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南下 “為北地将來

白明禹被關了幾日柴房放出來,瞧着和謝璟關系還有些緊張。也可能是單方面,東院衆人瞧在眼中只覺得小謝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倒像是二少爺一個人在鬧小脾氣。

白明禹偶爾去書房的時候,瞧見謝璟貼身伺候,但凡他離着九爺近了些,白二就忍不住緊張。

書房桌上擺了一盤洗好的海棠果,九爺正在聽手下掌櫃回話,一邊聽一邊順手拿了一枚果子遞給謝璟,謝璟接過站在後面小口啃着吃。

白明禹看着他吃了一顆,又去拿了第二顆,打算還要吃的時候,手就被九爺握住了。

白二視線落在他們手上,背後汗都下來了,一時緊張到不行。

九爺拍了謝璟手一下,淡聲道:“不可貪吃,過會又不好好吃飯。”随意一句之後又問掌櫃,“艾虎碼頭上的那幾艘貨輪不急,先把皮毛一類卸下,其餘雜貨慢慢運來省府,另外帶的幾箱藥材送去仁和堂,這事兒你找個利落些的人去辦。”

掌櫃答應一聲,又問:“今年皮貨多,可要挑選幾張一并送來?”

“若有好的就挑一些,淺色最好。”

“可巧,正收了幾張上好的雪貂皮呢,回頭我讓人一并送來省府。”

書房裏人聊正事,白明禹卻只顧盯着謝璟,他以前從來不知謝璟竟然有這麽多小動作,剛倒了茶,就又剝堅果,一小盤松子仁兒放在小碟子裏送到爺手邊了,瞧見爺一擡手,立刻又去取筆研磨,不用九爺吩咐一聲就已經把九爺心裏想的全做好了。

白明禹心道,這誰頂得住。

小謝未免太會了,一會兒不撩撥他九爺就不行,不是碰碰手指就是擦過手背,這一套一套的,難怪他家爺把持不住。

白明禹瞧見謝璟手快碰到九爺的時候,一邊留神周圍其他人的反應,一邊裝作咳嗽兩聲。

謝璟起初沒明白,後來也偶爾擡眼瞧他。

白明禹拿眼神暗示他,卻瞧見那人輕笑一聲又繼續幹活去了。

一天下來,白二嗓子都快咳啞了。

九爺只當他在柴房關了兩天,受了點風寒,還讓大夫去瞧了下。

謝璟送大夫一起過去,等對方細細診了脈象,問道:“如何?”

大夫面色古怪:“二少爺身強體壯,力大如牛,這,沒毛病啊?”

白明禹坐在那抖腿,不耐煩道:“我沒病。”

謝璟不放心,叮囑大夫道:“勞煩您仔細瞧瞧,他常去東院,若是風寒傳染就不好了。”

白明禹:“……”

白明禹磨牙,忍耐着讓大夫檢查完了一遍,确定沒病之後,攔着謝璟道:“你等會走,我有話要跟你說。”

謝璟站在那,等他開口。

白明禹站起身圍着他繞了兩圈,眉頭緊皺,最後很不甘願道:“九爺的事兒,輪不到我說話,但是你記住,以後在東院不要太出格,東院那麽多人瞧着哪——”

謝璟平靜道:“東院衆人都知曉此事。”

白明禹:“啊?”

“九爺已經同他們說過了。”

白二有些惱了,一想到自己最後一個知道此事就覺得白天的時候像個傻子:“你,你少得意!反正你平日裏也要檢點些,多注意影響,爺現在寵着你不代表以後都是如此,若是等以後……”他看了謝璟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擰着眉頭換了一個說辭,“以後爺總會要子嗣,反正,你低調些總沒錯。”

謝璟擡眼看他。

白明禹被他瞧得不自在,擰眉道:“跟你說話,聽到沒?”

謝璟心道,九爺上一世身邊只他一人,子嗣之事倒是有點轉機。

當初白二還跪下給九爺磕頭,想當兒子來着。

這麽大一個“兒子”就站在眼前。

白二瞪他:“你這麽看着我幹啥!”

