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邵揚就像是這種狗

“你胡說八道什麽,趕緊回去,我不用你道歉。”賀峤伸手要關窗,方邵揚卻強行擠進來,推推搡搡地進了房間。

“怎麽沒開燈啊,這麽早就睡了?”在桌前看到他的筆記本電腦,邵揚目光停留了一瞬,玩笑着要把蓋子揭開,“喔,晚上還加班了嗎。”

卻被驀地摁住:“別亂動我東西。”

或許是賀峤神情過于緊繃,邵揚望着他,有些審視。

“有秘密?”

挨了打還這麽精力旺盛,白天擔心什麽藥物後遺症真是多餘。再不理他,賀峤把閱讀燈打開,坐回床頭拿了本書看。

很明顯,這是逐客令。但方邵揚卻像是天生少根筋,在客房的床上試了試軟度後,又湊到他跟前看書皮:“峤哥,這書好看嗎,講什麽的?”

“你不識字?”賀峤眼也不擡。

“區塊鏈金融……”他把書名念了一遍,“是很新的概念吧,我好像在哪裏聽說過。”

賀峤放下書,略略諷刺地說:“真是難得,連你都聽說過。”

方邵揚笑了笑,手壓在攤開的書背上,湊近盯着他的眼睛:“不生氣了?”

賀峤移開眼:“不是你的錯,我為什麽要生氣。”

“口是心非。”邵揚撇嘴。

他撇嘴的時候格外的男孩子氣,左邊臉頰向耳朵那邊歪一歪,嘴也跟着癟一下。那種樣子介于男人跟男孩之間,既有一種爽朗和頑劣,又有一種信任跟親近。

賀峤嘴唇掀了掀,忽然說不出什麽,只把手伸下去摸到冰涼的書脊,借以緩解溫熱過頭的情緒。

可下一秒,手指卻被人捉住。

邵揚像捕捉獵物一樣輕巧地将他捕獲,直白的提問跟随目光一同逼近:“昨晚我弄疼你了嗎?”

賀峤心突的一跳,想把手抽出來,邵揚卻按得很死。

“你——”

“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放開”兩個字消失在空氣裏,賀峤突然被人往上托了托,像對待坐姿不端的小朋友一樣。

邵揚與他視線平齊,眼眸中沉澱着一種跟年齡不符的深沉:“昨晚的事我全都記得,也沒想過要逃避。本來想給你打電話的,但是不想顯得太輕浮了,所以拖到現在才說。”

在他的眸底,賀峤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風筝,放風筝的手緊一陣松一陣,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近一程遠一程。賀峤突然感到莫名的危險,本能地選擇逃開:“沒什麽責任不責任的,不用想這麽多。”

邵揚有些錯愕:“怎麽會沒什麽?”

“我說沒什麽就是沒什麽。”賀峤不願再聽下去,刻意冷下聲音拒絕他的靠近,“昨晚的事我已經忘了,你最好也忘掉,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說完拿走書放回櫃上,意外露出右邊紅腫的手腕。方邵揚眼尖,抓起他的手臂就問:“你手怎麽搞的?”

賀峤将手抽回:“你不是說什麽都記得嗎。”

“我弄的?”

他不再回答。

邵揚的臉一下子急得皺起來:“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啊,還有沒有別的地方有傷?”甚至開始拉扯他的袖子想要檢查傷處,“給我看看,要上藥嗎?”

昏暗的一簇光線下,賀峤艱難地避開,臉色變得很不自然:“這麽點小傷你緊張什麽,還不放開。”

邵揚的脖子也紅了一大截,上面青筋微微凸着,光從外面就可以想見裏面的血液有多鮮活激動。他慢慢松開手,悶頭一聲不吭地坐在床邊,半晌一點聲音沒有。

賀峤沒有去管他,心潮靜靜起伏,許久才聽見他沮喪開口:“爸爸說得沒錯,我根本就不配當他的兒子。”

“讓我學的東西我學不會,整天只會給你們添亂,一點忙都幫不上,就連接你回家這種小事我都做不好。”

看着他那樣低着頭,後脖短而堅硬的黑發刺一樣密密地立着,賀峤的手指忽然無所适從地收緊,心髒也像被什麽東西刺中,真實又急促地疼了一瞬。

“你沒有必要這樣自我貶低。”就這樣緩下語氣。

“不是自我貶低,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達不到你們的期望。”邵揚嗓音愈發的澀,“不光昨天晚上,送你去機場那次也是,學做生意也是。每次我想對你好都會害得你受傷,想好好表現,幫爸爸分擔壓力,結果連做生意的門都摸不到,也難怪你們失望。”

“你……”賀峤嘴唇動了動。

“沒必要安慰我,我都知道,我這個人不争氣。”他擡起小臂胡亂地擦了一把臉,起身就往陽臺走,“你休息吧,我走了。”

“等等。”賀峤叫住他。

腳步驟停。

賀峤靜默片刻,嘆了口氣:“以後我教你。”

邵揚背影震了震。

“從明天開始你跟我去公司,從最基礎的東西學起,我把我會的都教給你。”

邵揚轉身,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過也得你自己肯學。如果你不肯學,我不可能鑿開你的腦袋把本事灌進去。”賀峤認命般斂眸。

“我肯,我當然肯!”剛才還黯淡的眼睛頓時變得清湛有神,下一秒邵揚激動地過來抱住他,“謝謝峤哥,我一定好好學!”

