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共犯
江岷離開賓館,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溜達。
青溪鎮不大,步行環繞小鎮只用兩個小時。他還沒走幾步,就在一個粉刷得嶄新的外牆下,碰到了出門買煙的孫叔。
一頭霧水地數着零錢的孫叔,一見到江岷,又立馬笑呵呵了。
“小江!”孫叔向江岷招手。
江岷跨上臺階,問孫叔:“這是你家?”
孫叔笑着點頭:“是啊,前幾天剛刷的,運氣好,趕在下雨前漆就幹了。”
江岷明白了,為什麽傅佳辭會如此信任眼前這個沒什麽文化的中年男人。
他是個對生活充滿善意的人。
之前,江岷從賓館前臺那裏聽說了孫叔家裏的事。
孫叔跟傅佳辭的媽媽廖海清是青梅竹馬,因為和廖海清的情義,這些年孫叔一直照顧着廖家老太太,也就是傅佳辭的外婆。
後來孫叔娶了妻,還是把廖家老太太當親媽一樣供着。
怕妻子不悅,孫叔的存折都直接交給妻子保管。
孫叔這人拎的很清楚。
廖海清的出軌的事從遙遠的岷江傳到青溪,所有人都在數落她,唯獨孫叔不對此置喙半句。
這些年,他在年輕的感情和家人之間做出了非常好的平衡。
孫叔家的外牆被粉刷地成了乳白色,陰天的陽光鋪在牆面泛着冷。
這面牆很潔白。
江岷突然想到傅佳辭外婆家的外牆。
那一面牆,牆皮脫落的地方被青苔覆蓋,牆根底也變成了黑色,滿牆面的斑駁,爬滿歲月痕跡。
他問道:“鎮上有買油漆的嗎?”
孫叔說:“買什麽!我就是搞裝潢的,你要什麽顏色?直接去我店裏拿。”
江岷想了想,說:“白色的。要回了傅佳辭的房子,找時間粉刷幹淨。”
傅佳辭是個視覺動物。
她只喜歡漂亮的、幹淨的、完美的。
他想要回那棟房子後,将它重新粉飾,這樣傅佳辭就能擁有一棟新房子了。
孫叔是過來人了,江岷的意思,他聽得明明白白。
“小江,你是不是喜歡我們佳辭?”
江岷拿煙的手一頓,他笑了笑,将煙叼到嘴裏,空出手又抽出一根煙遞給孫叔。
那是孫叔沒抽過的牌子。
都說一分錢一分貨,煙也是,孫叔抽了一口,連連感慨。
兩人在牆下邊抽煙邊聊天。
江岷靠在牆上,仰頭望着上方幾縷閑雲飄過。
“嗯,要不然怎麽會追到青溪?”
他當然喜歡傅佳辭的。
那麽明顯,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孫叔看着江岷變柔軟的眼神,想到小年輕人的甜蜜,自己也仿佛吃了糖一般,甜到心裏。
“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我們佳辭也是個好孩子,就是脾氣倔了點兒,但我保證,你絕對再遇不到第二個像傅佳辭這麽懂事的女孩子。江岷,佳辭很苦的,什麽都自己擔着,她現在看起來很強勢,是因為沒人保護她。現在你出現了,一定要好好保護她。”
懂事麽…江岷從沒覺得這兩個字和她有關系。
她如果懂事,那一年半以前,他們就不會在青溪遇到了。
江岷點頭說:“我會保護她,照顧她。”
孫叔好奇:“那佳辭知道你喜歡她嗎?”
傅佳辭知道嗎?
如果她不是傻子,應該知道的。
可她是個很奇怪的存在體,精明的時候比誰都聰明,糊塗的時候仿若智障。
所以,她到底知不知道?
孫叔想知道答案。
江岷也想知道。
那些飄過的閑雲,浮動的野草,奔湧的海潮,還有沉默不語的青山,都想知道答案。
傍晚的時候,青溪街道上已經沒什麽人了。
各家各戶亮起燈火,小鎮安靜地像一幅塵封在倉庫中的油畫。
天色愈發深沉。
廖正生和幾個狐朋狗友圍着火爐打牌,他連輸幾把,又拿了一手臭牌,煩躁地把牌砸在用板凳充當的牌桌上。
“不打了不打了。”
他旁邊的人受不了,也甩了牌:“廖正生,你玩兒我們呢是吧,你老娘屍體都臭了,還不讓哥幾個回家?”
