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珀爾沒了鞭子,手中只有一柄狄俄尼索斯給的短刀。而顯然,短刀遇上鞭子這種遠近皆可的攻擊型武器,并不占便宜。珀爾數次打開揮過來的長鞭,卻無法靠近小珀爾。反倒是小珀爾,能夠憑借速度和鞭子的防禦游刃有餘地攻擊躲閃。
“這真是一場有趣的見面。”小珀爾一鞭子抽在珀爾拿刀的手上,卻被珀爾反手一割,切斷了鞭子的一截。落下的一塊鞭子如同斷開的銀蛇般落地,扭動地在地上發出痛苦地嘶嘶聲。小珀爾并未在意。風卷雲過,疾馳的氣流在大地上快速湧過,掀起塵土。
“因為你的一個愚蠢的決定,我在這段時間裏流浪了近十多年。”
鞭子再次以狠厲的速度掃來,珀爾擡手一擋,鞭子砸在了一旁的大理石地上,碎石像是水紋般震動,然後碎成了一塊塊,挫裂地浮上。
“我失去了我的父母。”那雙紅色的眼睛在塵土中依舊亮得明顯,那裏面是滿滿的恨意,“我不得不呆在這個并不屬于我的國家裏,為了活命到處奔走。”
砸在一旁的鞭子,被小珀爾的手勁帶着往回一甩,砸在了一塊碎石上,碎石順着慣性襲向珀爾!
下意識地用短刀劈開碎石,珀爾随即猜到銀鞭很可能跟在碎石的後面。但當他破開石頭看到鞭子,卻已經是近到與他的鼻梁只有一毫厘之差。勉力向後一仰,鞭子削着珀爾額前飛起的發,堪堪錯過,驚出他一身冷汗。
“這不是我的國家,這不是我的家人,這,甚至不是我的身體。”
小珀爾揪着胸口的衣襟惡狠狠地看着珀爾躲過這一擊,但随即他又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冷厲的笑,“不過,這也有一個好處。”他看着珀爾,“因為和我沒有一點幹系,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向這些人報複。”
“踐踏他們,蹂躏他們,聽着他們在我的腳下哀求,悲鳴,然後用他們的血來填補我所失去的東西!”
珀爾抱着籃子退到一個神像的一角,沒工夫理會這瘋子般的發言。整座大殿裏,到處是碎石嶙峋,尋不到一塊能夠穩穩站立的平地。唯一完好聳立着的神像在一片廢墟中有着古怪的意味。
小珀爾仰頭看着那身着半邊白袍手持天平望向未來的雙面神一眼,像是嘲諷地笑了笑。
“你相信神嗎?”小珀爾晃着手中的鞭子,漫不經心地比劃,忽然開口問了這麽一句。“也許你可以許願,求它來救你。”
抹掉額角的汗,珀爾握緊手中的籃子,哼笑一聲,“我比較相信我自己。”
兩人隔着廢墟,笑着看向彼此。
小珀爾先動了。他以極快地速度同時甩出鞭子和小刀。
神像的雕塑在打鬥中,底座被破壞殆盡,稍有不平衡便會變得搖搖欲墜。此刻小珀爾投出的短刀,便是沖着那不穩的底座去的。
這麽做的目的,當然是使得神像倒向正在它下方的珀爾。
珀爾被逼得後退一步,随後發現了正倒向自己的神像。他正欲逃開,卻發現小珀爾将鞭子甩到了他手中籃子的手柄上。如果此刻放手。籃子便會被小珀爾奪走。但站在這裏較勁,便會被神像砸個正着。碎石不停地落下,廟宇似乎有坍塌的跡象,珀爾一面揮動着短刀劈開将要落在頭上的亂石,一面同小珀爾在鬥力。
就在這時,廟宇門口有人大喊了一聲,“珀爾!”