溫熱的男子氣息充盈整個懷抱,隔着睡衣,心跳似乎無比清晰。賀峤想推開他卻推不動,只能抿緊唇撇開頭,盡量不讓自己的下颌碰到他的肩。

賀峤以前養過狗。再兇猛的狗養久了也會認得主人,會搖尾巴,還會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你。

邵揚就像是這種狗。

他把下巴在賀峤肩上蹭了蹭,青澀的胡茬擦過睡衣領口旁的皮膚。賀峤身體微微發麻,還沒來得及穩住心神,耳邊就聽到他喃喃自語:“峤哥,以後我會對你很好的,我保證再也不弄疼你了。”

清晨起身推開窗戶,清新的空氣瞬間湧進來。外面天高雲淡,賀峤不徐不疾地打着領帶,內心感到久未有過的寧靜跟平和——

如果忽略身後某個雞飛狗跳的人。

“峤哥我系這條行嗎?”

“峤哥我背雙肩包去公司是不是不合适。”

“峤哥、峤哥……”

第一天正經上班,方邵揚緊張得像個處男,當然他的确就是。

昨晚他就纏着賀峤問了很多問題,比如去了以後要做什麽,隸屬什麽部門,在哪兒辦公雲雲。賀峤起初還耐着性子應上一兩句,後來煩不勝煩,索性讓他翻回自己房間去。

摔死算了。

吃過早飯下樓去,周培元見到他們還是笑着打招呼:“早啊邵揚,今天不急着去地鐵站了?”

邵揚道了聲早,期待地看向賀峤。

把包扔給周培元以後,賀峤面無表情地往後走,經過他時問:“愣着幹什麽,還不上車?”

邵揚笑逐顏開。

“今天奇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是……”周培元嘩然。

到公司以後,賀峤把人丢給人力總監:“領他去市場部那兒報到,找個最嚴厲的經理帶他,就分到樓下的旗艦店。”

賀家的鶴鳴是做家電家居賣場生意的,某種程度上跟老牌家電企業榮信屬于上下游關系,聯系相當緊密。不過近些年網絡經濟爆發式增長,實體經濟整體下行,兩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對鶴鳴來說,最直觀的影響就是大賣場關了好幾家,開始全力推進網購業務,不過總部的旗艦賣場生意還算不錯。

本來方邵揚還設想能坐辦公室,所以西服襯衫領帶穿了個全套,誰曾想第一天上班就被拉去賣場看場子,一身行頭壓根兒用不上。

換上統一的藍白polo短袖、橄榄綠長褲,挂上附照片的藍色工牌,最後再戴上門店人員标配的耳機跟對講機,銷售新兵方邵揚正式上崗。

早九點到晚九點,每天除了要應付各種各樣的客人,他還要幫忙去倉庫理貨、點貨,偶爾物流忙不過來還要上門送貨和安裝,一天時間經常眨眼就過去。

這兩周賀峤也忙。他在跟幾個購物網站的本地倉談合作,不僅去市郊親自考察了幾趟,還整天招集物流和售後的人開會。算來算去,除了第一天中午,兩周下來兩人竟然沒在公司一起吃過一餐飯。

周五下午六七點時,賀峤忙完工作,從外面返回公司。

行政專梯是全透的玻璃,電梯在大樓中央徐徐上升,樓下情況一覽無餘。周培元抱臂靠牆,望見底下來來往往的藍t恤,不由得想起方邵揚來。

“我聽老周說邵揚表現挺不錯的,店裏幾個小姑娘天天圍着他轉。啧,真沒想到這小子還挺有兩把刷子,不僅工作賣力氣,人緣兒也混得特棒。”

賀峤撩起眼:“是麽。”

周培元頓時一笑:“我也是聽說的,具體怎麽樣還真不知道,要不咱倆去看看?”

仿佛心有靈犀,方邵揚忽然打來電話。賀峤在旁邊暧昧的笑容中側開臉。

“下午要不要一起吃飯?”邵揚那邊有些嘈雜。

“我還有會要開。”

“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啊?”

“嗯。”

他也不糾纏:“那好吧,我跟同事吃。”

一旁的周培元聽得眉頭皺起來。晚上明明沒有其他日程,賀峤卻說有會要開,這不是擺明了不想跟邵揚一起吃飯嗎?

