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水有相逢
林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
她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一件件的事情抽幹了,渾渾噩噩有如行屍走肉。她疲憊到不想講話,也不知道該怎麽跟盛懷夏講。
盛懷夏看見林嚴進門,就走出來接過了她手裏的袋子,然後打開看到是衣服,就拎着往浴室走,準備直接放進洗衣機裏。
剛走了幾步,林嚴開口叫住了他:“盛懷夏,別忙活了,過來坐。”
盛懷夏一愣,眼皮突地跳了一下,還是走到了沙發旁坐下。林嚴的眼睛裏滿是紅血絲,和盛懷夏開口的時候聲音也帶了一絲沙啞:“我今天在樓下看到你們倆了。”
盛懷夏心裏猛的一跳。“你們倆”,他立刻意識到林嚴這是發現他和沈時的關系了。他還沒做好任何出櫃的心理準備,一時竟沒說出一個字。
林嚴自顧自地說着:“媽媽不知道最近是怎麽了,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搞得媽媽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你突然不要讀醫了,你爸爸突然住院,如今你又有了一個大你十幾歲的男朋友…”林嚴說着說着兩手慢慢捂住了臉,“你說…你說要媽媽怎麽辦才好?”
“媽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林嚴情緒已經有些失控,嘴裏喃喃地念着。
盛懷夏心亂如麻,很慌亂地拍了林嚴的肩膀,說:“媽,媽,您別哭了。”
“沈時…沈時對我很好…我喜歡他,我真的很喜歡他…”盛懷夏也不知道該解釋什麽好,就胡亂講着:“我一直是喜歡男的,只是我不知道怎麽跟您講…好像也沒什麽機會講…”
“喜歡…喜歡啊…”林嚴有些神經質地念叨着盛懷夏的話:“你喜歡男的,你喜歡當老師…你喜歡的事情為什麽都和媽媽心裏想的不一樣…”
盛懷夏還欲張口,林嚴擡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說:“媽媽真的是有點累了,這個事情今天就到這裏,明天晚上媽媽從醫院回來我們再聊,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小夏?”
盛懷夏只能點點頭,他看着林嚴起身走進卧室關上門,眼淚就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點讓他特別難過。可能是小時候想學的美術被換成了奧數,也可能是滑板被變成了英語聽力,也可能是這麽多年都未曾宣之于口的性向,和到現在才敢稍稍透露和争取的理想。
盛懷夏站起身,關掉了客廳的燈,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卧室,關上門之後靠着門慢慢蹲了下去。他很想給沈時打個電話,但是又不敢聽到沈時的聲音,他好想沈時,想知道沈時在的話會怎麽做,想擁抱,想…想逃。
Advertisement
·
這一晚上大概至少有三個人都沒睡好。
盛懷夏好像被夢魇住了,睡着了手腳還在掙動,睫毛不安分地顫,睡睡醒醒。
林嚴第二天六點多就出門了,她和盛懷夏互相之間都不知道說些什麽,而且林嚴在等沈時的回複。
所幸,林嚴沒有等太久。八點一刻,林嚴接到了沈時的電話。
“喂,您好,我是沈時。”
“考慮好了嗎?”
“我想再見小夏一面。”沈時平靜地說。
“你決定了?”
沈時沉默了良久,開口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不能直接把他丢下。”
林嚴立刻就明白了沈時的意思:“沈先生,希望您信守承諾。”
“我會的。”
·
盛懷夏正坐在窗臺上發呆,他開始細細琢磨林嚴昨天講的話,總是讓他覺得有什麽地方奇怪。
究竟是哪裏奇怪呢?
“你喜歡當老師,你爸爸突然住院,你還找了個比你大十來歲的男朋友…”林嚴的聲音還回想在耳邊,盛懷夏猛然反應過來。
他從未和林嚴講過沈時的年紀。
那只可能是…
盛懷夏的電話在這個時候突兀地響了起來,是沈時。
盛懷夏幾乎立刻就接了:“喂?沈老師,我有話…”
“小夏,”沈時打斷了他,然後還是很溫柔地說:“你有空嗎?現在來一趟酒店找我吧,我有事情跟你講。”
·
盛懷夏趕到酒店的時候,沈時正坐在房間陽臺的躺椅上抽煙,聽到敲門聲,他草草熄了煙頭,又打開窗戶,然後才來給盛懷夏開門。
盛懷夏剛進來,便一把抱住了沈時,頭埋進了沈時的胸膛。沈時擡了擡手,似在猶豫,最後還是把手放在了盛懷夏的背上,慢慢攏緊了。
“沈老師,我媽媽有沒有為難你?”
沈時僵了一下,揉揉盛懷夏的頭發,低聲說:“你都知道了。”然後又補充說:“你媽媽沒有為難我,小夏,你媽媽很愛你。”
“愛我就會想要我必須成為她想要的樣子嗎?”盛懷夏有些激動,“沈老師,你父母想要你成為什麽樣?”
沈時似乎笑了一下,但是很短促地淡去了:“其實不太記得了,他們去世很久了。”
盛懷夏愣住:“對不起啊沈時,我不知道…”
“沒關系,”沈時很快說:“是我沒有告訴你。都過去很多年了。”
“媽媽去世很早,我已經不太記得她的模樣了。我爸爸是消防員,後來也因公殉職了,也算是緣分吧,不然也不會救到你。”沈時說。
“為什麽救人呢?”盛懷夏問他:“又為什麽做醫生呢?”
