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石廊境

飯後,喬真坐在沙發上,桌上放了電腦支架,他滑着鼠标,仔細檢查着畢業研究的每一個字。

祝南盤腿坐在他旁邊,手上捧了一本書,慢慢翻着。看別的星球上的書,其實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同樣是人類,因為生存環境不同,印刷成冊的東西很明顯地帶着這個星球特有的風格。就好像看地球的書時,不同國家或者不同的洲的作者寫的東西也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骨子裏那種“故鄉”風格難以磨滅,不管是體現在語言上還是作品上。

二人都專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夜晚的時光寧和又平靜,順暢地往前滑去。

祝南看完結局後,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時候才發覺盤着的腿已經麻了,他放下書,小心翼翼地将腿挪了下來。

喬真察覺到了,側過臉來,問:“怎麽了?麻了?”

“嗯,捶幾下就好了,我沒事,你繼續做事吧。”祝南說着,動了幾下腳踝。

“做得差不多了。”喬真關掉電腦,将祝南的腿放到自己腿上,輕輕幫他捏腿,“現在會不會好一點?”

祝南看着喬真認真的側臉:“你的畢業研究可以了?”

喬真點頭:“發給導師了,他再看一遍,沒有問題就可以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祝南看了眼月歷,說:“你們的畢業典禮是在七月十五號?”

喬真“嗯”了一聲,突然說:“學校那邊想讓我當學生代表發言。”

“是那種要在臺上演講的學生代表?”祝南對這套流程很熟悉,因為他小學的時候也曾經當過這種學生代表。

喬真說:“對,但我還沒有想好。”

祝南明白喬真沒有想好的原因,想了想,指了指另一條腿,話鋒一轉:“捏這邊。”

“你來看畢業典禮嗎?”喬真依言換了一條腿捏。

“這個問題還需要問嗎?”祝南挑了挑眉,“我肯定要去啊,除非你不想讓我去。”

喬真低笑一聲:“想進去要通過身份驗證,你要以什麽身份過去?”

祝南蹬了蹬腿,笑着說:“家屬。”

喬真傾身過來,說:“你來,我就想上臺演講了。”

祝南一秒就知道了喬真的意思:“你想讓我驕傲嗎?當優秀畢業生的家屬。”

喬真:“你會嗎?”

“你說呢。”祝南嘻然一笑,說:“四舍五入,我就是優秀家屬了。”

二人對視着笑了挺久,夜晚的時針轉到了十一點。

喬真問:“困嗎?”

祝南搖頭:“感覺才剛睡醒,精神得很。”

“不睡,想做什麽?”喬真敲了敲祝南的腦袋。

祝南目光轉到投影幕上,說出了心心念念很久的事情:“想和你看電影,關上燈看,抱着爆米花看。”

“好。”喬真走去廚房,從冰箱裏的壁櫥裏找出了一大罐爆米花,拿出來後給祝南抱在懷裏,接着問:“你想看什麽?”

祝南用手機搜了搜,說:“最近出了一部新的電影,好像口碑還不錯,叫石……”

“石廊境幻夜?”喬真顯然也聽說過這部電影。

“你也知道?”

“我爸媽去看了,他們評價也不錯。”

“原來是這樣。”祝南說,“那我們就看這部吧。”

喬真在控制屏上搜索了《石廊境幻夜》,因為是還沒有下架的電影,在家裏看要給電影票八成的價格,喬真付好錢後,将客廳調到了看電影的模式,瞬間只有投影幕上透出光亮。

他坐在了祝南的旁邊,二人腿靠着腿,都能感受到彼此的身體上傳來的溫度。

祝南吃了一粒爆米花,焦脆酥甜,他喂了一粒給喬真,說:“真好吃。我記得我讀高中的時候,偶然間發現了有一家電影院的爆米花很好吃,然後每次都是為了那家的爆米花才去看的電影。”

喬真說:“這也是一種吸引顧客的策略。”

“對啊,吸引了我這樣的爆米花腦袋。”祝南眯了眯眼,說:“電影開始了。”

二人于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開幕是一個男人背着行李走在一條昏暗的小路上,那小路越拉越長,盡頭處隐隐有微光。鏡頭轉移到男人的臉上,他眉頭深鎖,疑惑地看着周邊的路,時不時看一眼地圖,眉越皺越緊。

男人叫瞿度,是來石廊境旅游的,哦,與其說是“旅游”,不如說是來“窮行”的,他沒有存款,前幾天還丢了工作,窮困潦倒之後在家裏發現了一張積塵的地圖,在網上搜了許久,才知道這是石廊境,不知道為啥,突然心裏一沖動,背着包就來了。

兜裏只有幾百塊,也沒想着住旅館,他指着地圖,今晚的目的地是一個廢棄的洞穴,這是他來到石廊境的第一天,也是将就着的第一天,估計還要将就好幾天。

瞿度走累了,站在原地,喃喃自語:“奇怪啊,怎麽找不到這個山洞呢?”