哎,邵揚啊邵揚……

還沒感嘆完畢,電梯就到了頂層。他終于想起自己的特助身份:“晚餐還是在公司吃吧?想吃什麽我讓雪婷去訂。”

賀峤腳步頓了一下:“誰說我要在公司吃。”

“那你——”

“把西服換了,跟我下樓檢查工作。”

同一時間,樓下門店。

正值飯點,大家電區客人不多,方邵揚就自行換到筆記本電腦區看新機。還沒站多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叫他:“邵揚。”

一擡頭,好朋友章維姍姍來遲。

“論遲到我就服你,說好中午來找我居然拖到現在。”

“不是跟你說了麽,我弟臨時找我有事。”

章維有個讀高三的親弟弟章銘,兩人感情一向很好,到學校找他的次數多了方邵揚也認識。

“走,我帶你去那邊坐。”邵揚過來攀住他,兩人并肩往賣場的開放休息區走去,“上回我給銘銘的游戲機他玩了嗎……高三怕什麽啊……勞逸結合你懂不懂……”

休息區的桌椅線條獨特,配色新潮又有設計感,跟傳統賣場給人的印象很不相同。章維一坐下就打趣:“想不到這裏人還不少,裝修也挺時髦的,來之前我還擔心是不是快倒閉了。”

邵揚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可樂,走過來抛給他一罐:“你來的不是時候,中午跟晚上人才叫多,電視區我一個人都忙不過來。”

“鍛煉鍛煉也好。”

“嗯,比在學校累,不過也挺充實的。峤哥說在門店工作能了解業務,而且我管的就是家電區,天天跟這些終端顧客打交道,産品跟市場全都門兒清,以後榮信那幫人再也別想蒙我了。”

握着可樂,章維對他笑了笑:“你的峤哥呢,下班了?”

“在樓上開會。他工作特別拼命,最近每天都十點以後才下班,連我都很少見到他。”

“見不到面跟單身有什麽區別。”章維逗他。

“也不能這麽說,結婚跟單身還是有挺多不同的。”

“噢?”章維笑了下,“什麽不同。”

方邵揚拉開拉環,喉結重重滑動:“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比如呢?”章維撐着下颏,單手握着可樂沒喝,饒有興味地跟他聊天。

“比如我無聊的時候可以跟他說話,不想一個人吃飯可以等他回家一起吃,不過他一般都不愛搭理我,也不讓我在床上睡覺。”

“這樣不是正好嗎?”章維淡笑挑眉,“你本來就不喜歡男的,勉強睡一起也不自在。只是以後怎麽辦,你爸不是不讓你跟他離婚?遲早要把生米煮成熟飯。”

邵揚頭微低,右手把可樂罐傾斜,慢慢按在桌上轉圈。

鋁罐輕微作響。

“沒想好,到時候試試吧,實在不行只能吃藥了。”

“什麽?”

“吃藥。”他聳了聳肩,語氣平淡到像在說某臺電腦應該怎麽修,“就跟上次一樣,吃了藥操誰都是操。”

這種髒話他一次也沒在另一個人面前說過。

十幾米外,賀峤跟周培元正好走到這裏,遠遠地看見了精神奕奕的方邵揚。

“臭小子,一來就被咱們抓到偷懶,今天絕不能輕饒了他。賀峤你可別心軟,必須罰他晚上請咱倆吃飯。”周培元笑呵呵的,說着就要去吓他。

“等等,他對面有人。”賀峤攔住。

章維在視線死角,周培元一勾頭才看見他:“那是誰,他同學?”

賀峤站着不動,也沒搭腔,眼睛卻沒離開姿态親昵的兩人。

方邵揚沒在他面前提起過任何朋友,也從來不主動聊校園生活,所以賀峤對他的這些事幾乎一無所知。就像眼下,賀峤就不知道他對面坐的是誰。

不管是誰,他們的關系應該不錯。周圍空間足夠,邵揚卻跟他膝蓋抵在一起,小腿挨着小腿。

周培元插科打诨:“你跟這兒貓着,我繞過去聽聽他們在聊什麽,保不齊在說咱倆的壞話。”

當然這是玩笑話。

賀峤沒再說什麽,略站了站便轉身走了。兩人穿得随便又沒人跟着,賣場員工誰也沒發現他們來過。

章維手裏的可樂罐已經握得溫熱,眉宇間沉郁凝結,心底深處總覺得不認同。他說:“邵揚,何必這樣呢,你想讓他站在你這邊可以想別的辦法。如果哪天賀峤知道你吃了藥才願意碰他,他心裏會怎麽想?”

在他對面,邵揚眼神漸漸沉下來,自此不再吐露心聲。

方邵揚沉默的時候跟平時總是判若兩人,那張嘴仿佛是鐵鑄的,任誰也沒辦法輕易撬開。

章維知道自己勸不動他,當下沒有再多說,可心裏卻在默想着,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難道邵揚真的不會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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