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九爺
寇沛豐從兜裏掏出一小把黃豆給謝璟,“這個你拿去吃吧,我兜裏還有,那邊是貴人的車隊,草料裏加了不少黃豆……”
謝璟接過來,略微一掂,豆粒飽滿發沉,是今年新打的黃豆,府裏确實對東院那邊住着的人照顧周全,連馬匹草料供應都是最好的。
寇沛豐見他不說話,捂着自己口袋含糊道:“我找了好半天,就這麽一捧,真不能再給了。”
謝璟道:“沒事,我過去看看。”
“那邊離着守夜的人太近,你自己小心點啊!”
“我知道。”
謝璟摸過去,貓兒似的身形靈敏,寇沛豐都沒怎麽看清人就已經溜到對面馬廄那去了,那邊停放着的清一色都是白馬,還有一輛卸下來放在門口通風處的馬車,被擦拭得光亮,靜候主人前來。
謝璟裝作在草料槽裏翻找幾下,很快就把視線轉到馬車上。
白馬身上的鞍都卸了,不知拿到哪裏去,也瞧不見什麽印記。馬車不同,家徽還在,借着淺淡的月光能看到刻着的字。謝璟認出是省府白家的标記,但具體是誰的馬車卻看不出,不甘心繞着馬車走了一圈,急得斜對面的寇沛豐一個勁兒地給他打手勢,還扔了一塊小石子,這才原路返回。
寇沛豐壓低聲音急道:“你怎麽敢靠馬車那麽近,不要命了啊!”
謝璟不答反問:“你知道這次來的是誰?”
“府裏誰不知道,那是省城來的大老爺,專門來跟咱們老爺核查賬目的,”寇沛豐坐在幹草堆裏嚼黃豆吃,“我聽學徒房裏那幫人說,有人跟着去東院請安了,那排場,跟微服出巡似的,比咱們這可強太多了,手邊随便一個用的小玩意兒都了不得,拇指大的茶杯鑲金帶銀的……”
“瞧見他長什麽樣了?”
“那倒沒有,不過我聽說是一位長輩,胡子花白,年歲挺大,咱們老爺見了都攙扶着他走,”寇沛豐把自己聽到的傳言全講給他聽,比劃了一下胸前的位置,“眉毛跟老壽星一樣,到這,有這麽長!”
謝璟想了半天,也沒想起省府白家有這麽一位人物。
依稀記得九爺身邊有位刁師爺,戰亂的時候跟着大夥南遷,路上還走丢了,胡子倒是還對得上,可眉毛年紀又對不上了。謝璟想了半天,只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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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謝璟跟寇沛豐分開,悄悄溜了回去。
他有回到柴房裏,門鎖跟他走的時候一樣虛掩着,并沒有人來這麽偏僻的地方。他按原樣進來,把門鎖了,細鐵絲貼身收好,裹着棉布長袍睡了一上午補覺。
一直到中午的時候,才有人過來砸了幾下柴房門,叫嚷着讓人把柴房門打開了喊道:“寇沛豐!”
謝璟眯着眼睛醒過來,啞聲道:“在。”
“出來吧,少爺讓我來接你回去了!”
門外來的是白明禹院子裏的人,徑直來了柴房開門帶了他回去,謝璟沒有猶豫,拍拍身站起來,能有個好去處,總比在柴房裏睡來得好。
白明禹依舊是趴在床上靜養,瞧見他進來,大約是心裏有虧欠又為了自己的臉面,躺在那沖一旁的丫頭努努嘴使喚道:“開右手邊第二個架子上的錢匣子,從裏頭拿十塊銀元!”
丫頭手上略有遲疑,又被白明禹罵了:“幹什麽呢,趕緊的啊!少爺躺着使喚不動你們了是不是?!”
那丫頭拿了錢過來小心捧着遞過去,白明禹碰都不碰,直接道:“給他吧,昨兒替少爺受苦了,賞你的。”
謝璟接了銀元,瞧着白明禹一直得意瞧着自己,這才想起來謝賞。
白明禹大約是找回了幾分面子,擺擺手道:“不礙事,你下去吧,少爺這幾天不用你伺候了,機靈點躲着我爹和我大哥,他們還不知道我放你出來。”
謝璟:“……”
中午那陣聲勢浩大,他還以為白明禹拿到了聖旨,原來是私開柴房。
謝璟樂得躲在房裏休養幾日。
過了兩天,寇沛豐帶了一封信來給他,信封上只留了一個“寇”字。
寇沛豐在學徒房,每隔幾日還能出府回家去探望一下,比他在內院要自由一些,自從倆人一起偷了一回黃豆吃,寇沛豐跟謝璟關系也親近許多。
謝璟打開信很快看完,是寇姥姥寫來的信,老太太不識字,找了街口的秀才寫了一封信讓人捎帶進來,想要見他一面。信上寫的簡短,只說她會每隔一天就來府裏東角門那等,讓謝璟找時間去見見——遠遠瞧一眼也行,她也就放心了。
謝璟收到信,立刻就去了東角門。
路上不湊巧遇到了周管家,周管家見他穿着小厮的衣服亂跑,皺眉問起:“做什麽去,沒聽說東院這邊不能亂來嗎!”
謝璟低頭只推說是白明禹讓他過去的,周管家再問,他就低眉順眼道:“少爺讓我在這裏等一個賣蝈蝈兒的,聽着響聲,挑最大的那個。”
大冬天方圓百裏白茫茫一片,上哪裏找賣蝈蝈兒的?即便有人秋日養在葫蘆裏,這時節得賣什麽價啊!