小珀爾還沉浸在毀滅和複仇的愉悅中,并沒有回頭。
珀爾忍不住扭頭,見到趕來的狄俄尼索不知為何有着松了一口氣的感覺。他翻轉籃子,籃子裏的人裹着棉布落下。珀爾用腳勾住落下的歐西納什,把他挑向正朝這邊跑來的狄俄尼索。
千鈞一發之際,珀爾松開了空籃子,跳着避過了倒下的神像。
震耳欲聾的聲響沿着大地轟隆隆地蔓延,幾乎驚醒了半座城市裏的人。珀爾在近處捂着嗡鳴的耳朵,晃晃腦袋,在踉跄中走了幾步。
“你還好嗎?珀爾!”狄俄尼索的聲音從碎石掀起煙霧中傳來,聽着似乎并沒什麽大礙。珀爾剛想回答,忽然感到面前氣流被破開湧到一旁,鞭子在煙霧中淩厲地劈向他。
鞭子後面,是小珀爾滿是仇恨的臉。
珀爾來不及回答,瞪大眼睛看着揮來的鞭子。
就在他以為這一時大意的動作将會要了他的性命時,一陣白光自身後亮起。四周的一切在白光的照耀下開始變得緩慢,或者說,它們在珀爾的眼中速度變得緩慢。因為珀爾正被看不見的力量拖着,卷如身後那詭異的白光中。
白光大作下,珀爾能看到了小珀爾滿臉錯愕的表情,還有他身後正抱着歐西納什朝這裏跑來的狄俄尼索。珀爾看見狄俄尼索的嘴一開一合,在遠處沖他喊着什麽,但他的耳朵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光亮在他的身邊剝裂,綻放,然後向着狄俄尼索的方向流逝。
也許,光能流逝的方向是相反的也說不定。
在一片白茫茫的光亮,前進和後退都沒有意義。方向是沒有意義的,時間是沒有意義的,就連自我也變得混沌開來。
珀爾呆滞地看着光點快速運動,直至将他包圍起來。他在白光中漂浮,有什麽與他擦肩而過,他卻來不及細看。
時間像是過了一秒,又像是過了一年,珀爾覺得他像是突然進入了一個混沌的夢境,然後又在什麽也不清楚的情況,突然醒來。
抽搐地渾身一震,珀爾猛地吸入一口氣,然後從地上驚起。
幾乎只是一瞬,便換了個場景,這裏沒有廢墟,沒有廟宇,沒有小珀爾,也沒有狄俄尼索。
觸目所及,黃土溝壑縱橫,天空是緋紅如血般污穢混沌。珀爾站起,峽谷的風卷起腳底的細土,飄揚成霧狀散開。空氣裏飄散着的燒灼的黃土味,如這片寂靜,帶着死氣沉沉的味道。
“這裏、是哪裏?”珀爾望着眼前無邊無盡的黃土,低聲呢喃。
塵土卷過眼前,帶走這句若有似無的呢喃。珀爾不安地動了動手指,才發現自己還握着狄俄尼索的短刀。他沉默地低頭看了那把短刀半晌,最終将它收鞘重新置于腰間的劍套上。
這時,于這廣袤的天地間,忽然傳來一聲近乎嘶吼的悲鳴。
珀爾轉身,這才發現,身後的不遠處,還有一座圓頂建築。
白色的圓頂細膩如同皎潔的明月。圓頂的四周,白色的原石雕刻着姿态各異的醜陋怪獸,它們相互纏繞,圍成一圈,望向四方。圓頂下是大型的長條建築,高大的羅馬柱撐起了屋檐,白色幹淨的牆體立于這片黃土之上,獨有一種純淨的巍峨肅穆感。
沒有猶豫,珀爾朝那邊走了過去。那是唯一有人聲的地方。
進入圓頂建築,沿路走來全是機關,卻已經被人破壞或打開的差不多了。沒有鮮血,卻有比鮮血更壓抑的安靜。踏在白色的地板上,低頭可以看見地面映照出來的精美穹頂。圓頂建築的高牆阻隔了牆外肆虐的風,然而在這一室的白色內,沉澱下的全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寂靜。
長長的通道,有光從窗戶漏下來,勾勒着雕花的陰影,朝向建築的深處。
“啊——”又是那聲近乎悲鳴的嘶喊。這下,珀爾甚至聽到了刀劍相向的聲音。
抽出刀,珀爾快而輕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移動。
窗外的光影交錯落在珀爾身上,恍惚中,那雕花闌珊和那五彩的玻璃編織成一種近乎怪異的色彩。珀爾有一瞬間,似乎在其中一扇窗上,看到了那個曾經喜歡呆在黑暗的房間中,不停地變換着角色試玩着各種游戲的自己。
但待他停下來,再次看向那扇窗,放眼望去,卻只能看到一片黃土。
滲人的安靜順着皮膚攀爬入心髒。
“啊——”那聲從建築伸出傳來的嘶喊開始變得更加瘋狂。
破裂嘶啞的慘叫,撕裂了這浸溺在白色中的安靜。
透明的玻璃上,五彩的混沌閃現後又消失。
珀爾怔愣地看着那扇窗,晃蕩着後退了一步。
“啊——不可能!不是這樣!啊——”那個喊聲終于變得清晰。
幾乎是瞬間,珀爾驚醒過來,再也不敢看向那扇窗戶一眼,他轉身逃也似地奔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四周的窗戶走馬燈般地閃過細碎的畫面,時間和畫面在光影中模糊成混沌。數千人的低聲細語彙聚成無形的恐懼,在珀爾身後緊緊追趕着他。
一路狂奔,直到碰地一聲,撞開那虛掩的白色大門。
珀爾喘着氣驚慌不定地站在血泊內,身後的低語被阻隔在了門外,徘徊着不肯離去。
門內,四具屍體流的血液染紅了一片,珀爾呆滞地看着撐劍立于屍體中間,站于血泊之上的男人,張嘴,卻訝異地說不出話。
“你……”珀爾艱難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氣,刺鼻的血腥味順着口腔潛入鼻腔,填滿肺部,令人作嘔。眼前的場景太過難以理解,珀爾跑出一身的冷汗在此刻凍得骨髓發涼,以致于他只能問出這麽一個問題,
——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了他們?”
