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老實人

不過在山上住了一夜,九爺就折返回府中。

與此同時,井水巷的人盡數被叫到白府東院,原來那處小宅子被貼了封條,東西也盡數搬出,全部堆積在院中。

東院沒有安頓下他們的意思,只讓人站在院中等。

一行人神情略有不安,他們大多都是溫室嬌養的花朵,未經歷什麽波折,即便有些人從低處攀附上曹雲昭這顆大樹,時間長了,也過慣了安穩日子,今日突然連人帶行李一起扔在院中,內心越發惶恐。

一直等到将近晌午,有兩個護衛又帶了人過來,雖然未綁着,但左右看護極嚴。

走在前面的那個女子正是柳如意。

院子不少人怒目而視,倒也有些人面露關切,還想過來同她說話。

東院護衛攔住了,冷着臉道:“噤聲!”

衆人這才安靜下來,只用眼神不住打量柳如意。

柳如意穿了一身素色旗袍,搭了一件白絨披肩,人眉宇間帶了憔悴,一時妝發都有些暗淡起來,不是來時候的病美人模樣,而像是真的大病一場,唇上沒什麽血色。

前面小廳的門推開,白九爺從裏面走出來。

院子裏說話的聲音全都靜下來,這幫人知道誰不能得罪,低眉順眼,只低頭看自己的鞋尖。

惟獨柳如意站在那,和九爺平視。

白九爺換了一身衣服,依舊是長袍打扮,衣領紐扣系得高,半遮住喉結。他神色淡漠環視四周,視線最後落在柳如意身上,看着她道:“曹雲昭托付我照顧你們,于情于理,我不會拘束于你,但他臨走時也留了話,若有誰不願意待下去,可領銀錢一封,自行離去。”

院子裏的衆人一陣小聲驚呼,顯然從未聽起過這樣的說辭,一時聲音有些慌亂。

孫福管事擰眉上前一步,高聲道:“都安靜!”

柳如意是其中最為鎮定的一個,她等九爺說完,出乎意料地躬身行禮,開口辭行:“這些日子承蒙九爺照顧,如意請準離府。”

她這話說完,周圍全都安靜下來。

曹公館被送來的一行人裏,如果說誰在小公館時間最久、對曹雲昭感情最深,恐怕也只有柳如意。

柳如意出身煙花之地,那時恰逢曹雲昭跟着父兄在北平做事,謀了一個海關的差事,柳如意是有人專門送給曹雲昭的一份禮物。一同送來的還有金銀財物,曹雲昭不樂意受人轄制,東西盡數退了回去,但柳如意在門外跪了一夜求他收留,曹公子心軟,自己出錢把她贖回來。

也因為如此,曹雲昭被外界傳了閑話,丢了第一份差事。

曹父把他趕回北地省府,讓他反省。

曹雲昭卻樂得清閑,一心一意沉迷于自己喜愛的藝術,柳如意跟來北地侍候,待他敬如恩人,也愛如夫君。

曹雲昭未碰過她,但柳如意心裏只有這一個男人。

曹公館裏這些人多少都有些小心思,曹雲昭一走,怕是不過一兩年,也都散了。但衆人從未想過,第一個開口辭行的人會是柳如意。

白九爺問道:“你可想清楚了?”

柳如意點頭,她頸上傷還未好,啞聲道:“想好了。”她靜默片刻,唇角想揚起一點卻微微發抖,顫聲道,“九爺莫要擔心,我給曹公館打過電話……是如意自願離去,從此生死有命,與他人不相幹。”

她開了先例,話一出口,院子裏其餘人也動搖了心思。

有人跟着站出來,也說要走。

白九爺讓人拿了銀子,要走的就給了一封銀元,讓她們自行離去,陸續走了幾個。

也又不想走的,眼神轉來轉去,孫福管事冷哼一聲,在一旁高聲道:“家主發話,一概閑雜人等不便留于府內,曹公館衆人今日起送去納文盟,月銀一人三元,吃食府中提供,為期三年,若三年後曹公館無人來接,待遇依舊,直至十年。此後生死不論,與白府再無半點瓜葛!”

這話一出,那些有小心思的人都傻在當地,納文盟距離省府不說千裏,也有八百裏地,荒涼無比,白九爺這是把他們都扔在荒野,也只比自生自滅好了那麽一丁點。

這幫人見慣了繁華,加上容貌又美,正值青春年華,實在不願去蠻荒之地,略微猶豫之後,也都上前領了錢,離去了。

最後院子裏,只剩下三人。

有兩個看起來老實本分,九爺問起,對方也躬身行禮道:“小的是琴師,曹公子誇我們彈琴好,說等幾年後他學成歸國,還要我們彈琴。”兩人小心看了九爺,低聲詢問,“我們不想走,還想留下彈琴,只求爺給根椽片瓦,遮風擋雨,我們等曹公子回來。”

九爺點頭應允,讓孫福管事備車,送去津市那邊的一處偏遠宅院。

那兩人倒是沒有怨言,有地方住,就已松了一口氣,給九爺行了大禮,跟着走了。

最後只剩下一個梳着學生頭、穿了一身女學生衣裙的何蓮春。

九爺看她一眼,眼神落在她身上新式衣服,略微擰眉,對孫福道:“一并送走。”

孫福管事躬身應諾,送了九爺離去,才直起腰來看向何蓮春問道:“你還有何訴求?”

