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實驗品
祝南看完金桔的信,長長地緩了一口氣。
他剛剛在看信的時候,不自覺地屏氣凝神,怕驚擾那筆下的文字所傳達出來的故事和情感,他繃着弦,如今看完了,弦也沒有徹底放松。
月黯星疏,那雲擁擠在一起,霎時間雨淌成了簾布,點點滴滴、淅淅瀝瀝,将嫩葉瘦枝打得左搖右晃,濕淋淋軟綿綿地耷拉下身軀。
雨水撥動心緒,皆是波濤洶湧,人的肉體有多麽的溫暖柔軟,靈魂有多麽的豐富美好。而人與人之間,不管認識與否、喜歡與否,的确是能在某一瞬間達到某種程度上的共鳴,那共鳴也許如山之重、如淵之默,“锵”地一下,開啓了音弦,在腦海內或演奏着交響樂,或演奏着鋼琴曲,或只有那滴滴答答的雨聲,點在綠石青苔上,已是足夠。
祝南提起煤油燈,赤腳下床,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将煤油燈放在書桌上,坐下來,找出一張信紙,脫下筆帽,輕輕地抓着筆杆,思索良久,終于落筆——
親愛的金桔:
親愛的這個詞,意思是關系密切的,感情深厚的。請允許我這麽稱呼你,我認為我們之間可以用這個詞,因為你把你的隐秘坦露出來,我也把我從未對其它人說過的事情告知于你。在交換秘密上,我們應該是親密的朋友。
……
——山楂
于夏雨夜擱筆
祝南伏案太久,肩頸略有酸痛之感,他将信封好,打開一個抽屜,将信放了進去,然後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脖。
他聽到樓下傳來音樂聲,音色熱烈而渾厚,連貫不斷,給人的感覺安詳、沉穩而柔和,祝南細細分辨,聽出來了,是大提琴的聲音。
這所屋子裏還有誰會拉大提琴?不必說了,必然是喬真。
祝南走下樓去,到了喬真的房門前,便看見喬真背對着他,微微側身,姿勢很放松,正在緩緩地拉大提琴。
他靜靜地看着喬真,後腦上一叢絨密妥帖的頭發,清瘦背影,白色的短袖下,蝴蝶骨若隐若現,拉弓的手臂結實有力,姿态美好。
喬真拉完一曲,放下大提琴,回頭看見祝南,也并不驚訝,反而很有禮貌地問:“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祝南連忙道,“你的琴聲很好聽。”
喬真笑了笑,說:“謝謝。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祝南總覺得今晚的喬真怪怪的,難道他的心情受天氣的影響比較大?祝南胡亂揣測着,然後說:“沒什麽事,我就是聽到了琴聲,過來看看。”
喬真點點頭,然後看着他,眼神示意“你還有事嗎?”
祝南被喬真看得心裏毛毛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幹笑兩聲,腳下抹油地溜走了。
深夜,熟睡之際,祝南做了一個很奇怪、也有些恐怖的夢。
他夢見自己到了今早去過的科學實驗室,還單獨享受了一整間實驗室的待遇。
啥情況呢?他被困在了實驗室裏,每日有人給他送飯菜,也有人來打掃屋子,但是沒有人跟他講話。這間實驗室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還有一個挂在牆上的時鐘,他每晚都聽着“滴滴答答”的聲音入睡,又每天都聽着“滴滴答答”的聲音醒來。
後來,他漸漸地忘掉了時間,忘掉了黑夜和白天,一日三餐也都是一樣的,他無法從飯菜裏分辨現在是什麽時刻,時鐘也壞了。
祝南每日睡醒就吃、吃飽就睡,睡醒就發呆。一開始他還能想很多的事情,後來他連想事情的能力都沒有了。瘋掉了,呆滞了,人傻了!
他開始不吃飯了。
在他斷食的第三日,進來了一個人。
祝南側躺在床上,聽着身後的腳步聲,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思去看一眼來者何人,因為他腦子裏根深蒂固了一句話——這裏沒有人會跟他講話。
他不知道活着有什麽意義。
來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掐起他的下巴,低聲說:“看着我。”
祝南懵懵懂懂地擡頭,發現來人是喬真。
喬真還是那幅清俊面容,臉上卻沒有了祝南熟悉的笑意,而是冷冰冰道:“你為何不吃飯?”
