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傾訴者
祝南将手機收起來,打算回家再看匹配者的故事。他點的是水煮牛肉套餐,辣度很合适,香而不嗆,肉片滑嫩,嚼勁卻不減半分。
喬真也在看手機,看了幾眼後,便收回目光。
突然有年輕學生走過來,問祝南:“你好,我是大二文學系的學生,請問你是哪個系的學長嗎?如果方便的話可以留個聯系方式嗎?”
祝南的手機通訊錄像一棵光禿禿的樹,樹上只有一片綠葉,那片綠葉便是喬真。驟然被問能不能再添一片綠葉,他有些窘迫,委婉拒絕:“我不是這裏的學生。”
年輕學生留着寸頭,一臉陽剛,锲而不舍地問:“不是我們學校的也沒關系,所以可以留個聯系方式,之後聊一聊嗎?”
祝南看了喬真一眼,窘澀未退,将話說明白了些:“我想,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年輕學生呆滞地戳在原地,兩分遺憾三分失望,他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喬真,了然道:“打擾了。”
祝南憋出一句沒關系,望着學生失落的背影,覺得面前的水煮牛肉也沒這麽香了。
“我是不是過分了啊。”祝南對喬真說,“給個聯系方式好像也沒什麽。萬一他是有問題想向我請教呢?”他說完後一句話時,自己也覺得有種怪異的不妥。
喬真輕飄飄地說:“以後有陌生人問你要聯系方式,一律打發了便是。給個聯系方式的确沒什麽,麻煩的是給了聯系方式之後的事。”
祝南倒是不反感交朋友,只是他覺得自己在這個星球上不會久留,對欺瞞喬真已有愧疚,不想再去跟別人深交了。他點點頭,認同地說:“以後一律打發了。”
二人吃完飯,又逛了一會校園,又在外面解決了一頓晚飯,之後他們就坐着小天線回家了,這次依舊是飛行模式,還是快速的。不過祝南給予了小天線更多的信任,也不再抖抖索索的了。
回到家,祝南一頭紮進自己的房間。
夜籠萬物,一鈎彎月點點星。
祝南前幾日淘了一盞老式煤油燈,燈罩是磨砂玻璃的,做成了桔梗花的模樣。他轉動旋鈕,劃開火柴,點着燈芯,蓋上玻璃罩,調整了亮度。
暖黃的燈光照亮了昏黑的房間,祝南盤腿倚靠在床上,打開手機,開始看匹配者寫的信。
——
《笨人》
我不知道誰會看到這封信,也不知道會得到怎樣的回應。但無論如何,都要向看到這封信的陌生人,嗯,或者說是有緣人,道一聲謝。
我見過故事雜貨鋪很多次了,我多次想進去,卻多次駐足停步。我害怕他會把我所有的想說不能說、或者說無人可說的事全都揭露出來,而我再沒辦法将用沉默掩飾孤獨,以驕傲欺騙自己。
自出生起,我便異于常人,使我異于常人的事物不是身體或心理的疾病,而是我的天賦。
我太聰明了——請注意,這不是帶着驕傲或炫耀的态度說出來的,相反,這是我所有痛苦、糾結、不安的根源。
五歲前我驕傲于自己的聰明,五歲之後我卻痛恨自己的聰明。
我沒有上過幼兒園,也沒有上過小學。大人們都覺得我不需要經歷這兩個學習階段,幼兒園和小學是給正常孩子成長的地方,而像我這樣的天才,在這裏只會浪費時間、浪費天賦。
我那時覺得他們也說得沒錯,我甚至比很多大人都聰明,懂得都多。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我可以在心裏計算時間,精準到一分一秒的那種;我看他們口中“晦澀難懂”的大部頭書籍,猶如看小孩子過家家。我的起點線跟同齡人的不一樣,我便不需要跟他們走在同一段路程上。
而這樣做的直接後果便是,我沒有朋友。
說來可笑,我長這麽大,一個朋友都沒有。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不管比我大還是比我小,一個也沒有。
我強調了這句話兩遍,是因為這件事的确很不可思議,十幾年的人生裏,誰沒有過幾個一起笑一起鬧、牽着手玩蹦蹦跳的朋友?但我真的沒有。
不過,前些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很奇怪的人,跟他應該也算是朋友了。但這不是這封信的主題,所以我略過不提了。
小時候有一次,我獨自上街買筆記本,看到了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玩跳房子,他們笑得可高興了,我心動了,我也想加入他們。
我走過去,問:“請問我可以跟你們一起玩嗎?”