何蓮春抱着自己的畫夾,站在那有些迷茫不安,咬唇問道:“我能不能留在這……”

孫福管事擰眉道:“你當白府是哪裏,什麽人都留得嗎?”

何蓮春紅了眼眶,低頭嗫嚅幾句。

孫福管事不耐道:“大聲些說話!”他就煩這種小姑娘,一副要講話又委屈的樣子,跟他們東院的人完全不同,他們一貫是要什麽就講出來,成與不成,在說的時候就已經有數,外頭這些人講話就是費工夫。

何蓮春擡起頭來,委屈道:“我,我還沒去學校呢!開學好久了,我還是想留在這裏學畫,年底也不麻煩你們,送我去北平念書就好,曹大哥說我天分好,能讀北平藝專。”

孫福管事道:“曹公子答應你的事,與我白府無關。”

何蓮春急道:“怎麽會呢,曹大哥之前明明說過,要替我大哥照顧我的!”

“姑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咱們也是幫忙,于情于理,凡事不可太過——”孫福管事停頓一下,道:“我且再同你講一遍,這裏是白府,你既受白府恩惠,自當聽從白府規矩,若不想去納文盟,就拿銀一封自行離開,至于你去北平念書也好,還是去找你大哥也罷,都由你。”

何蓮春落了淚,她從來沒有這般無助過,一時害怕,嗫嚅道:“我想去找我大哥。”

孫福管事問:“可有地址?”

“大哥年初的時候給我寫過一封信,是東洋的地址……”

“那好辦,有地址即可,曹公子待你們厚道,留的錢足夠買船票,我讓人送你去碼頭,不出三日,送你去東洋尋親。”

孫福管事在東院多年,是一開始就跟在九爺身邊的老人,一心一意都為了九爺着想。他早就為井水巷這幫莺莺燕燕提心吊膽了許久,他們爺人事未知,雖厲害,那也只擅經商之術,這一幫妖精住進井水巷之後他就沒少留神,如今一并打發了最好不過。

不過一日,井水巷衆人被遣散幹淨。

九爺讓人跟了兩天,把這些人後續去的地方也略微探查一下,寫信一并告訴了曹雲昭。

曹雲昭被家人送去留洋,現如今只有輪船可坐,去西洋一趟足要三個月,前期還有些蔬菜瓜果,後頭幾乎都吃土豆泥,十分艱苦。算算日子,曹公子如今還在輪船上,未能落地,這封信到了的時候,也差不多靠岸了,也不知他收到之後作何感想。

這邊剛上船,一屋子的人就都散了。

九爺處理完這些事,心裏依舊靜不下來。

起初是看書時總是想起那日在山上之事,再後來,有商會的人進來同他議事的時候,他也有些走神,被連喊了幾次,才恍惚回神。

孫福管事送了湯過來,小聲勸道:“爺可是累着了?不如歇兩日,活兒哪有幹完的一天,不急在一時。”

九爺低頭喝湯,嘗了一口,又停下來。

孫福管事愣了下,問道:“爺,可是這牛骨湯哪裏沒做好?我瞧着這兩日天氣冷了,讓人煮了些熱湯……”

九爺搖頭,一口氣喝完那一小碗湯,把空碗放在桌上問道:“璟兒還未回來?”

“是,不過黑河那邊送了信兒回來,說是二少爺在那邊倒騰了兩船貨,把小謝留下幫忙了。”孫福管事自從得知謝璟救過自家主子,對謝璟就格外好,尤其是這孩子在東院衆人眼前長大,感情自是不一般,他聽九爺提起也感慨道,“今兒小廚房炖湯的時候還說起呢,一劈筒子骨就想找小謝,他最愛吃烤過的牛骨髓,骨頭湯也喜歡喝,這幾天廚房的大師傅老是不小心多炖上一碗湯,忘了小謝不在,把他平日那碗湯也一并做上了。”

九爺拿帕子擦了擦唇邊,淡聲道:“是出去的太久了。”

孫福管事問道:“那我寫封信,催他回來?”