沈時沉默良久,好像在仔細斟酌措辭,然後開口說:“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吧。之前火場救人和現在治病救人一樣,我并不想太多。我很普通,很無所謂,無牽無挂的,死掉也沒什麽關系。可是別人或許不一樣。消防員也好,受害者也罷,還有每一個患者、甚至醫生同行,他們是有人在家裏等着的,我沒有,我可以去。我自诩不是什麽高尚偉大的人,同等的難過不想讓它再出現那麽多次而已。”
盛懷夏帶着哽咽,抓住沈時的手說:“你現在也有人在等着了。”
沈時輕輕攥了一下盛懷夏滾燙的手心,像是抓着什麽熾熱的物體,不敢用力,憐惜又怕被灼傷。不過他旋即慢慢把手抽了出來,柔聲說:“也有人在等你回家,小夏。”
盛懷夏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心裏好像有一處開始漏風,抽抽得痛,痛得他想蹲下來捂住胸口。
沈時還在耐心地說:“你爸爸媽媽很愛你,我沒有的,我希望你能有。”
盛懷夏生生氣出一聲笑,他攥着拳頭幾乎是咬着牙說道:“沈時,連你也把我當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兒?”
“我沒…”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樣特灑脫特偉大特為我着想啊?我告訴你,我不需要!我已經有太多人管着了,從小到大,我事無巨細都做好都被要求循規蹈矩,你不是之前問我究竟想要什麽嗎?我要你!我就要你沈時!”
“你不是愛我嗎?不是喜歡我嗎?這都不肯給我嗎…”
盛懷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聲嘶力竭幾句之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慢慢抱着頭蹲在了地上。
沈時的心好似也被一點點扯開了,他腦子裏想到一個詞——鈍性分離,醫學上說鈍性分離可以減少神經和血管的損傷。沈時現在想到,這個一定是有待商榷的,因為鈍刀子割肉才是最疼的,他體會了這種滋味兒,盛懷夏在對他做鈍性分離,刀柄沖着沈時的心髒,刀尖沖着自己,術者和病人兩敗俱傷。
沈時有千言萬語,他笨拙生澀的表達卻只是喃喃地:“對不起小夏,我…是我配不上你。”
你年輕、鮮活,你還有無限可能和機遇。我得放歸你回銀河。沈時在心裏默默補全。
沈時只蹲下來,把盛懷夏緊緊箍在懷裏,像在自己身體裏打上烙印一般。
盛懷夏的哭泣慢慢停止了,可能是哭不動了,他慢慢把頭擡起來,輕輕推開沈時的手,小聲說:“我都明白的沈老師,我心裏都明白。”
“我們分開吧。”
我們分開,讓我自己去面對,讓我能有一天獨立自主真正全身心地站在你面前。
沈時最後說祝你快樂。很俗套的話。
不祝你成功,不祝你無畏,只祝你快樂。
沒有我也要快樂,最好永遠快樂。
因為成功和無畏表面上看起來恣意灑脫,其實都很辛苦,沈時希望盛懷夏能少辛苦一點。千百個詞,最後還是挑了快樂。
·
盛懷夏獨自回了家。
或許不是獨自,沈時跟在後面默默看他進了單元門才離開。但是那又能怎麽樣呢?這不過是自己懦弱的自我安慰,是無能的表現。盛懷夏不差這一次保護的,他終究要自己走。
林嚴晚上回到家,看到燈是滅的,以為盛懷夏還沒回來,就自己打開了燈,然後赫然看到盛懷夏半躺在沙發上,臉色蒼白的吓人。
林嚴腳步一頓,還是走到了沙發旁坐下。
“小夏,你…”
“媽,”盛懷夏直接打斷了她,“我們分手了。別提這個了,可以嗎?”
“不,不是…”林嚴少見地有點磕巴,她和盛懷夏說:“媽媽想過了,你是不是其實是想在長沙繼續念啊?媽媽不逼你報考這邊的醫學院了,你繼續讀本校也是可以的,或者…”
“媽,”盛懷夏又一次打斷了她,坐起身來使勁兒搓了一下臉:“您不用這樣,我知道您找過沈時了,您別那樣看着我,沈時什麽都沒說,是您自己說漏嘴的。”
“從小到大,我沒真的違抗過您什麽。這确實也是我的錯,我膽怯怕事,嬌氣無能,是我自己一直呆在舒适的溫房裏流連忘返。”
林嚴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良久,盛懷夏露出一個強撐着的笑:“媽,我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也不多,前途和沈時兩個而已。沈時您不讓我要,您總要允許我留下一個吧。”
林嚴從沒見過這樣的盛懷夏。在她的印象裏,自己的兒子永遠是乖巧懂事的,是時時刻刻都得體聽話的。
她覺得眼前的盛懷夏她好像不再認識了,年輕的容顏像一朵被風吹散打亂在滿地泥濘中掙紮站立的花束,白色花瓣上是刺眼的血。
但她知道自己要與這樣的盛懷夏達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