人。”
“好……”阮久點點頭,紅着眼睛,拽着衣袖等在原地,目光仍舊不停地在人群當中搜尋。
莊仙才走,下一刻,阮久就被另一個人拉住了。
柳宣按住他:“小公子,太後讓我來帶你回去。”
阮久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街道對面停着一輛馬車,侍衛将人群與馬車隔開,馬車那邊安寧得很。就是看不見裏面坐的是誰。
但是阮久知道那裏面的人是誰,都那麽晚了,竟然還勞動太後親自來接他,實在是讓他意想不到。
阮久甩開柳宣的手,下一秒就看見一個小侍從把插着三根羽毛的大巫帽子交給莊仙。
阮久好幾次說,他很喜歡這個帽子。
但是大巫說,他還活着,不能把帽子摘下來,等他死了,就可以把大巫的位置傳給阮久了。
當時阮久笑着說:“大巫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現在大巫把帽子摘下來了。
阮久精神恍惚,怔怔地站在原地,吵鬧的聲音離他很遠很遠,他什麽也聽不見了,耳邊回蕩的只會有那句“大巫會長命百歲的”。
他推開柳宣重新握住他的手,要朝那邊走去,卻又被別人拉住了。
他試圖推開那個人的手,但是那人抓得太緊,他掙不脫,眼裏只盯着那頂帽子,不管不顧地要往那裏走。
太後緊緊地攥着他的手,厲聲道:“跟我回去。”
她說了話,阮久回頭,才知道原來是她。
阮久哭着搖頭:“我不回去……”
太後看着他這副模樣,心裏也不好受,擡手要幫他擦擦眼淚,才發現阮久抖得厲害。
她不由得軟了語氣:“乖,聽話,跟我回去。”
阮久仍是搖頭,哭得更兇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回梁國去。”
“不……”
要不是這人是阮久。
太後真不知道自己還會在誰身上花這麽大的精神。
本來都睡下了,柳宣來報,說阮久騎着馬去大巫府了,她又匆匆趕出來了。
要不是真的珍視阮久難得的一片真心,想要護着他,要不是如此。
結果他現在這樣……
太後幾乎要把他的手骨捏斷:“好,你不回梁國,現在鏖兀要打起來了,你要選誰?你要選誰?!”
阮久沒有猶豫,搖着頭,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不選你,不選你……”
烈火之中,大巫府轟然倒塌,火光裏,衆人仿佛看見了盤坐的天神的影子,牌匾落地,揚起白煙,像是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