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仙君打架
尚玉樓到的那天,南坊剛巧下第一場雪。
尚玉樓帶了戲班的人坐了兩輛大車,天麻麻亮就趕到了南坊區,寒風卷着雪花,吹得尚老板鼻尖通紅,瞧見謝璟等人拱手問好的時候,手指關節也凍紅了。
“諸位,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尚老板風采依舊!”
兩邊互相謙讓幾句,這才進了戲樓。
白虹起已包下場子,連帶對尚玉樓戲班裏的人也安排妥當,她在南坊經營多年,這裏人員混雜,白姑娘做這些事兒向來周全。
尚玉樓每到一個地方演出,除去票房、報館一類需要打點的地方,最要緊的就是自己随身帶着的一尊菩薩和一個小香爐,帶着戲班衆人更衣焚香,認認真真拜過之後,才能踏實幾分。只是今日燒香的時候,尚玉樓右眼接連跳了幾次,心裏莫名有點發慌。
謝璟去給他送了一沓白毛巾,尚玉樓正在勾臉,隔着鏡子就瞧見他,臉畫了一半就站起身來親自去接,笑盈盈道:“謝管事,怎麽是你送來?快坐、快坐!”
謝璟這一年變的不止是容貌,人也長高了,站在尚玉樓跟前比他已高出些許,不再是之前那個半大孩子模樣。
他把白毛巾放下,對尚玉樓十分客氣:“尚老板見外了,還是同之前一樣喊我一聲小謝就行。”
尚玉樓從善如流,改了稱呼,一邊吩咐人把白毛巾發下去。
謝璟好奇:“冬日不冷,要這麽多白毛巾是?”即便是武生,冬日打完一場也不見得大汗淋漓,需要這麽多毛巾擦汗。
尚玉樓腼腆道:“說來慚愧,尚某最近手頭有點緊,這戲服領子上都是绫羅綢緞,用上一兩次就髒了,這一年算下來也是不少花銷,我就琢磨着反正臺下看到的都是一抹白,拿這白毛巾裹上剛剛好。”他一邊說着,一邊把白毛巾折疊好,裹了一圈在領子那,果然簇新雪白,別說遠看,近看也沒什麽毛病。
謝璟唇角動了動,把笑意隐去。
尚老板鐵公雞一只,這摳門的性子還真是幾年如一日,從未變過。
一塊白絲綢做的戲服領子又不耐髒又嬌氣,放時間久了還容易發黃,幾次就廢了,價格還不便宜,有些角兒用的,能作價一塊大洋;而白毛巾就不同了,這是最便宜的料子,還吸汗,路邊人力車夫每人脖子上都搭着一條,一毛錢兩條。
而且即便用幾次不白了,那也能當抹布擦擦物件,實在是一樁節省劃算的買賣。
尚玉樓戴着“毛巾圍領”美滋滋,陪謝璟說了一會話,又去勾臉了。
謝璟來這裏也不全是為了見他,送下東西之後,視線在戲班裏轉了一圈,很快就落在不遠處幾個半大小子身上。
那幾人瞧着十來歲出頭的年紀,妝了猴兒妝,清一色畫了倒栽桃的一張猴臉,正依靠在牆邊紮馬步練基本功,瞧見謝璟看過來一個個眼睛都亮了。
謝璟走近了,看了他們一圈,瞧了打頭的那個問:“小糖?”
那男孩咧嘴直笑,使勁兒點頭!
這邊練功的一群半大小子,比四年前長大了不少,雖上了妝面一時看不清誰是誰,但從他們那份兒熱情裏不難認出,正是當初白明禹救下、謝璟親手排了一場《白猿獻壽》送進尚玉樓戲班的那些孩子們。
謝璟用目光數了一下,也難得小糖帶得用心,十一人,竟一個都不少。
謝璟從懷裏拿了一個荷包出來,給了為首那個男孩,眼睛裏難得帶了一絲笑意,低聲道:“不錯,給你們帶的,拿去吃吧。”
小糖收了荷包,鼻尖動了動,聞到甜絲絲的味道混着陳皮清香,打開果然瞧見滿滿一荷包藥糖,五顏六色的,一瞧就有食欲。他們唱戲,吃東西上有講究,自幼就約束極嚴格,能吃的糖果也就偶爾幾顆藥糖,這裏頭帶了薄荷和熬的羅漢果汁,能養嗓子。
小糖想站起身來同謝璟說話,但還未起來,謝璟手就按在他肩上略微用力:“練你們的,我就來瞧一眼,見你們都好,也就沒什麽事了,先走一步。”
衆少年依依不舍,但也都聽謝璟的話,點頭應了。
下午時分,尚玉樓登場。
戲樓裏請的人會來這裏,就已心裏有數,他們也都是人精,輕易不願得罪白家,雖吃了點啞巴虧,但白家人又設宴又請人打圓場,也就認了,權當掏錢交朋友,一時間吃酒的吃酒,聽戲的聽戲,賓主盡歡。
尚玉樓連唱兩場,博得滿堂彩。
等到華燈初上,宴席也進行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還剩最後半場的時候,後臺出了事故。
原本要唱一出《大鬧天宮》,但偏偏後臺一個武生不甚扭傷了腳。
所有打戲裏,猴戲最難,也最看真本事,別說傷了腳,即便完好無損也都得時刻小心,戲裏翻騰的多,打鬥也多,且南坊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武行來接班,只剩一半收尾,若是砸了東家的買賣,他們戲班聲譽也完了。
尚玉樓急的團團轉,算來算去,怎麽都少一人。
不過還有一刻鐘就要登臺,就算大變活人也來不及了。
尚玉樓咬咬牙,只能讓人去找白家的人,打算實在不行自己再唱一場,替換了劇目。
謝璟聽信趕到後臺,尚玉樓見他十分慚愧,躬身行禮:“小謝,實在對不住,我這裏人手不齊,剛才一個孩子傷了腳,不能登臺了,不如我再上去唱一回?當然,這是我戲班失誤,兩回也是應該,全聽主家的。”
若是白虹起安排的,也就罷了,但這出戲是臺下一位老掌櫃點的,已唱了一半,實在不好改。
謝璟身旁的一人問道:“給他換個不打緊的角色,只跟着跑兩步呢?”