廖正生抽了口卷煙,說:“沒攔着你們啊,今天都回家休息吧,明天再來。”
幾個朋友罵罵咧咧紛紛離去,房裏只剩廖正生一個人,守着一具紫檀棺材。
外面的天色黑得徹底了,有人敲門,廖正生以為是誰落了東西回來取,他披上軍大衣去開門。
打開門,是個穿着深黑色羽絨服的青年人。
他身材高大,面頰清瘦,站在燈下,有一半的臉都陷在陰影中。門頭燈光照射在他的眼鏡鏡片上,反射出一縷刺眼寒光。
夜裏晦暗,廖正生認出了,這是白天和傅佳辭一起來的那個男青年。
鎮上沒人這麽高的。
江岷先是沉默地從口袋裏掏出煙,遞給廖正生一根。
廖正生有煙瘾,順手接過煙,江岷給他點上。
抽了口煙,廖正生才問:“自己來的?傅佳辭呢?”
江岷說:“她在休息。”
江岷講話時慢條斯理,眼睛一動不動盯着對方。
廖正生被他盯得發怵,扔掉煙,拿腳碾了幾下。
江岷吐了口煙圈,問:“這房子對你很重要?”
“重不重要,這都是我應得的。”
“但是老太太遺囑把這棟房子給了傅佳辭,遺囑已經過公證生效,這是傅佳辭的房子。”
“別他媽跟扯什麽法律,這是老子的家事,輪不到你們外人插手。”
江岷向裏看了眼,今天房子裏格外安靜,看起來只有廖正生一個人。
江岷丢掉手上的煙,向上推了下眼鏡框,“我今天不是來跟你談法律的。”
他從羽絨服口袋裏拿出冰冷冷的手機,打開手機相冊,當着廖正生的面播放最新一段錄像。
這段錄像是別人發來的,像素有損,但不妨礙廖正生認出這是他女兒放學時的畫面,學校的名字都被錄了進去。
兩年前,廖正生欠下一屁股賭債,妻子帶着女兒離開他,重組了家庭,為了争奪女兒的撫養權,廖正生和妻子打了很久官司。
江岷是從孫叔那裏得知廖正生的妻女在津州的。
廖正生正要去搶奪手機,江岷漫不經心地把手機揣回口袋,“廖先生,如果我把這個發給你的債主,會怎麽樣?”
廖正生太陽穴的青筋跳起,他揚起拳頭揮向江岷。
江岷躲得快,廖正生這一拳落空。
江岷關掉手機,冷漠地說:“想做壞事就得先解決後顧之憂。你從這棟房子裏出來,老人的遺體、這棟房子,都還給傅佳辭,好好還清賭債,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女兒的安全受到威脅,但凡還有點正常感情的人,都不可能沒有悸動。
廖正生暴怒地抓住江岷的領子:“現在大學生都這麽卑鄙嗎?”
江岷面無表情地說:“你找人合起夥來欺負傅佳辭,就該想到會有報應。”
廖正生一拳砸向江岷的顴骨,江岷沒有躲,硬生生挨了他一拳頭。
江岷的眼鏡被打到地上,他偏過頭,扶着水泥牆,摸了摸被打的地方。
廖正生還要再動手,夜空裏,傳來一聲尖銳的叫喊:“廖正生,你他媽給我放開髒手!”
廖正生和江岷同時朝着那聲音來源看過去,只見晦暗不明的小路上,一個手提着塑料桶的黑影,疾步奔跑過來。
那個黑影走近了,他們才看清。
那是傅佳辭。
傅佳辭看到被打的江岷,氣急敗壞,一瞬間想殺了廖正生的心思都有。她拔開塑料桶的塞子,鋪蓋而來的,是濃濃的汽油味。
廖正生和江岷都察覺到了她的意圖,但為時已晚。
傅佳辭向前一揮,将塑料桶裏的汽油盡數潑進院子裏。
她扔掉油桶,把江岷護在身後,拿出打火機對廖正生道:“你這麽愛呆在這裏,那麽幹脆死在這裏好了。”
廖正生碰到那些要賭債的,都沒這陣仗。
“你他媽瘋了!”