九爺點頭應了。

孫福管事領命下去。

還未等到晚飯時候,九爺又改了主意,把孫福叫回來,對他道:“備車,我明日親自去一趟黑河,明禹做事太過張揚,兩船貨物不是小事,我去瞧一眼才可放心。”

孫福管事連忙應下,去備車了。

天色淺白,剛亮,東院的車就出發了。

九爺先去了前面主院,跟白老太爺辭行,不過老太爺不在府中,他也未多停留,徑自離去。

白家如今已交到白九手中,老太爺留在省府也不過是為他坐鎮,并不多管束他做事。

九爺車隊一行拔程,行進速度并不比騎馬慢上多少,一路塵土飛揚。

張虎威等人分了兩隊,前面探路,後面護着,馬匹精壯,馬蹄聲落在地上發出震顫悶響,向北而去。

黑河。

謝璟坐在一家茶館裏,一邊喝茶,一邊擡頭看着外頭街上的人。

現在是黑河衆商號生意最為忙碌的時候,過了九月,此處就開始落雪,再等上兩月,便要大雪封山,河上也行不了船。

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穿着各異,除了當地商人,還有好些洋人摻雜其中,俄國人占了三成,另外有些東洋人也有不少,操着各式口音,在邊境商戶談論生意。

謝璟看了片刻,茶館裏迎面進來一行人,為首的老者長衫夾襖,頭戴一頂皮帽,上頭綴了松綠石元寶扣,北地最為常見的商人打扮。老人身後跟了三個保镖似的高壯漢子,清一色黑色短打,十分規矩,但眼神也夠銳利。

謝璟看到來人,身形僵了僵,努力轉過視線,低頭看着茶杯認真喝茶。

茶館生意極好,老人轉了一圈,沒有空桌,被小二帶着過來拼了桌子,拱手笑呵呵道:“這位小哥,實在抱歉,可否讓老朽跟你擠擠?只喝一杯茶,歇歇腳。”

謝璟拼命忍住想要站起來躬身行禮的沖動,僵硬點頭道:“可。”

待老人坐下,他連茶杯都不敢看了,扭頭直直盯着街面上的人,假裝在努力看那些人。

老人頭發花白,但精神瞧着很好,脾氣也不錯,還在同謝璟攀談:“小哥是哪裏人?”

謝璟腦袋裏轉過許多回答,在最短的時間內挑了一個,沉着道:“省府人士。”

老人要了一壺茶和幾盤點心,推了一碟糕點過去,笑道:“哦?那還真巧,我也是。難得遇到老鄉,老朽做南北雜貨的,敢問小哥來黑河做什麽生意?”

謝璟後背上汗打濕了衣服,硬撐着不露出分毫,憋出兩個字:“探親。”

老人撫掌笑道:“巧了,我也是探親。”

正聊着,忽然瞧見門口一個人急匆匆跑進來,約莫五十來歲的年紀,矮個微胖,唇上長了兩撇鼠尾一樣的胡須,一翹一翹的,進來之後環視四周,視線一下盯在謝璟和老人這一桌上,眼睛都瞪圓了。

謝璟一下就認出了黃明游,立刻起身,連凳子碰歪了些都不管,先給他作揖,躬身行禮:“黃先生好——”他真是一刻都坐不下去,他身旁的是白府的老太爺,即便喬裝打扮了他也認得出,再說下去額頭都要冒汗了!

黃明游也是穿了一身行商的衣服,打扮成賬房先生的模樣,他走過來看了桌上的人,嗳了幾聲之後才笑道:“這可真是太巧了,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老爺子,我跟您介紹,這位是謝璟,東院年紀最小的一位管事,跟在白九身邊的貼身人兒!您別看他年紀小,這小子主意可大着哪,能文能武,跟張虎威學了一手好槍法,不是我吹,滿省府您打着燈籠找,能使雙槍的除了張虎威,也就他一個。”說完了之後,又對着謝璟擠眉弄眼,暗示道:“這位是你們九爺的長輩,還不快見禮……”

他話還未說完,謝璟就給老人磕了一個頭,“老太爺好。”

老人愣了下,又笑着去拽他起來:“傻小子,這是在外頭,磕那麽實在做什麽,快起來。”

黃明游也以為謝璟只是作揖,沒想到他上來就磕頭,他跟謝璟熟識,對謝璟印象也好,笑着幫襯道:“老爺子,小謝就是這樣老實的孩子,您看,這都磕頭了,您老也賞點東西罷?也不能讓孩子白磕頭呀。”

白老太爺看了謝璟一眼,點頭應了,從懷裏掏出一塊系了金鏈的懷表遞過去給了謝璟。

謝璟諾諾不敢要。

黃明游拿胳膊碰了他幾次,謝璟這才躬身接過,捧着那懷表道:“謝老太爺。”

白老太爺笑道:“在外不用那麽拘謹,坐吧。”

謝璟側身坐在一旁,給老人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