這個問題神官問過,此刻由珀爾口中問出,仍舊是無比的諷刺。
就像是在嘲弄如此天真的珀爾,站在血泊中的男人顫抖着肩膀,發出難以抑制的笑聲。
先是咯咯的輕笑,然後是放聲的大笑。
那笑聲在空曠的殿內回蕩,盈滿了恐懼的心髒。
這有違所認知的常理。珀爾因緊張而急速跳動的心髒如此想到。
什麽是常理?
常理就是習慣了的,常于身邊存在的真理。就像黑白,就像時間,就像正義與邪惡。它們維持着秩序,監守着世界的運行,确保一切如常運作。
那麽什麽是失常?
珀爾覺得,所謂的失常,便是他現在眼前所見到的一切。
他看着在血泊中撐劍而立的男人笑着将那張臉轉向自己,倒抽了一口氣。
納奧西卡站在血泊中心,祭壇上的蠟燭還在跳動,他腳下的血液還未完全幹涸。橫七豎八的肢體散落在納奧西卡的四周。那些手臂軀幹上,穿着白色的袍服。染着血的精致袍服上有象征光明和正義的的金色絲線。那些絲線一半浸在紅褐色的液體中,變成僵硬的,污穢的黑紅色。
珀爾朝前走了一步,液體滑動的粘稠響聲在腳下嘩啦作響。
“這是哪裏,你是誰?”
有了之前的經驗,珀爾也不敢确定眼前這人就真的是納奧西卡。
納奧西卡聽到這個問題,一直看着珀爾的笑臉終于有了反應。
“這裏是哪裏?”帶着笑意的聲音反問。
那是張溫柔的臉,卻描繪着最扭曲的笑容。
珀爾直視納奧西卡的笑臉,覺得這人正處在崩潰的邊沿。
“我是誰?”重複着這個問題的人,似乎自己也拿不準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是珀爾,你還記得我嗎?”珀爾見納奧西卡恍惚的精神狀态,主動試探地提問。
“珀爾·莫提斯。”這是篤定的聲音。剛還瀕臨崩潰的人仿佛剎那之間恢複了正常。珀爾卻沒有因為這肯定的回答而變得安心,相反,他覺得不正常。納奧西卡從地上的縫隙拔起劍,一身血滴緩步靠近。珀爾立刻舉刀,警惕地告知,
“在我弄清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之前,我無法信任你,如果再靠近,我就攻擊。”
納奧西卡聞言在原地站住。
他直愣愣地看着珀爾的眼神,讓珀爾非常不舒服,
“回答我,這裏是哪裏,剛才發生了什麽?”珀爾重複了一遍問題。
納奧西卡嘴角彎起,輕笑着。
珀爾沒有急着追問,他看着納奧西卡笑着低頭掃視了一圈滿是血的殿堂,然後緩慢地用殘酷的聲音宣布,“這裏是未來。”
“你說什麽?”并非沒有聽清回答,只是不敢确信。珀爾難得反問。
納奧西卡沒有理會,他徑自地用一種平靜的聲音在宣布,又或者只是在重複着別人的話語。
“我是創造了未來,卻沒有帶來希望的,令人失望的王。”
“我是不應該存在的未來。”
納奧西卡拖着劍在地上摩擦着前行。劍聲發出的低鳴,刺耳尖銳,刺痛着人的耳鼓膜。
珀爾忽然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
如果說他和狄俄尼索斯因為光柱的關系回到了過去,那麽納奧西卡便是通過光柱去到了未來。
并不是每個未來都會有希望,也不是每個未來都是happy ending。但就算是未來,那也只不過是時間的一個階段,它終會成為現在,然後在變成過去。至于是将他變成值得緬懷和紀念的過去,還是令人絕望的過去。全憑将會經歷那段時間的人的決斷。
然而此刻面對這個未來,納奧西卡和他的同伴,卻不由地一致選擇了失望。
納奧西卡的同伴甚至不禁對昔日的君主揮刀相向。
人是無法理解沒有經歷過洗禮的正義。
哪怕是正确,也會忍不住懷疑他的真實性。
沒有了邪惡的标杆,怎樣的正義才是正義。
納奧西卡和他的夥伴走在一條他們從未試着去理解的道路上,宣揚着自己也無法肯定的理念。
這條路會走到哪裏,會經過哪裏,他們全未考慮過。
他們所暢想的,不過是一個叫做happy ending的分支結局。一旦結局不是如他們所想像,背叛的感覺爬上心頭,他們便會慌不擇路。
這才是真正的悲哀,這才是真正的絕望。
“我是應該消失的存在。”納奧西卡站在珀爾面前,一字一句地宣判自己的死刑。
沒有什麽比一直相信的道路瞬間坍塌更來得讓人絕望。如果注定是條死路,那麽人究竟是為了什麽一直努力到現在?
放棄了肉體所享有的愉快,放棄作為個體的自由,為了大義,為了更美好的明天,一直那麽相信着走到如今,卻在只距離成功一步的距離,叫人發現這麽戲劇的事實。
納奧西卡向珀爾舉劍,寬窄相宜的劍身染着他國人的鮮血,滑落液體滴落在腳下的血泊中。這人眼中已經沒有了活着光彩。
珀爾正了正刀鋒,微低下身子,他聽納奧西卡說,
“我是應該被抹殺,卻還活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