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天意弄人
祝南通紅着眼,請求司機快一點,再快一點。
“小夥子,是不是家裏人出事了。”司機聽到地點,再看祝南這副表情,猜了個大概,他猛踩油門,斟酌着說,“別怕,沒事的,現在醫院的醫療設備很先進的,醫生也都很厲害的……”
祝南抿着嘴,什麽都聽不進去,心裏只有快一點、再快一點。
司機見祝南無心聽他的話,便也閉上了嘴,在不超速的前提下将速度開得最快,已經很晚了,街上的車也不算多,一路都沒有等紅燈,暢通無阻地來到了第一人民醫院。
祝南給了司機一百塊,零錢也不要了,沖進了醫院前臺,對着護士問:“今晚出了車禍的病人在哪?”
“有好幾個呢,你是哪一個的家屬?”護士眉眼冷漠,對司空見慣的場景豪無波瀾。
“我、我媽媽叫謝雨蘊,我是她的兒子,我叫祝南……”祝南慌了神,張皇地重複着無用信息。
護士翻了表格,說:“你媽媽現在在C區十二樓的八號房做手術,你去那裏等着吧。”
祝南腳步虛浮,電梯裏很多人,他一刻也不想等,走了樓梯,一路跑上去,因走得太急,上六樓的時候差點一腳踩空,祝南扶住樓梯扶手,低着頭,深吸一口氣,繼續向上爬。
終于到了十二樓,祝南循着門牌號,一路找到了八號房,這一層都是手術室,亮着燈的沒有人的,忙碌着的消逝了的,行色匆匆的臉上悲戚的,如釋重負的嚎啕大哭的。
如果……該如何承受?祝南站在八號房外,靠着牆支撐着自己不要倒下,手術室上紅燈閃爍,裏面是什麽場景,他完全看不到。但他可以想象,他親愛的媽媽躺在搶救臺上,醫生像修複機器一樣想把他的媽媽修複好,可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的。
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祝南抛棄掉不好的想法,他胡亂地安慰自己,腦海裏幻想着醫生面帶笑容地走出來,跟他說一句“手術很順利,病人成功度過了危險期。”祝南扯開嘴角,輕輕地笑了一下。
在這裏,時間都沒有概念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在他呼吸的瞬間,這所醫院裏就有人失去了生命,也不斷地有新的生命誕生。醫院裏的悲歡太多了,冰涼的地板、白色的天花板,這一切都是那麽的冷冰冰。
紅燈熄滅。
醫生走了出來,但是沒有如他幻想的那般,因為大褂上還沾着血,醫生戴着口罩,祝南不知道口罩下面會是什麽表情,他顫抖着聲音,問:“醫生,我……媽媽怎麽樣了?”
醫生低下了頭,說:“很抱歉,我們盡力了。病人的遺體我們會送去火化,你若是想見病人最後一面,就進去吧。”
好奇怪哦。他居然沒有什麽感覺,像是聽到了“明天會下雨”一樣,沒有起伏,沒有眼淚。
祝南行屍走肉般地進了手術室,手術臺上的人不會再醒來了,他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他的媽媽好像只是睡着了,那麽安詳、平靜,帶着一貫的溫柔。
“媽媽。”祝南喊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有誰能回應呢?
“媽媽。”祝南又叫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是一觸即破的泡沫。
媽媽去了天堂了。
“媽媽。”祝南跪在床邊,說:“你理理南兒好不好,我以後都聽你的,什麽都聽你的,你不要走,你不要離開南兒……”
祝南拉起謝雨蘊的手,僵硬的像石頭一樣的手,手背怪異地挺直着,他一聲又一聲地喊着:“媽媽……媽媽……媽媽……”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體弱多病,媽媽到廟裏給他求了平安鎖,求他“安康順遂、長命百歲”,可媽媽自己沒有求,所以上天才沒有保佑她“長命百歲”嗎?他小時候信神佛,長大了之後倒不怎麽信了,可如今他後悔了,如果當初多點求神拜佛,上天就會感動,媽媽就不會離開他吧。
親人是什麽?傳承是什麽?是你要親手送她入土,是下一輩要親手送你入土,人一出生就已經意味着別離,最好的四代五代同堂也不過是讓別離晚一些到來而已。我們的出生,就是為了埋葬父輩嗎?
