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姑姑
謝璟收了錢,轉身就走。
李元匆匆跟上,護在他身後,小心謹慎。
門口的人眼睛盯在他們身上,但也只看看,并沒有攔。
像是卡着點,賭坊大門口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司機下來給謝璟他們開了車門,等他們上去之後,才又折返回去開車走了。
一直等到黑色轎車駛出一段距離,賭坊門口的人才彎腰一溜小跑回去跟主人家報備。
黑色轎車裏。
白明禹正在那數銀票,和謝璟剛才數的一樣認真,等數好了抽了一張遞給謝璟,笑容滿面揣了其餘的在懷裏道:“這回的鐵路運費算是齊了,加上之前的,剛好湊一萬銀元,不用再去商號兌支票。”
謝璟接過,轉手遞給了李元:“拿着,這一成份子錢是給你的。”
李元坐在一旁擺擺手,小聲推辭兩句,白明禹道:“給你拿着就是,不過千把塊大洋,你拿了,回去買房置地或者再給姥姥開間大酒樓,做什麽不好?我還沒見過給錢都不要的。”
李元這才接過,貼身放好。
他跟着謝璟來南坊已有兩月,起初是寇姥姥擔心讓他來瞧瞧,過來之後謝璟這裏實在忙碌,發現他賭錢上有天賦,就留他在身邊做事。李元擅心算,數字一類格外敏銳,賭場牌桌上一般輕易不會出錯,除非有些賭場出老千,那他應付不了,但遇到規矩些的賭場,往往都能贏個大滿貫。
他們今晚去的這家賭場就還算規矩。
謝璟坐在車裏透過車窗看向外面,一路上都修了路燈,不時還有鐵路上提醒車輛的“叮當”鈴響,火車遠遠呼嘯而來的汽笛聲也不小,時刻提醒他此處已與之前大不相同。
他和白二來南坊已近一年時間。
謝璟正在發愣,對面的白明禹咳了一聲,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
謝璟視線落在信上,人都坐直了,問道:“九爺來信了?”
白明禹道:“不是,省府老太爺給的信。”
謝璟不甚感興趣,扭頭又看向外頭街面。
白明禹對他道:“老太爺說,九爺近日要回國,船隊已陸續在走了,估摸着小半個月就能到……”他還未說完,謝璟就伸手問他要信,白二也不敢在這事兒上逗他,遞過去道:“真沒騙你,不信你自己看。”
謝璟打開一目十行,匆匆看完,确定九爺要回來的信息之後眼睛都亮了,他盯着落款時間道:“信是十天前來的,爺要回來,也就是這幾日的事。”
白明禹聳肩道:“那可說不準,九爺在外頭搞出那麽大陣仗,回來怎麽也要先去總督府一趟,就算要來南坊也得半月之後了,而且還要休息幾天,前段時間的病都沒好——”他說了一半自己噤了聲,但已經晚了,謝璟聽到擰眉追問:“爺病了?”
白明禹撓撓頭:“也不是多嚴重,聽說是風寒,吃了幾服藥總不見好,可能那邊太冷了吧,回來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他看了謝璟一眼,生怕他找算自己,又補充道,“爺不讓跟你說,而且你在南坊,就算着急,也沒用啊。”
謝璟沒再吭聲。
他又細細看了一遍那封信,把信收好放回信封,還給了白明禹。
白明禹小心看他:“小謝,你生氣了啊?”
謝璟搖頭,淡聲道:“沒有。”
白二說的對,他在南坊,确實什麽也做不到。
謝璟心情不好,白明禹一路上都不敢多講話,他這幅少爺脾氣頂多也是在外頭使使,回來在東院就沒什麽用處了,東院的人都不怕他。
不止如此,不知為何這近一年的接觸下來,只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白二總覺得自己莫名的有些怕謝璟——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九爺指了一個人專門看管他似的,謝璟如今不管脾氣性格還是做事,都越發有九爺的派頭了。
汽車開入一排排俄式小樓之中,在其中一棟帶花園的洋房處停下。
白明禹下了車,這是他們在南坊的住處,安全性好,私密性也好,門口還配了倆保镖,日夜輪崗。白明禹住二樓,謝璟和李元住頂樓兩個房間,平日裏請了一位老媽子做飯,飯菜味道一般,一幫小夥子們也不講究這些,有的吃有地方睡就行。
白明禹推開大門之後,才發現客廳沙發上坐了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燙了波浪卷的女孩穿了一身洋裝坐在那,旁邊沙發扶手上搭着一件白貂絨披肩,瞧見他們進來,怒目而視:“白明禹,你還知道回來!”