祝南眨了眨眼,說:“我不想吃。”
喬真說:“吃了才能做實驗。”
“做實驗?”祝南聽不懂這個詞的意思,或者他不想聽懂。
喬真冷酷地說:“不然你以為,你在這裏的作用是什麽?”
祝南胸口一窒,他無力地抓着喬真的手指,說:“一直以來……你都把我當實驗品?”
喬真皺了皺眉:“不然呢?”
“喬真……”祝南咬破了下唇,鮮紅的血滲出來,他說:“我以為我們是……至少是……朋友。”
喬真抽回手,殘忍地說:“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只是我的實驗品。”
祝南閉上眼睛,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懂了。”
他對他的好,一開始就別有目的。祝南給過喬真真情實感的信任,他不後悔,但他不想再留在玫瑰蛋撻星了。
他閉着眼,想了想啊,想自己到了一架飛船上,飛船載着他,飄飄蕩蕩,向他的家鄉地球而去……
祝南驀然睜開眼睛,冷汗從額間和手心裏滲出,他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在他的夢裏喬真怎麽會是這幅模樣?
不可能,夢都是反着來的。祝南心裏掠過無數的驚慌,卻執着地不肯相信喬真是他夢裏那樣的人。
雨一直沒有停過,甚至越來越大了,祝南看着窗外風抽繁花雨打枝條,突然覺得很累。
他了無睡意,睜眼躺在床上,思索了一夜,下定了決心。
他還是願意相信,喬真是真心待他好的。他們可以是朋友。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祝南就起來了,他洗漱好後,去廚房做了頓豐盛的早餐,然後坐在飯桌邊,等着喬真。
喬真看到祝南,很是驚訝,問:“你今日怎麽起得這麽早?”
這才是祝南熟悉的喬真。
祝南鄭重地說:“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喬真坐在祝南的對面,沒有動桌上的早餐,凝視着他,問:“你要說的話很正式嗎?”
祝南點頭。
喬真認真起來,說:“你說吧。”
祝南準備了一夜的話,在喬真的目光下,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四處散逃,語無倫次:“我昨晚做了一個夢,關于你的,裏面也有我。我夢見你把我抓起來當實驗品了,就是,就是你把我抓起來做你的科學研究了。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你知道……你不知道……我、我……”祝南揉了揉額角,豁出去了,一鼓作氣地說:“我不是這個星球的人!”
他像是站在被告席上的人,忐忑地等待着結果,只等法官敲下木槌,宣布他無罪釋放、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是……死刑。
喬真的反應卻出乎了祝南的意料,他略一擡眉,說:“就這樣?”
祝南愣愣地接話:“……就這樣啊。”
喬真突然笑了,說:“我知道。”
祝南以為喬真沒聽明白,重重地重複了一句:“我不是這個星球的人。”
喬真理所當然地說:“我真的知道。我見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是外星人,你沒有什麽想法的嗎?”祝南一字一頓地問。
喬真粲然一笑:“你想我有什麽想法,像你的夢那樣,把你抓起來當實驗品?”
“不、不、不是。”祝南一連說了三個不,木楞楞地問:“你第一天就知道了?”
喬真點頭:“你對這個星球毫無了解,雖然你胡言亂語,想蒙混過去,但根本就沒有用。”
祝南自己給自己捋思路:“你第一天就知道了,但是你一直不盤問我,還讓我住在你家,還給我買手機,給我幸運卡,你、你若不是想拿我當實驗品,為何對我這般好?”
喬真直言不諱:“因為你是個好人,而且你有趣。”
“有趣?”祝南說,“只要是個好人,并且有趣,你都可以把他帶回家嗎?就算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沒有他們。”喬真說:“我只帶過你回家。”
霎時間,祝南臉似火燒,他吶吶問:“你就不好奇我是哪個星球的人嗎?”
喬真說:“好奇啊,不過我不會逼問你,你想說就告訴我,不想說也沒關系。”
“我是地球人。”
“……地球。”
“你知道?”
“前些日子,玫瑰蛋撻星上有兩幅畫掉落在別的星球,我猜,應該至少有一幅畫掉到了地球,你是被畫引來的。”
“我也想過這種可能,但我不确定,原來那幅畫真的是你們星球的,不過,好端端的,為什麽會掉落到地球裏呢?”
喬真輕叩桌面,說:“我們的宇宙飛船航行時,出了事故。”
祝南脫口而出:“既是如此,另外那幅畫很有可能也掉到了地球,然後也被一個人撿到了,也就是說……”
他們異口同聲:“還有一個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