尚玉樓苦笑道:“若要硬上,也是可以,只怕下來之後腳就廢了。”
謝璟過去蹲下身看了下,扭傷腳的少年正被小糖等人圍着,他們見謝璟過來讓開一個位置,小糖挨在謝璟身邊低聲飛快道:“樓梯上被人抹了油,原是不會傷這麽狠的,他個子高,墊在下頭接了我們兩個人才……”他年紀尚小還不會遮掩情緒,說到後面帶了鼻音,見尚玉樓過來低聲道:“班主不讓說。”
尚玉樓是個戲癡,對戲、對戲班要求都嚴格,戲班出了事,這人也不會怨怪到主家身上,開口依舊是想辦法找補,還是想自己上臺。
謝璟聽他嗓子沙啞,知道他奔波趕路,今日唱上兩場已是極限,再累要傷了嗓子,搖頭拒絕了。
他沉吟片刻,道:“你找個只翻跟頭不開口唱的,我去。”
尚玉樓愣了片刻,驚喜道:“你肯去?”
謝璟點頭。
尚玉樓立刻重新安排了,回身對謝璟道:“小謝,你還有什麽要求?”
謝璟想了想,道:“給我找把趁手的兵器,結實點的。”
尚玉樓:“啊?”
前臺,宴席上。
鑼鼓響了一次,還未有人登場,引得下頭人紛紛議論,坐在後排的也不知是哪一家,還吹了口哨,催着人出來。
前頭琴師額頭上冒了汗,鑼鼓又響一遍,這回,角兒登場了。
只剛一亮相,迎頭一個倒彩。
尚玉樓隔着幕簾,掀開一絲縫隙偷偷查看,眼神很快落在最後一排,那裏黑乎乎的一時也看不清坐的都是什麽人。他從藝多年,還是頭一回碰上這種事,一邊擰眉一邊低聲吩咐戲班裏其他人要格外小心,但話還未說完,聽見前面緊接着又是一個倒彩。
尚玉樓心想不好,今日這是有人故意找岔子。
越是擔心什麽,就越來什麽。
一把茶壺從臺下猛地擲過來,正沖口中唱詞的“美猴王”門面,那人偏身躲過,但嘴裏的唱詞也被突如其來的驚吓打斷,一時破了功。
後排果然又是一陣哄笑,有人站起身,一身黑綢衣卷了袖子指了臺上嚷道:“瞧瞧,也不過如此罷了!這白家請大夥兒看的戲,也不過如此!”
有這麽一個茶壺帶頭,緊跟着就扔了其他東西,有些落在臺上,有些砸到前排宴席賓客的桌上,把客人吓了一跳,好些都急急忙忙要走,但到了門口,卻被堵住了路,不讓出去。
後排的人走上前來,為首的是三十來歲的男人,一身黑色綢緞錦袍,臉色蒼白眼神陰鸷。他盯着臺上,正一邊轉手上的翡翠扳指一邊叫好,他這邊喊一聲,身後跟着的十幾個黑衣打手也跟着喊一聲,只是聲音不齊,還有吹口哨的,一聽就是故意喝倒彩。
他們這一鬧,其餘賓客也不敢再坐着了,額頭上都冒了汗,瞧了左右跟白家人低聲道:“我,我忽然想起家裏還有些事,實在耽擱不得,不若我先回去?改日再設宴,回請白掌櫃。”
白家作陪的人也瞧出有人鬧場,連忙讓護衛送了對方離開。
半路上卻被那幫打手攔住,走在前頭的男人開口道:“各位掌櫃的慌什麽,再聽一會,好戲還在後頭。”
賓客裏有認出他們是幫會打扮的,不想惹事,拱手道:“這位好漢,我們只是來吃頓飯、聽個戲,不如放我們回去吧?”