他五官硬朗,棱角分明,留着寸頭,即便頂着那張撲灰的臉,也能看出來是個英俊的男人,只不過他的眉骨上有一道傷疤,這傷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給他添了點痞子的氣質。瞿度伸長脖子望向遠方,踟蹰了幾步,下定了決心——繼續往前走。

所幸,沒過多久,瞿度便找到了那個山洞。這山洞上還刻着一些畫和字,他來了興趣,一邊走着,一路看過去。

原來這山壁上刻畫的是一個人,一位名叫曾篤的古人。上面有曾篤一生所經歷的事情,還有他從小到大的畫像,曾篤于六十歲一個雨夜逝去。瞿度走到了最後,停在了曾篤六十歲的畫像上,伸手摸在他的眼睛上,好像觸摸到了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的一生。

瞿度站了很久,深深地看着曾篤,那眼神帶着跨越時間的蒼涼,将曾篤印在了記憶中。

他閉了閉眼,退後兩步,朝曾篤鞠了一躬,然後繼續往山洞內走。

瞿度走到洞穴深處,驚訝地發現裏面還有一個人,那人看起來很年輕,眼裏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沉。

“你好,我是來這裏住一晚的,你……你也是嗎?”瞿度猶豫着問,因為這人看起來很幹淨,也絲毫沒有長途跋涉的疲累,與他太不一樣了。

那人看了瞿度好一會,才點了點頭。

瞿度找了一塊平坦的石頭,随意坐了下來,說:“我叫瞿度,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看起來不想透露真名,只說:“叫我小六就好。”

瞿度也不介意,他累得不行了,只想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覺得這樣不是很禮貌,只好與小六再閑聊幾句:“我是來這邊……玩的旅客,你呢?你是本地人還是游客?”

“我是本地人。”

瞿度留了心:“本地人為什麽會住在山洞裏,你家呢?”他觀察了一圈,發現小六什麽行李也沒有,他趕緊又說:“不一定要回答我,你不想說也沒關系。”

小六果然便不說了。

瞿度有些尴尬,心想也沒必要客套了,直接睡得了。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想了解小六,他這人看起來大男人得不行,其實骨子裏頭是一個感性主義者,想到什麽就幹什麽,不然也不會沖動之下來到石廊境了。

于是瞿度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這話,小六一開始很沉默,偶爾回應幾句,後來可能是因為熟了點,話也漸漸多了。

瞿度剛剛留了心眼,說話的時候沒有把話題引向個人隐私,而是說些無足輕重的話題,小六也不抗拒了。

結束一個話題的時候,小六突然問他:“你覺得山壁上刻的那個人怎麽樣?”

瞿度眼睛一亮,說:“你也看了?”他頓了頓,沒等小六回答,說:“我很喜歡他。”

小六擡起眼皮:“你喜歡他什麽?一個死了這麽多年的人。”

“一切。”瞿度确定地說,“我喜歡曾篤的一切。”

小六怔了一怔,說:“他敗壞門風。”

瞿度說:“他非池中物。”

“他見死不救。”

“他顧全大局。”

“他猖狂放蕩。”

“他超塵拔俗。”

“很多人都讨厭他。”

“但我喜歡他。”瞿度看着小六,“你覺得他不好,我不會去幹涉你的想法。但我覺得他好,你也別來幹涉我的想法。”

小六終于露出了見到瞿度後的第一個笑,那笑如日撥雲,他說了一個“好”字。

二人繼續聊天,從雞毛蒜皮的小事轉向哲學深度的問題,二人都驚訝地發現對方與自己的想法是如此的契合,瞿度不困了,反而越來越精神,他提議:“要不我們今晚就不睡了,聊個盡興。”

小六說:“自當舍命陪君。”

後半夜的溫度有些低,小六出去一趟,抱了些柴木回來,生了火,很快,洞穴內變得明亮又溫暖。

瞿度透過火光望向小六的眼睛,說:“小六,我也很喜歡你。”

“喜歡曾篤的那種喜歡嗎?”小六也看他。

瞿度想了想,說:“我說不清楚。我已經觸碰不了他了,但我想……觸碰你。”

小六挑眉:“你過來。”

瞿度走了過去,在小六旁邊坐下了,張開雙臂,問:“可以嗎?”

