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兩人坐在長廊上倚牆并肩,像多年未見的好友般随意交談。背後靠着的牆壁冰冷僵硬,完全依在上面并不舒服,珀爾盤腿坐好,右手手臂抵在自己的腿上,撐起側臉看向納奧西卡。他随便撿了一句話打開話匣子,

“我遇見了小時候的你。”

珀爾說的,是他前段時間呆的那個時空。納奧西卡聞言看向了他。對于珀爾來說,那次相遇不過是數十天前的事情,但對于納奧西卡,那次的相遇卻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納奧西卡的心中,一種名叫懷念的情感悠然而上,但随之而來卻是深深的挫敗。兩人此刻坐在此地,物是人非的挫敗感格外強烈。

雖然比剛才,納奧西卡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但他仍舊臉色蒼白。面對珀爾,他有着不可名狀的愧疚感。

納奧西卡原以為他的道路才是正确,但斬殺了珀爾後的未來卻仍是如此的糟糕。

也許他,才是阻止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人……

納奧西卡的心中不止是愧疚,還有一種被稱作失敗的負罪感。

輕微眨了下眼,他垂低眼眸,像在做最後的狡辯般輕聲說到,“我保證了我的諾言。”

珀爾知道納奧西卡指的是作為救他性命而交換的那個諾言。

“是啊,我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珀爾眯眼,紅如晶石般剔透的眼裏滿是無奈的笑意,“要跟你說句遲來的謝謝嗎?”

納奧西卡停頓一下,小幅度地搖搖頭,“不需要,只是一次幫忙,而且不管怎樣,到最後你還是死了。”

這都是他的錯。納奧西卡想。

珀爾平靜地聽納奧西卡說出這句話,卻沒有在對方臉上看到勝利或者說愉悅的笑容。納奧西卡就坐在那裏,自開始說話起便一動不動,甚至連坐着的姿勢也是僵硬的。珀爾看着他,卻看不出這人究竟在想些什麽。

但珀爾知道,納奧西卡正在努力地抑制他心底洶湧的情緒。

當來自情緒的刺激太過豐富時,大腦因為需要處理這些情緒,而分不出太多餘裕去協調身體。身體會變得僵硬,大腦會變得混沌。納奧西卡顯然處于這樣的狀态之中,盡管他板着個臉,克制着情緒。如果不是珀爾靠得近,打量得仔細,也許他也不會發現納奧西卡的端倪。

細細打量納奧西卡,珀爾和他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談話的機會并不太多,仔細看着對方,冷靜地交談還是在草原上見面的那一次。

不知為何,也許是昨日與今日因為時間的玩笑變得咫尺之近,讓珀爾一時間無法适應。也許是納奧西卡的态度過于溫和,令珀爾自己許久未這麽平靜。總之珀爾生不起起來,就算眼前這個男人很有可能是殺了他的人,他也無法大發雷霆。

珀爾看着這個男人,甚至有些同情。

面對既定的失敗與未知的道路,納奧西卡也會恐懼,因為即使贏了也并不代表勝利,窗外的世界便是這場游戲的結局說明。

那麽自己呢?

珀爾在同情納奧西卡的同時,也在問自己。

據納奧西卡所說,他可是死了啊……

是完成任務後死了,還是……

怎樣也沒關系了,因為根本無法确定。

去看看自己的屍體?

屍體也只是屍體而已,既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談談過去也只是束手無策下能夠想到的唯一可以做的事。

令珀爾驚訝的事,納奧西卡沒有反對。

“我輸了,你難道不應該高興。”珀爾複雜地看向納奧西卡,他對于輸贏的概念與納奧西卡不一致,應該說他的目标從一開始就與納奧西卡不一致。但這個事情他不能與任何人提起,他能談起的過去也只有納奧西卡的過去。“你說過未來不應該屬于我這樣的人,你贏了不正好嗎?”

“我不想要你輸,我只是想要贏。”納奧西卡的聲音變得如同呼吸般輕,有種釋然或者說放下芥蒂後的溫柔與平和。“我只想贏得一個更好的未來,一個更好的世界。”

“我……從來不想你死。”

如此聖母的發言,換做從前珀爾也許還會嘲笑一番說哪有不流血的将來,但現在同樣的話被納奧西卡以一種懇切,甚至是不知在懇求誰的語氣說出來,珀爾卻産生了一種奇怪又複雜的情感。

“你不想我死?”

也許是難以相信,珀爾不自然地便用了疑問的語氣。

納奧西卡面對這樣的置疑,發出純粹的輕笑,

“要是問我,我喜歡你的做派,你的思想,你的手段嗎?不,我厭惡。”納奧西卡在自問自答。

他的聲音放得輕緩,聽不出惡意和厭倦,“我讨厭你,但要說我厭惡你,甚至嚴重到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地步嗎?不,我希望你活下去,去見證我的正确。”

真是個驕傲又固執的人。珀爾無奈地看着納奧西卡。

納奧西卡毫不避諱地與珀爾的目光接觸,“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會想,也許你是對的,世間的惡,也許唯有用惡才能得到制衡。”

珀爾驚訝地回頭,納奧西卡目視前方的琉璃窗,笑了笑,“但,我一直想找一條更好的道路,一條即使不用惡也能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不過不可否認,有時你的方法的确更加有效,也更加便捷些。”

珀爾聽着忍不住輕笑,

“對不起,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比較好。”