白明禹被她一吼,氣勢先弱了三分,但很快就理直氣壯喊回去:“我為什麽不能回來,這是我的住處,反倒是你,白虹起你一個姑娘家大晚上跑我這來幹什麽!”
白虹起胸脯起伏幾下,被他氣笑了,拍了沙發站起來:“你還有臉問,我本來在使館舞會上好好的,突然接了電話去收拾爛攤子,你可知道,三金賭坊是誰開的?”
謝璟走在後面,一進來正好聽到白虹起的話,腳步頓了下。
三金賭坊就是他們今夜贏了一筆的地方。
“不就是賭了兩把……”
“那是兩把嗎,你們賭了兩天!”
白明禹揉了揉鼻尖,站在那哼道:“手頭暫時有些不寬裕,這不懶得回省府拿錢,想臨時‘取’些錢用用嗎。”
白虹起憤憤:“南坊那麽多賭場,你們也不能逮着一家使勁兒坑啊!就不能,就不能換一家去取錢嗎!”
白二被她一通說,也有些不高興了,他站在白虹起面前梗着脖子道:“我早就知道,前幾天我們去別家贏錢的時候你從不多說,哦,換了三金賭坊就不成了?那家少東家——上回派車送你回去的就是他,對吧!我勸你一句啊,少跟這幫人攪合不清,尤其是那個朱鑫,你當他是什麽好人呢,小老婆一大堆,小心被抓去當三姨太!”
“你——!”
兩個白家的掌櫃在外頭威風八面,回到家裏雞飛狗跳,唧唧歪歪,扯了半天眼瞅着就要吵起來。
白明禹覺得眼前這位“姑姑”實在不太像話,跟那家少東家攪合在一塊,讓他一想起來就胸口憋了一口氣。
白虹起是真的被他幾句話氣到胸悶,她覺得白二簡直就是個胡攪蠻纏的小混蛋。
謝璟站在那聽了一陣,聽清沒什麽大事,也就上樓去了。
樓下兩位打從一見面起就不對付,這都快一年了,他已然習慣。
要是哪天看他們心平氣和坐在一處,那才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謝璟回了房間,他在這裏沒置辦多少東西,衣服也就那麽兩三件,惟獨一個皮質手提箱是從東院帶來。
關了門也能聽到樓下隐約幾句争吵,換了平時,謝璟早就閉眼睡了,但今天卻怎麽都睡不着。
他打開手提箱,裏面空了大半,只放了零碎幾樣物品,有一沓抄滿了字的紙,還有一塊硯臺,一塊上好黃梨木鎮紙,鎮紙下,是幾封薄薄的信。
謝璟拿了一封信出來,細細看上面的每一個字。
九爺遠在他鄉,來信極不便利,能送到手上的也沒幾封,大多寫的都是官話,問他們一切都好。
謝璟手指劃過上面字跡,字體清隽,仿佛透過字看到人。
日思慕想的人。
信上寫的,他倒背如流,把信紙放在胸口處,慢慢閉上眼睛合衣睡了。
一連兩日,謝璟沒有外出,只待在南坊的一處商號鋪子中,連賭坊都沒什麽興趣再去了。
白明禹慫恿他幾次,謝璟只顧低頭撥弄算盤,嘴裏應着,并不動身,催急了就道:“近幾日身子有些倦怠,想是累着了,怕手氣不好,輸錢。”
白明禹也不是想弄錢,他就是瞧着三金賭坊的少東家礙眼,坐在那問謝璟道:“小謝,真不去了啊?昨兒姓朱的遇到我還放話來着,說讓咱們盡管去。”
謝璟懶洋洋托腮坐在那撥弄算盤珠,手指骨節分明,指尖潤白如玉,彈上去一下就聽到算盤珠“啪”的一聲脆響,像是敲在人心尖上,淡聲道:“不去。”
白明禹同他算是一起長大,饒是見慣了,也發了一回愣,緩過神來才把視線從他手指尖那挪開,撓撓頭道:“哦,不去就不去吧,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
謝璟擡眼看他:“我覺得有些不舒服。”
白明禹吓了一跳:“怎麽了,可要找醫生來?”