祝南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他心亂如麻,卻無法嘶吼。
有人要來搶走他的媽媽了,祝南抱住母親不撒手,不讓來人得逞。
“這位先生,請你配合一下,死者為大,就讓她入土為安吧。”來人說道。
祝南緩緩松開了手,看着幾個人将媽媽擡上了推床,推着媽媽走了,他渾渾噩噩地跟在推床後面。
沒走多遠,突然有一個人走出來,走到他面前,涕泗橫流地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祝南皺了皺眉,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了這是他的朋友——陳望,陳望頭上綁着繃帶,臉上全是愧疚和悲痛,祝南恍惚了一下,繼續往前走,說:“我要去找我媽媽。”
“阿姨已經走了……南崽。”陳望跪在他面前,說:“對不起,全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醉酒駕駛,我沒反應過來,等我看到阿姨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對不起,對不起……”他似是只會重複這一句話,不奢求“對不起”真的能換來一句“沒關系”,但是他除了這句話,說什麽都不行,因為他有罪。
祝南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陳望在說什麽,他緩緩睜大眼睛,說:“是、是你開車撞了我媽媽?”
陳望的眼淚沒有止住過,他也不想去擦,聞言艱難地點了一下頭,說:“南崽,對不起,我這輩子再也不開車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阿姨就不會死,我、我一見到前面有人我就狠狠踩剎車了,可我……我不小心踩了油門,對不起……”
祝南倒退了幾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陳望,一邊是他的好友,另一邊是他的母親,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捉弄他?
陳望見祝南眼神不對,起身上前了幾步,拉住祝南說:“南崽,你有什麽沖我來,不要想不開,你罵我,打我吧,打死我我也認了,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我錯了……”
祝南猛地掙開了他的手,他不想斥責陳望,因為斥責也無法讓媽媽起死回身,可祝南再也無法與他做朋友了,他胸口起伏,維持平靜,說:“醉酒駕駛致人死亡,如果我沒有記錯,是要坐牢的吧。你做過的錯事,會有法律懲罰你,希望你出來後,能記住這個教訓。我們以後不再是朋友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他說完便要往前走。
“南崽……”
“陳望,別再那樣叫我了!”祝南沒有回頭,“就算今日受害者不是我媽媽,而是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我都不會原諒你的。你愛自由,你愛無所束縛,這沒問題,但你把自由建立在踐踏別人生命的基礎上,我看不起你。”
陳望沒再講話了,祝南只聽到身後有啜泣聲,可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媽媽,對不起。
如果我沒有叫陳望出來喝酒。
如果我能送陳望回去。
如果我能在打不通他的電話時多上點心。
如果有哪一步如果做到了……如果……
辦完母親的葬禮後,祝南一畢業就離開了F市,來到了A市,開了一間某寶小鋪,安靜地度日。
他瘋狂地愛上了收藏各種各樣的酒,但他不喝,他将他們收到櫥櫃裏,眼不見為淨,可他偶爾會拿一瓶出來,靜靜地看上半日,他把這種方式當成懷念媽媽的儀式。
媽媽綁着圍裙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媽媽在他床邊給他唱歌的身影,媽媽目送他上學的身影,媽媽陪他看電視的身影……從此以後,都只能在記憶裏尋覓了。
老天應該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喜歡捉弄芸芸衆生,看着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下歷遍悲歡離合,他就高興了吧。
祝南喝完了自己那杯酒,便直接拿起酒瓶,又灌了幾口,這回徹底大醉了。
喬真爪子變成五指,身上毛絨消失,漸漸從貓變成了人,俨然便是祁喬的臉,他到衣櫃裏穿了衣服,出來後抱着半醉半醒的祝南,撫着他的脊背,說:“沒事的,都過去了。”
祝南在朦胧間回報住喬真,在他懷裏低低嗚咽着。
喬真像哄小孩一樣,在他耳邊輕輕說着話,手指輕柔地拍着他,一下又一下。
祝南背部微微起伏着,肩膀抖動,他迷糊着說了一聲:“趙哥……我好累。”
喬真的手頓了一下,随後繼續輕撫着他,說:“阿南,沒事了,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他哼唱着一首搖籃曲,祝南很快就睡着了。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如果祝南還醒着,一定會改變對喬真唱歌的刻板印象。
“阿南,別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喬真抱緊了些祝南。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比親人更長長久久,比愛人更忠貞不渝,比種子還頑強,比生命還堅韌。
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