珀爾從未想過他能從聖光附體的納奧西卡處得到一句肯定的評價。

哪怕只是只言片語,而能從這個擁有如此理想,背負如此沉重擔子的納奧西卡口中說出,就已經是意義非凡。

“我只是在管理着人的欲望罷了,而你,你是在想創造着未來。”珀爾忍住笑,生硬地将笑聲轉為輕咳,然後輕聲評價。他說的也是事實。珀爾·莫提斯擅長的是人心與人性。

而納奧西卡卻看到了未來。

盡管着未來他一個人承受不來。

聽到珀爾的話,納奧西卡也微微露出吃驚的神色,但很快那吃驚變成會心的一笑,然後又變得有些苦澀

“我總是看不透你。”納奧西卡搖頭苦笑,“十多年前對我說出‘錯的永遠只會是人而不是正義’的是你,告訴我‘錯誤和正确只有站到終點才能看清’的也是你。就算現在你說你其實挺欣賞我,我也已經不驚訝了。”

珀爾不說話,納奧西卡卻像是忍不住般問到,“那麽現在你看到未來了,你還認為我是正确的嗎?你不想趁着現在殺了我嗎?也許,這個未來還能改變。如果是你的話我……”

納奧西卡話音漸弱,終究還是無法說出那句‘如果是你的話,死在你手上也無所謂。”

他并不畏懼死亡和失敗,但失敗的苦果實在難以下咽,更何況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他最終閉上了嘴巴,選擇沉默不語。

面前的琉璃窗依舊是走馬燈地在播放着過去,似乎除了珀爾本人沒人能看見他的過去。面對過去,珀爾抿嘴,眼眸下垂,思索後笑說,“你知道嗎?這都會成為過去。”

“不管是好的,有或者是不好的,正确又或是錯誤的事情,它們都會成為過去。未來也會成為過去。”珀爾直視納奧西卡的眼睛,“記得我說過嗎?沒有人知道終點有什麽,所以你才要站到終點,只有站在那裏,你才能決定下一步的方向,一個更正确的方向。”

那日草原的微風徐徐從琉璃窗中吹來,珀爾面前的窗戶出現了那日與小納奧西卡在草原上對話的情景。

草浪滾滾,猶如長河。反複不滅的波浪中不停的有草葉被風壓倒然後又随之揚起。

“事實上,除了神,沒有人可以從時間的起點一直看到世界的終結。現在的匆匆一瞥又能決定什麽,也許在這一刻我們的決定是錯的,但在未來也許它就變成了對的。”不管是理論還是信仰,都有适合于它的時間和地點,天時地利人和在此刻創造的正确與勝利也許是有用的,也可能是無用的,但誰又能肯定以後的事。

“即使我的勝利令這個世界變成了這個樣子?”納奧西卡輕聲問。

“你會是為了讓世界變成這個樣子而存在的人嗎?”珀爾反問。“你信任我,而我,也相信你。”

納奧西卡也許是這個世界上珀爾·莫提斯最不贊同的人,但他卻也是最不會傷害這個世界的人。一切的正義與邪惡,都緣于對這個世界深沉的愛,以及這個世界所帶來因緣際會的感謝。

畢竟是所有的經歷,造就了今天的存在。

“如果你想要我殺死你去改變什麽過去的話,那還是算了吧,過去該是怎樣就讓他怎樣,沒有過去也就沒有今天的我們。我從不對過去說後悔。”珀爾拍着納奧西卡的肩膀,看見他沒有伸手拍開,又笑着微微用力。“而且你也不想死對嗎?”

看着納奧西卡緊皺的眉頭,珀爾笑到,“我也不想死,誰又會心甘情願去死。我們是在追求一條更美好的道路又不是在追求英雄情節。”

“誰也不希望努力了一輩子,活到最後卻看不到個好結局。”珀爾抓了抓因為血痂幹掉而有些發癢的皮膚,吊兒郎當地對納奧西卡玩笑到,“我就認為我值得一個HAPPY ENDING。”

“……你死了。我看到了。”

“有時候眼見也不能為實。”珀爾狡黠地一笑,“也許我沒有呢。”

納奧西卡奇怪地看了珀爾一言,又實在想不出珀爾是從哪裏得來的自信。最後他看着珀爾那張熟悉了的臉,點點頭,“我不會讓你死的。”

珀爾聽了這句承諾差點沒大笑出聲,但好歹納奧西卡也是一番善意,且表情真誠地在承諾。所以他也只是跟着點頭,“我相信你,你從來都是個守承諾的人。”

珀爾是注定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他不能再給這個世界帶來什麽,但他相信納奧西卡可以,“我相信你所創造的世界。如果你贏了,去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吧。”

“到最後,居然是你在這裏說相信我……”納奧西卡無言地笑了,他撐着膝蓋起身,微微彎腰将手遞予珀爾,

“我想,我們可以一起。”

有光從緋紅暗沉的天空落下,穿透雲層,越過窗戶的雕花,落在納奧西卡身上。那光甚至強勁到填滿了那一直以來起起伏伏的幸福值。珀爾望向納奧西卡,手指才動了動,還未握上那手,兩人便被強光突然包圍,吞噬了進去。

當光褪去後,他們重新出現在了這座建築的門口。

只不過這時的建築外還有流水瀑布,森林古木。

有人從他們背後的樹叢鑽出來,激動地大喊了一聲,

“珀爾!”

現在,就是他們要面對的生與死抉擇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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