謝璟微微擰眉:“這裏醫生治不了,我想回省府。”
謝璟那張臉太有欺騙性,前兩年小的時候就格外容易讓心降低心防,如今一年時間眉眼長開,像是忽如一夜吹開了的枝頭花苞,展露出一種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驚心動魄的美,不止豔,眼神唇角還帶了棱角銳利,正因為這份鋒芒,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他的性別,絕不會混淆。
若是坐在他對面的是一位女掌櫃,怕是已經不顧一切點頭應下了。
但偏偏對面是白二這只呆頭鵝,皺着眉頭上下打量了謝璟一遍,慢吞吞道:“我瞧着你沒病,就是想回去偷懶。”
謝璟倚靠在木椅背上,瞧着他道:“是,在這待了一年,待煩了,回家探親,成不成?”
白明禹難得堅持,搖頭道:“不成,九爺臨走的時候說了,咱倆都得在這守着。”
謝璟換了一個說辭跟他商量:“那我回去兩天,馬上回來?”
“怎麽了,可是家裏姥姥出了什麽事?若是這樣……”
謝璟想回去,但也沒想拿寇姥姥做借口,打斷他道:“姥姥身體都好,沒什麽事,算了,我過段時間再看看。”
他們這正說着,門口夥計大聲迎了貴客進門,一疊聲喊着:“白掌櫃到——”
這邊除了白明禹,能被這麽稱呼的,也就只有白虹起。
白虹起換了一身改良騎裝,上衣下褲,披着鬥篷走進來,瞧見他們兩個都在徑直走過去道:“你們在這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通知,明日我在戲樓擺了場子,請幾家賭坊的老板吃飯聽戲,作陪的都已找好,你們明日只管去敬一杯酒就是。”她瞧着白明禹開口要說話,先冷哼了一聲,笑道:“二少爺可別再惹我生氣,你真當我閑着沒事兒做呢,這是替你們擺場子,南坊魚龍混雜,也不是那麽好混的,你平白拿了人家幾萬大洋,我勸你還是低個頭。”
謝璟接了話,問道:“明日幾時?”
白虹起對他言語略微溫和,沒有方才那樣咄咄逼人,拿了一份帖子遞給他道:“明日下午的席面,先聽戲,晚上吃酒,我不方便出面,請了一位族中長輩和幾位有名的學者同去,有他們作陪,什麽話都能圓回來,做生意,沒有隔夜的仇是不是?你們前兩日做的也太過了些,尤其是三金賭坊那邊,白二與朱鑫不對付,你替他敬杯酒。”
謝璟點頭應下。
白虹起吃軟不吃硬,謝璟好說話,她也軟下态度,笑着道:“我就知你是明白人,得虧九爺是讓你來跟着白二,換了旁人,誰能管得了這孫猴子。”
白明禹:“……”
白明禹別別扭扭,送她出門的時候,故意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姑姑慢走,小心路滑”,前頭兩字喊得響亮,小無賴似的,給白姑娘氣得夠嗆,臉都漲紅了。
謝璟翻看帖子,巧了,上頭請了來唱戲的也是熟人,正是尚玉樓。
尚玉樓戲唱的好,這兩年勢頭漸長,大紅大紫,很是得了不少戲迷的捧場,白虹起請他來也輾轉了幾次人情,才能這麽快就安排下,讓尚玉樓來這裏演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