謝璟平淡道:“二少爺瞧錯了,我不過想着,二少爺嗓子啞了,一會還需喝點清熱降火的藥湯。”

白明禹:“我不喝那玩意兒。”

謝璟:“那就喝些涼茶。”

白明禹沒喝過,但又不好裝作不懂的樣子,點頭道:“涼茶還行。”

送來的涼茶比藥湯還渾濁,又苦又澀,裏頭加了雙倍黃蓮。

白明禹被迫喝了三天清火的“涼茶”,期間連東院都不敢去了,書房重地更是不肯再靠近一步。

半月後。

白虹起被叫到東院,九爺同她商談半日,定了南下的章程。

白虹起雖然之前已聽家裏提過此事,但真定下來之後,心裏依舊有些難過。她在北地出生,一直從未離開祖母身邊,這一走不知要何時才能回來一趟,想到祖母和九爺,眼圈兒忍不住泛紅。

“九叔,北地近日不太平,我多留一段時間陪您吧,多少能幫上一些。”

“正是如此,才讓你南下。”

“可……”

“這裏還有白二,你安心前去,不必多慮。”

九爺遞了一封親筆信給她,叮囑道:“你此次南下,我派二十護衛随行,另外到了青島,會有幾位先生接應,都是頗有聲望的大掌櫃,随你一同前去做個幫手。原本還想多給你幾人,但人太多,反而容易引起注目,怕引來不必要麻煩,只能先如此。你到了閩地之後,只管找張、王二位掌櫃,他們以前是東院管事,把信給他們瞧了,他們就知道如何辦事了。”

白虹起應了一聲,收下信,走到前面給九爺磕了一個頭。

她再起身的時候,已紅了眼眶,眼淚到底沒忍住落下來,帶着鼻音顫聲道:“九叔,虹兒走了,這一去怕是幾年不能相見,祖母那裏還請九叔多替我去探望,也請您保重身體。”

九爺一直等她出去,過了片刻,才輕嘆一聲。

白虹起走到外頭院子,正好迎面遇見白明禹。

白明禹像是剛得了信兒,匆匆趕來,瞧見她立刻站在跟前急得有些磕巴:“你,你當真要走啊?”

白姑娘心裏又酸又澀,點頭“嗯”了一聲。

白明禹站在那,一臉焦慮,過了一會又道:“我去跟九爺說,怎麽就非得你去不可了?”

白姑娘咬唇看他,“不是我,難道是你嗎?”

白明禹傻愣愣道:“啊?”怎的又扯到他身上來。

“我要是男兒,定當比你出息!”白姑娘紅了眼睛,要哭未哭的模樣偏又帶了幾分倔強,眼淚硬生生忍下去,擡高下巴去看他,“九叔交代的事,你若是做不了,就寫信告訴我,我立刻帶人回來!”

白明禹心裏不是滋味。

一時也不知道該嫉妒九爺還是嫉妒自己,總之和他心尖上繞來繞去的那股酸意并不相稱,不多時轉成了濃濃的委屈:“你想對我說的就只有這句?”

白姑娘看他,一雙眼睛兔子一般紅彤彤的,往日裏再兇的美人,只要一哭就弱了幾分氣勢。

白明禹一瞧見她這樣,心裏就揪着一般。

兩人站在院中低聲說話,遠遠瞧着,從不低頭的二少爺,如今一直彎腰陪着小聲說話,脾氣極軟。

白虹起坐火車離去,九爺讓白二去送。

站臺上人熙熙攘攘,白明禹隔着車廂玻璃看她,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拍了拍車窗喊了一句,白虹起不明所以向上推起車窗,問道:“何事?”

火車汽笛鳴響,已微微開動。

白明禹轉身忽然跑了。

白姑娘原本的一點離家傷感,一下變成迷惑,搞不懂這人又發什麽瘋。

正想着,忽然聽到前頭包廂門那傳來一陣聲音,像是有人攔着在說話,不過片刻,就聽到重重跑來的腳步聲,包廂門被拍響了幾下,緊跟着推開就瞧見了站在門口正喘着粗氣的白明禹。

白虹起驚訝道:“你怎的也上來了?”

白明禹喉結滾動幾下,看着她道:“我就是想起你帶的一個箱子。”

“箱子怎麽了?”

“……太沉,我幫你搬下來,你路上用着也方便。”

白明禹耳朵泛紅,也不管她說什麽,避開對方視線就開始幹活。白虹起坐的是軟卧包廂,一整間只她一人,箱子摞在上頭确實很沉,白明禹給她扛下來一只,又聽她吩咐打開取出幾本書來放在一旁小桌上。

白明禹坐在小桌對面,看着桌上花瓶裏插着的幾支鮮花,幹巴巴道:“車開了,我等下一站再下去。”

白姑娘:“你瘋了不成?下一站可就出山海關了。”哪有送出千裏地的人。

白明禹嘴硬:“我樂意,你少管。”

白姑娘手指在發尾繞了兩圈,視線跟他撞上,被他瞧得心尖像是被撞了一下似的,不知為何下意識扭過頭去。

白明禹一直送過了山海關,這才下車。

九爺這兩日沒找到人,問起之後才從孫福管事那得知此事,一時失笑:“我只說讓他送人,怎麽送出去這麽老遠?”