傅佳辭仿若未聞,她點燃打火機,揮着那簇小小的火苗:“你不是想要房子麽?幹脆同歸于盡好了。”
廖正生也吃不準傅佳辭到底會不會點燃這裏。
瘋子。
眼看傅佳辭就要把打火機扔近院子裏,廖正生無暇思考,到底命更重要。
他激動地推開傅佳辭和江岷,從被汽油彌漫的院子裏逃出來,指着二人道:“小小年紀就心腸歹毒,我等着你遭報應。”
惡人見多了,這麽年輕卻不計後果的倒是沒見過。
廖正生心裏擔憂女兒安危,房子再重要,到底比不過家。
他逃離這裏,立馬買了車票去津州。
看着廖正生的背影,傅佳辭推推江岷的胳膊:“他剛才應該是在罵你吧。”
他拍了拍傅佳辭的肩頭,“應該是在罵你。”
廖正生走了,江岷才開始後怕。
潑汽油,虧她能想出來。
他以為自己做的事,已經是在法律邊緣踩線,沒想到來了一個更不計後果的。
“我眼鏡掉在了地上,幫我找找。”
傅佳辭不知道江岷的近視有多嚴重,但她知道,江岷離不開眼鏡。
她認真掃視了一圈腳下,在門框背後發現了江岷的眼鏡,其中一只眼鏡腿徹底折斷。
傅佳辭蹲下來,撿起殘破的眼鏡,吹了吹上面沾染的灰塵,又拿袖子仔細擦拭。
擦得一塵不染,才遞給江岷:“一條腿壞了,還能用麽?要不然先将就一下,明天去眼鏡鋪修眼鏡腿。”
江岷從不忍受有瑕疵的東西,尤其是眼鏡這樣私密的物品。
“扔掉吧。”
傅佳辭在商場見過江岷這個眼鏡的牌子,挺貴的。
她把眼鏡裝進自己的口袋,“能修好就別扔了,這事交給我吧。”
江岷越來越讓她困惑了。
這個人太矛盾了,比她還要矛盾。
不過,她最想知道的還是今天晚上,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并且挨了廖正生的打。
她很了解廖正生,充其量是個窩裏橫的慫蛋,能逼廖正生那個慫蛋動手,這是說什麽難聽的話了?
江岷可不是那種會說難聽話的人。
而且,他不是還學過格鬥的麽,看體格,廖正生怎麽也比不過他。
她正要開口問,忽然之間,江岷身體似一堵牆,堵住她。
他必須離的很近,才能勉強看清傅佳辭。
“傅佳辭,你知道多危險嗎?”
明明是适合接吻的距離,他卻用來教訓人。
江岷明顯生氣了,他的喉嚨都在震動。
“江岷…”
江岷真生氣起來,橫眉冷豎,傅佳辭都怕他。
可是,這也說明他在乎她。
傅佳辭捏起江岷的袖子,輕搖了搖,說:“怎麽你生氣的時候,都這麽好看?”
江岷聲線更冷了。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麽。”
傅佳辭勾起嘴角,“江岷,我向你發誓,我以後會做個好人的。”
一抹昏光照着在傅佳辭不施粉黛的臉上,她眼裏閃着光,仿佛這句輕描淡寫的承諾,是某種信念。
她朝江岷伸出手,指腹在他破皮的嘴角摩挲,“他打你你怎麽不躲?這麽好看的臉,破相了怎麽辦?”
“不會破相的。”江岷拂開傅佳辭的手。
見傅佳辭沒有追問廖正生對他動手的原因,他松了口氣。
“你外婆遺體怎麽辦?”
傅佳辭說:“我打電話給殡儀館。地方小,做事方便。”
兩人摸黑進去,打開電燈。
老屋很舊了,牆上的瓷磚掉色,木質家具全都腐化,唯一的可取之處是采光好,只可惜,這點優點在夜晚也顯現不出來。
一具紫檀木的棺材正橫在客廳中央。
那便是傅佳辭外婆的屍棺。
傅佳辭不是膽小的人,恰恰相反,她從小就喜歡去墳地放炮,點人家祖墳。
可看到這具屍棺,她害怕了。
她怕外婆詐屍,活過來,責備自己的人生。
她更怕,她就此場面,再也無人管束自己。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喜歡偷外婆的□□筆在外牆畫王子,為這事,她沒少挨揍。
那個古板的女人,将永遠活在古樸的檀木棺材裏,同她古舊的思想,永遠停留在此。
在這個夜,這間不再有人問津的房子裏,還有一些更奇妙的感覺在他們之間流動。
今夜他們都做了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壞事,如果今天,在這棟房子,有任何犯罪發生,那他們便是共犯。
一人犯錯,兩人共同承擔。
第二天,傅佳辭找人給外婆辦了喪葬,鎮上的人都來給老人送葬。
人來人往,人生人死,逝者不可追,傅佳辭心裏沒什麽波瀾。
她現在更想知道自己何時能夠合法繼承這棟房子。
喪禮結束,傅佳辭和江岷回到賓館。
江岷要打電話,屋裏信號不好,他去了樓下。
這通電話打了約十五分鐘,他回來,只見傅佳辭已經換掉了身上那身黑色肅穆的襯衣。
她換上一件白色的毛衣,毛衣又寬又大,如同蠶蛹般包裹起她,她的臉被毛衣領包圍,小小的,白白嫩嫩的,明明應該柔軟,但那一雙眼睛卻出賣了她的強韌。
傅佳辭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江岷說:“有話直說。”
他眼睜睜看着她憋了一路話了。
“我要什麽時候才能拿到房子?”