黑衣男人似乎很滿意他膽小的樣子,心情大好笑了幾聲。
他不發話,身後的幾個打手就不放人,他們統一打扮,人也長得精壯,顯然有備而來,在那推推搡搡就不讓人通過。
黑衣男人咳了一聲,低聲說了句什麽,他身後的打手抓起旁邊桌上的一只茶壺,又扔上了臺!
這次被臺上的一位仙君妝扮之人用手中齊眉棍反手打下,茶壺摔到對方腳下,濺起熱水,正撒在黑衣男鞋面上。
黑衣男人臉色不好,罵了一聲:“找死!”
他身後兩個打手跳上臺來,一腳把臺上的案臺椅子踹倒,罵道:“我看你們幾個臭唱戲的是活得不耐煩了——”他話音未落,就被“仙君”迎頭劈了一棍,哀嚎一聲就地滾了一圈。那打人的武生上了油彩,模樣英俊淩厲,氣勢身段十分醒目,帶着不把對方放在眼裏的高傲,踢腿又踹翻一個,也不等臺下人有反應,一聲不吭,衣擺提起向腰際一塞,手持一根齊眉棍,一個箭步跳下臺來,直奔鬧事之人。
擒賊先擒王。
打,就打當中帶頭喊得最響的!
謝璟一下去,臺上那幾個武生也不含糊,尤其是小糖等人,半大小子一把子力氣,也都操起家夥,跟謝璟一同蹦下臺去與對方那幫打手們纏鬥起來。
兩邊都是十幾人,謝璟這邊一人能打三五個,手上棍子穩準狠,專門敲狗腿,一掃一片。
他這裏動手,白明禹也跟着下了手,他身邊常年帶了倆護衛,來宴席上也只做小厮打扮,這會兒趁其不備撂倒了幾個打手。
那幫流氓不是對手,被打得吱哇亂叫,當中那個黑衣男人被謝璟打了七八棍,狼狽地在地上滾着也躲不過,被打急了眼想從懷裏掏家夥,謝璟手疾眼快一悶棍敲他胸前,把人打得差點吐出一口血,緊跟着挑了對方懷裏的槍掃到一邊,喊道:“白二,接着——!”
事發突然,但白明禹和他配合默契,拿腳踩了手槍撿起來。
“你可知我是誰?!你敢這麽對青龍會的人,小心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不要以為我們就來了這麽幾個人,”黑衣男人又咳了一口血,恨恨道:“實話告訴你,大當家說了,你們今日誰敢為白家做事,就要砍斷他兩條腿!”
謝璟一腳踩他腦袋上碾着貼向地板,挑眉冷笑:“回去告訴你們大當家,他但凡敢動白家一下,我先挖掉他的兩只眼睛!”
黑衣男人又痛又怕,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狠人,一時反而有些害怕了。
謝璟雖然放了狠話,但也對這人說的話留了心思,場地快打完了,忽然聽到戲院門口傳來聲響。
門推開,走進來一行人。
瞧見是幾個身穿黑色衣服的男人,謝璟心裏咯噔一下,緊跟着卻瞧見那些人神情慌張,雙手舉高在耳邊,後面跟着的卻是手持步槍、身穿統一軍服的人,黑洞洞的槍管毫不客氣抵在他們腦後。
這幫人很快被按在牆邊控制住,後頭走進來的是一隊軍人,前後簇擁之人,卻沒有穿軍裝,只穿了一件雪青色貂皮大氅,身量極高,步子緩而堅定,咳了一聲道:“抱歉,今日宴席招待不周,外頭已清理幹淨,諸位可自行離去,改日白某再發帖,還請諸位賞光。”
他讓人護送其餘賓客離去,門外那些黑衣打手和場內被控制的,一并捆起來,由身後衛兵押走。
戲院裏頓時清理幹淨,只餘推翻的桌椅、撒落一地的瓷片水漬還未收拾。
白明禹站在那躬身問好,給九爺請安。
戲班裏的人回了後臺,謝璟剛想跟着混過去,就聽到不遠處九爺淡聲道:“璟兒留下。”
謝璟腳步未動,站在那,低頭不吭聲。
腳步慢慢走近,眼前映入熟悉的靴子,謝璟手心冒汗,不知為何喉頭發緊。
九爺站到他跟前,拿手擡起他下巴,仔細瞧了一會。
看得太久,謝璟忍不住擡眼飛快看了對方,視線相撞,一顆心跳得更快了。
九爺拇指輕輕摩挲他下巴,忽然笑道:“怎麽,一年不見,不認得了?”
謝璟一身白色戲服,腰束得不足一握,面上的妝是尚玉樓所繪,因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仙君,并未多着墨,只抹了眼尾一抹紅。謝璟模樣太過搶眼,即便如此,也是全場最俊俏的一個仙君,若不是臺上打鬥突然,只怕已得了不少喝彩,這會兒“仙君”被抓了個正着,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半點沒有剛才打架的氣勢,瞧着乖順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