孫福管事笑道:“二少爺也是替九爺着想,這虹姑娘頭一次出遠門,多送送咱們也安心些。”

九爺問道:“他還要多久才回來?”

孫福管事道:“說是已返程,還要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連夜趕回來,明兒一早爺就能瞧見,保準不耽誤事兒。”

九爺點頭:“那就好。”他翻了翻書,又問,“璟兒去哪裏了?今日怎麽也沒瞧見他。”

孫福管事道:“小謝上午去了馬房,興許是跟張虎威他們上山去了,可要我去找找?”

九爺:“不用,囑咐小廚房那邊下午多做些茶點,再煮一碗甜湯圓。”

孫福管事笑着答應一聲,出去了。

每回謝璟出去騎馬,回來總是容易餓,東院裏最愛吃湯圓的也只有他一人,這碗甜湯圓不用問也知是給誰準備的。

九爺在書房處理事務,等到了下午,獨自一人用了些清茶,點心碟子擺了五六樣,但一點沒動。

一個時辰後,九爺派人出去尋謝璟。

片刻後外頭有人來報,九爺問:“可是找到了?”

對方道:“爺,老太爺派人來請,說讓您過去一趟。”

九爺合攏書,起身吩咐道:“若是璟兒回來,讓他先吃些東西,不可亂吃果子。”

下頭人答應一聲。

九爺這才去了前頭院子。

白府占地廣,兩邊院子雖未分開,但中間隔着兩個花園并一個戲樓。白老太爺年紀大了喜歡養鳥、養魚,前院樹木要更濃密一些,修了假山水池,裏頭養了些魚,水面波光粼粼,能聽到水聲潺潺。

白九到的時候,老太爺正拿了餌料在喂一只紅嘴鹦哥兒,瞧見他來,招手笑道:“來了?過來瞧瞧,我這新養的鹦哥如何?”

白九走近,看了一下點頭道:“不錯。”

老太爺又問:“比你身邊的如何。”

白九神色如常:“爺爺說誰?”

老太爺擡眼瞧他:“你東院人口風倒是很緊,但你把人日夜帶在身邊,想瞧不出也難。”老人把餌料放在鹦哥面前的小食盒裏,嘆了一聲道,“之前在北地的時候,我就瞧着小謝是個好苗子,你能瞧上眼,也不是什麽奇怪事。這孩子本事不錯,只這麽收在院子裏未免有些可惜,我上回就問過你一次,不如送到我這裏教導幾年,也是臂助。”

白九笑道:“爺爺誤會了,他可不是您養的鹦哥。”

“哦?”

白九伸手逗弄了一下籠上站着的那只紅嘴鹦哥兒,籠裏的鳥撲騰兩下翅膀伏在橫杆上,他收了手道:“剪羽之後,算不得猛禽,他性子野,您教導不了。”

老太爺道:“你說小謝?我瞧着可不像。”

白九:“您跟他接觸少,他年紀小,骨頭卻硬得很,就算我答應送過來也沒用,您管不了,他只聽我一個人的話。”

老太爺不贊同道:“過些年東院總要有位女主人。”

白九淡聲道:“就算多添一位主人,也總要服衆。”人選他心有所屬,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變過。

老太爺見他如此,只當他還年輕,也未多勸,又聊了些北地其他事物,如今亂局初現,兒女之事也算不得什麽要緊事了。

晚飯時候,老太爺留了白九一同用飯。

祖孫二人身邊沒有留伺候的人,方便說話。

老太爺用了一小碗碧粳米粥,放下碗,拿一旁綢帕擦了擦唇邊,道:“過段時間滬市有個工商業召開的會議,南北都有人參與,我想着,這次就不用別人了,你親自去一趟。另外去了那邊之後,也不忙回來,黃先生那邊收了信,說是族學裏送出去的那些留學生今年要回來幾個,你帶他們去滬市見見世面,順便也做一兩樁生意,如今都搞實業興國,我們也當做些事。”

白九:“非走不可?”