小六投進瞿度的懷抱裏。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瞿度問。

鏡頭轉到小六的臉上,他閉了閉眼,問:“你會愛上一個已經死去很久的人嗎?”

瞿度一頭霧水:“什麽意思?”

小六說:“沒什麽。”

“你還沒回答我。”

小六說:“因為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不是嗎?”

瞿度松開小六,看着他的眼睛:“要不試一試?”

小六問:“你覺得愛與性是統一的嗎?”

瞿度說:“在我這是統一的。”

“真巧,我也是。”小六說,“我們試試吧。”

柴火發出噼噼啪啪的燃燒聲,瞿度覺得自己抓住了一朵雲,又跌進了一汪水裏,他喘息着,在小六耳邊低聲說:“我愛你。”

小六悶哼了一聲:“可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不重要。”瞿度抱緊小六,“小六也好,別的稱呼也罷,我愛你。”

小六喉間溢出一聲嘆息:“瞿度,我們才認識了一個晚上。”

“那也不重要。”瞿度說,“我無牽無挂,只要你也愛我,我可以留在石廊境,與你永遠待在一起。”

小六沒有說話了。

事後,二人面對面躺着,小六摸着瞿度泛紅的眼,說:“你真是個性情中人。”

瞿度說:“但我長情又專一。”

“談過幾個男朋友?”小六笑了。

瞿度說:“三四個,記不清了。”

小六:“這就是你的長情?”

瞿度說:“我沒跟他們說過愛這個字。”

小六放下手:“你知道什麽是愛嗎?”

瞿度說:“我不知道,但我感受得到,現在我的靈魂在為你燃燒。如果這不是愛,我不知道這是什麽。”

小六沉默片刻,說:“好,瞿度,你以後就留在石廊境吧。”

二人又說了許久的話,絮絮的話語聲被濃重的困意打破,即将拂曉時,瞿度睡着了,睡着時還抓着小六的手。

瞿度醒來時,小六已經不見了,他的手心裏多了一塊小石頭,上面寫了一個“篤”字,好像還有溫度。

他找遍了整個山洞,沒找到小六的聲音,反而發現,山壁上所有有關曾篤的字畫都不見了。

瞿度呆滞地立在原地,明白了什麽。

他背起包,離開了山洞,外面陽光大盛,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場夢,一場幻夢。所有與小六、或者說與曾篤有關的事情,已無跡可尋。

瞿度在石廊境裏待了十幾日,期間靠着打零工來賺點錢,他問遍了石廊境中的每一個人,沒有人知道曾篤或者小六是誰。

在第十五日的時候,瞿度重新回到了山洞,他回到那個洞穴裏,抓着石頭,睡了長長的一覺。

山壁傾塌,無數石頭砸了下來,砸到了瞿度的額頭上,鮮血直湧而出,而瞿度閉着眼睛,嘴角彎起,像是做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夢。

鏡頭停在了這一刻,戛然而止。

祝南不知何時将爆米花桶放在了桌上,電影結束的時候,他還沉浸其中。

喬真比祝南抽離得快一些,但并沒有開口打擾祝南,而是默默地抓住了祝南的手。

祝南回過神來的時候,問了一句:“玫瑰蛋撻星上真的有石廊境這個地方嗎?”

喬真說:“沒有,這是編劇虛構的地方。”

“小六就是曾篤。”祝南說。

喬真“嗯”了一聲:“瞿度愛上了小六,也愛上了曾篤。”

祝南說:“他們的愛跨越了時間。”

“愛,因為沒學地理,所以不識邊界。【1】無論是時間的邊界還是空間的邊界。”喬真說,“譬如瞿度和曾篤,譬如我和你。”

在黑夜裏,祝南的臉騰地燒了起來,濃情蜜意蔓延到心口,釀出一屋子的甜。

他大方地将那甜分了一半給喬真,在他耳邊說了句讓人心跳加速的情話。

作者有話要說: 【1】: 杜魯門·卡波特《別的聲音,別的房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