他們看了我一眼,紛紛搖頭。
我掩蓋不住失落,問:“為什麽?”
其中有個孩子說:“我媽媽說你是天才,你很聰明很聰明,而我們很普通很普通,我們不應該一起玩。”
還有個孩子說:“爸爸說我們怎麽玩都可以,但是不能跟你一起,不能打擾你學習。你這樣的人,以後是要幹大事的,我們不能阻止你幹大事。”
他們笑着走遠了,我呆立原地,隐約記得那日餘晖落盡,那番話像紋身一樣刻進了我的皮肉上,我至今都無法得到釋懷。
我在想,他們的爸爸媽媽叫他們不能這麽做,不能那樣做,如果他們的父母沒有這樣叮囑過自己的孩子,那他們那日,是不是就會跟我一起玩了?
但我得出的結果是不會。
我站在踩過的地板上,我從那裏審視自己,“我”是天才,“我”是特別的,這種特別滲出怪異,淌出不讨喜。
同齡人不是刻意疏遠我的,我孤僻又奇怪,十句話裏有九句話他們聽不懂。而他們的言論,在當時的我的眼裏,是幼稚而淺薄,是無聊而煩悶的。
我喜歡的只是有夥伴的感覺,跟夥伴待在一起的感覺,而不是跟他們交流所有索然無味的過程。
方枘裝不進圓鑿,水和火也不能相容,天才兒童不能跟平凡兒童一起玩耍。
那我就在想,天才兒童跟天才兒童,是一定可以玩在一起的吧。
我錯得徹底。
六歲那年,我跟随姑姑來到另一個城鎮,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
我聽聞那個地方也有一個天才兒童,央着姑姑帶我去見她。
姑姑不勝我擾,擇了個晴日,帶上禮物,牽着我,敲了那家的門。
我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天才女孩,但她根本就沒有與我玩樂的意思,她眼裏只有機器和火箭,對于與人交往這樣的事情不屑一顧。
我滿載欣喜而來,攪攪混混,失望透頂地回了家。
也沒有大人能理解我對朋友的渴望,他們都覺得,我有這樣的腦袋,便已然是三生修來的福氣,有沒有朋友很重要嗎?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他們愈是這樣勸慰我,我愈是感到孤獨。沒有人想把我從孤獨的懸崖裏扯回來,他們都覺得我應該享受,在孤獨懸崖邊緣提心吊膽的滋味。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享受這樣的孤獨。即使是這世間最愚笨的蠢材,也曾經或正在擁有一個真誠的傻子朋友。
孤獨充斥着我的胸膛,對友情的渴望只增不減,這次我邁向了更遠的一步,找一個年紀比我大許多的、聊得來的忘年朋友,也不失為一種樂事。
有很多中年或老年教授驚訝、欣賞、贊嘆我與生俱來的天賦,但他們只想把我當成實驗品、或者未來的科學家、又或者想收我為徒,将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他們有的只是為了名利,有的待我是真心的好,但沒有一個能給我我想要的那種感情。
我終于放棄了這件事情,我接受了自己沒有朋友這個事實。
我埋頭于書籍、音樂和科學裏,我借助這些東西來忘卻孤獨帶給我的挫敗感,我将無助和傷痛掩藏起來,我表現得若無其事,但我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我日漸不愛說話。
沒有人看出我的異樣,或者說,他們覺得在我的身上,所有的異樣都是正常的東西。我覺得後者更加符合他們的想法。
寫了這麽多,無非是想表達這些情感。傾訴和聆聽是一種很好的交流過程,現在我承擔了“傾訴者”的身份,寫完之後,一舒心中悶氣,其實這樣就夠了。
給陌生的你看到,我可以把你稱呼為“陌生朋友”吧。你也不必絞盡腦汁地安慰我,你的存在,聆聽者的存在,本身就已經很好了。
接下來到我看你的故事了。
很高興遇見你。
——金桔
于夏夜留。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烏雲拖着潮濕的裙擺,在空中疾奔,致大雨滂沱。
我獨自一人在宿舍,小聲地放着純音樂,就着昏黃的燈光,慢慢地敲完了這一章。
寫完後雨已經停了,但樹葉還在滴水。
我站在陽臺上,明明綠樹成蔭,卻恍惚有種在看黑白電影的感覺。
金桔是誰很明顯了。
我不是金桔,但我把自己想象成了金桔,我反複剖析着他的孤獨,我已經把他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了,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一個執筆者。
胡言亂語了一堆。別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