周管家心知家裏那位小霸王估計又被人騙了銀錢,心疼銀元的同時也不敢多說什麽,咂咂嘴放謝璟過去了,他雖然是管家,但也不敢真管到家裏少爺身上去。
謝璟一直在東角門等着,下午的時候,等到了寇姥姥。
寇姥姥是來東角門洗衣房的衣服,老太太拿了老大一個包袱,放在一旁等謝璟,一老一少隔着一道角門瞧見彼此,都有些驚喜。謝璟一步跨出去,攙着她胳膊笑道:“姥姥!您怎麽來了?”
寇姥姥喜得上下打量他,伸手仔細摸了胳膊腿,确定安好這才道:“姥姥想你啦,這不,接了點活計想着能過來看看你,瞧着你沒事我這一顆心就踏實了。”摸着他身上棉袍厚實,詢問道:“在府裏吃得還好?有沒有挨餓,有沒有挨打?”
謝璟棉袍厚實,藏了手心裏的戒尺傷痕:“都好,就是想您。”
寇姥姥也挂念他,畢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孩兒,幾天沒見心裏空落落的,只一個勁兒地看他的小臉,都沒發覺小孩藏起來的手心,摸了幾下笑着道:“瞧着是胖了點,像是能吃飽的樣。”
“我每天都吃三碗飯。”
“嗳,那就好。”
謝璟看了老太太身邊的包袱,問道:“姥姥,您接洗衣裳的活了?冬天太冷,以後別做了。”他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幾塊用手帕包裹住的銀元,塞到寇姥姥衣袖裏,“姥姥,這是七塊銀元,您拿着。”
寇姥姥吃了一驚,“這是哪兒來的?”
謝璟道:“我替少爺抄書,他給我的,您不知道,家裏的小少爺不愛去學堂,倒是便宜了我,跟着聽了好些學問,我還替少爺寫作業,先生都誇了。”
寇姥姥把那銀元放在懷裏,上頭還帶着謝璟的體溫,她知道大戶人家混口飯吃不容易,心疼道:“璟兒,這錢姥姥攢着,再湊幾塊,姥姥就去跟前頭管事說,讓你出來,我打問過了,你契紙上只簽了五年學徒,咱不做那麽久,我璟兒還沒吃過這樣的苦……”
謝璟親親熱熱摟着她,小聲笑道:“姥姥,我長大了。”
當年寇姥姥把他保護得很好,日子雖然艱難,但真的沒有受半點委屈,後來姥姥沒了,他落到泥地上,陷在爛泥裏幾年不得翻身,若不是遇到九爺,可能一輩子就那麽過去了。
如今真好,還有人護着他。
角門不能多留,寇姥姥依依不舍道:“璟兒,你等着,過幾天姥姥還來看你。”
謝璟搖頭:“姥姥您別接洗衣的活了,您在家等我,過些日子我就能回家看您,府裏的事兒您也別擔心,我心裏有數,不會在這裏待太久,等我攢些盤纏咱們就走。”
寇姥姥略想一下:“也好,這幾日我瞧不見你,總是心神不寧,咱們到哪兒都能讨口飯吃,走也行。”
“姥姥,我學了好多本事,我養你。”
寇姥姥笑着給他整理頭發:“你才進府幾天,能學到什麽呀,你好好兒的,姥姥就知足啦。”
說了幾句,兩人匆匆分開。
謝璟剛要從角門回去,正好遇到東院的人出來,他來不及躲避只能貼牆站着,眼觀鼻鼻觀心,垂下眼睛不多看。
一雙皮靴走過,上頭的紋樣熟悉,謝璟盯着那雙腳眼神震動,擡起頭來看過去,對面的人被一群人簇擁着,一閃而過。那人面容半遮在皮氅領子裏看不真切,像是整個人陷進頸上環繞的毛茸茸狐尾裏,露出一點高挺鼻梁和深邃星眸,大步走過,連帶着熏香都是白梅混着新雪的氣息,從裏到外透着冷。
他很快地走了過去,并未察覺牆角站着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孩兒。
謝璟卻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他,一直到人走遠了,才從胸腔裏透過一口氣來,像是如夢初醒,會呼吸了。
謝璟鼻尖發酸,眼前模糊了一下,迅速又拿袖子擦幹了,恢複清明。
他心裏頭從未如此清亮過,想哭,又想放聲大笑,嘴角扭曲幾下,彎成了一個扭曲的弧度,終究是笑了一下。
他找到九爺了!
謝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也不急着想出府的事兒了,回到白明禹那院子裏的時候只一味出神,想着怎麽去接近東院那邊。如今爺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但那院子被人圍着,他一時半會也靠進不了……謝璟正在出神,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喊他。
白明禹不耐煩道:“想什麽呢?叫你幾遍了都不應聲!”
白明禹身體強壯,底子打得好,挨了板子沒幾天就能摸下床了,這會兒又忍不住想淘氣。
謝璟沒心思跟他招貓逗狗,淡聲道:“想新式樣的點心。”
白明禹今兒對點心沒什麽興趣,反應平平。
謝璟看他一眼,心想過去白明禹可不是這樣,想着法子搜羅各種各樣的點心親自嘗了,又挑着清淡不膩的給九爺送去,那孝心盡得簡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