老太爺點頭:“非走不可。你之前在俄國時候得罪了日本商人,生意上的事自不多說,日本商船被擊沉兩艘,他們如今把這筆賬算到你身上,還是避一避的好。”

白九:“他們也擊沉我們幾條船,其中有無辜漁民受牽連。”

老太爺拿花生米丢他,氣笑了:“你少跟我說那些,我可聽說了,那船上壓根沒人,你在外頭演就算了,在家還跟我唱苦肉計呢?我可不吃你叔父那一套。”

白九淡定道:“那大概是救得及時,才無人傷亡罷。”

老太爺看了片刻,嘆道:“前些天你在榆港的事我已聽說,這事如今鬧得厲害,新仇舊怨,日本人正鬧着要徹查,你還是莽撞了些。”

白九道:“這事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為何?”

“為北地将來。”

老太爺擰眉:“就算這批軍資你要拿下,也應同你叔父言明,最後交到了馮師長和郭義貞手中,他們二人狼子野心,原本二十八師就是精銳,如今得了大批補給槍械,怕是北地要亂了,何談将來?”

白九道:“那批軍資叔父不止給了馮師長,省府兩個師也給了,惟獨沒給一個人,爺爺可猜出是誰?”

老太爺怔愣片刻,忽然道:“少将軍……白君瑞?!”

白九點頭:“是他。”

白老将軍手下有兩個師都是老部下,只聽從老将軍的話,而馮鎮北的二十八師裝備精良卻過于激進,兩邊矛盾不斷,拍着桌子罵娘也是常有的事。白西梁有一個兒子,名叫白君瑞,如今跟在他身旁處理政務,老将軍有意栽培,但省府兩個師的老部下只聽他的,不聽少将軍的,而馮鎮北那裏就更不必多說,招呼基本不聽。總督府裏幾方勢力的争鬥不止,少将軍年輕,身上又沒有軍功,一時不能服衆,北地看似鐵板一塊,實則內裏暗潮洶湧。

白九道:“去年我帶船隊歸國,最後幾條船,轉了幾次折返回艾虎,那船上裝的是什麽,我想爺爺已有耳聞。”

老太爺對家中之事雖不在管理,但船隊去了哪裏,運了些什麽,還是清楚的。在艾虎靠岸的船上雖對外說裝的是棉花和布匹,但在港口卸下來的卻是軍資,數量比起這次榆港之數,只多不少。他心裏一動,開口問道:“那批貨物,可是在少将軍手上?”

白九點頭。

老太爺面色凝重,好半天才嘆了一聲,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語。

三軍對壘,躲避在後方的那一個才是贏家。

不管是守舊派的老部下也好,還是激進派的馮鎮北也好,吃了榆港這一批貨物,勢必又要起摩擦,這兩方都處在明面上,就已輸了先機。

白九道:“三年前叔父就已謀劃此事,秘密購入大量軍資,叔父年紀大了,總要為下一任着想。北地若想安穩,勢必要學新法、推新政,此事省府老臣不行,馮鎮北也不行,唯有少将軍可以做到,所以不論俄國或是榆港之事,都是為北地将來,非做不可。”

老太爺看了他片刻,嘆道:“你倒是瞞得滴水不漏,怕是從你去俄國起,就已猜到會有今日了吧?”

白九沒應聲,但也沒否認。

老太爺緩聲道:“你如今主意太大,但白家不能冒這麽大風險,下月初你去滬市,避上幾年再回來吧。”

白九遲疑:“可是北地……”

老太爺打斷他道:“北地有我。”

話已至此,再無回旋餘地。

白九把手裏半碗飯慢慢吃完,放下筷子,起身跟白老太爺行禮拜別。

老太爺一直看着他身影離去,臉上表情才略微放和緩一些,眼裏浮出一絲滿意,笑着搖頭道:“也不知道像誰,膽子也太大了些。”

有老奴上前給他點了燈,聽到笑道:“自然是像您,我瞧着九爺跟您年輕的時候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脾氣秉性随您。”

老太爺感慨一聲,未再多說。

白将軍甘願沖在前頭讓槍口對準自己,消耗自己和馮鎮北兩方勢力達到平衡,以圖扶持繼任者,他何嘗又不是如此?白家最大的依仗,不是北地萬貫家財,也不是總督府的老将軍和兵馬,而是他的孫兒。

只要白九還在,白家就可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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