“還需要去辦一些公證手續。”
傅佳辭聽到辦手續就頭疼。
“你外婆的死亡證明我已經拜托孫叔去做了,房屋産權證也在孫叔那裏,其它文件已經幫你處理好了,你只需要去趟公證處,之後這棟房子就正式屬于你。”
傅佳辭聽得一愣一愣。
江岷接着說:“還好你外婆提前把房産證給給了孫叔,繼承文件我都幫你提前準備好了,只需要一份死亡證明。”
傅佳辭沉默一陣,想扯江岷的袖子,又怕自己龌龊的心思不讨他喜歡。
“我是不是很壞?她死了我都不傷心,只想着繼承房子。”
“嗯,是挺沒有道德的。”江岷笑了笑,沒有否認,卻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
傅佳辭見他對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遂松了口氣,“房子的事,就謝謝你啦。”
江岷忽然認真了起來:“你要怎麽謝我?”
傅佳辭不正經地抛個媚眼給他:“你想要什麽?我什麽都能滿足”
江岷不戴眼鏡,根本看不出來她故作輕松的神情。
從她略帶顫抖的聲音裏,他判斷出了傷心。
傅佳辭別的本事不說大不大,但逞強這一點,沒人能做得比她更好。
江岷沒戳穿她。
繼續着傅佳辭的問題,他思索片刻,說:“青溪景色不錯,你可以帶我一日游。”
傅佳辭腹诽,江岷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她明示道:“我可以允許你提一個更過分的要求。”
只要他開口,她就能立馬以身相許。
這次江岷沒有花時間去思索。
他認真道:“給我一個傅佳辭使用權,三年有效期。”
三年…太短。
“三年哪夠?三百年還差不多。”
反正她現在喜歡他,願意為他讓出傅佳辭使用權。
何況三百年,誰又真能活到那時?
“這樣好了。”江岷輕笑,“既然是幫你解決了房子的事,那就按照這間房子的使用年限來,誰也不虧。”
傅佳辭心想,房子的使用年限也就七八十年,照她目前對江岷的喜歡程度,是能夠允許他在七八十年內使用傅佳辭使用權的。
她爽快地向江岷伸出手:“成交。”
江岷拍了下她的手,“成交。”
成交的一瞬間,他想勸傅佳辭平時少看點韓劇,多學點法律知識。
這間老宅屬于集體土地上的宅基地,使用權不受時間限制。
只要土地管理法不改動,這個時間,永遠不會到頭。
“哎呀。”
傅佳辭突然叫出聲。
“你拍到我傷口了,疼。”
幾日前她被斧頭手柄的木刺紮破皮的傷口,今日還留一道小口子。
剛才江岷與她拍手,提醒她虎口還有一道傷呢。
其實傷口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她知道江岷根本不會上當,但她的目的也并不是騙取他的擔心,而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她需要他的關心。
她貪婪地目光看向江岷,江岷低下頭,沖她眉頭一皺。
他捏起傅佳辭的手,将她的擡到視平線的高度認真觀察。
他眼鏡腿折斷了,戴不了,看不清她的傷,便微眯着眼睛,試圖讓視線凝聚。
傅佳辭明明是那個撩弄他的人,可她忽然心慌了起來。
江岷的視線仿佛是兩團火,把本來沒有疼痛的皮膚灼燒地發痛。
她開始扭捏地轉動手腕,想要結束這一幕,江岷卻把她的手捏得更緊了,他在她虎口那道細細淺淺的粉色疤痕上輕吹了一口氣,然後擡頭問她:“還疼嗎?”
傅佳辭的臉紅成熟透了的蝦子,她被江岷的氣息吹拂地渾身都癢,心似春風裏的蘆葦蕩來蕩去。
可盡管害臊,她也沒皮沒臉地說:“還疼。”
“還疼的話只能去醫院了。”
江岷放下她的手,無情地說。
傅佳辭深切感受到,什麽叫做:撩完就跑。
她收回手,重新嚴肅地說道:“你沒有眼鏡能行嗎?”
“看不太清楚。”
傅佳辭從他羽絨服的口袋裏掏出眼鏡,說道:“下午你留在賓館休息,我去給你修眼鏡。”
江岷看着她一派主人的樣子安排一切,嘴角向上彎起:“好。”
作者有話要說:
5000+字的一張肝到頭疼,但是糖果齁甜。
也別光吃糖,記得加收藏藏藏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