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茶泡飯 高祖看着也不是個正經人……
做翻砂花生難在熬糖, 熬糖時間長了就有苦味,糖絲黏在去了衣的花生上像是不甘不願上花轎的姑娘,透着三分勉強、三分凄苦、四分對未來的茫然,
熬糖時間短了糖就成了稀稀的白漿糊,花生倒進去滾着像是胡攪蠻纏的白胖子在和稀泥。
只有溫度恰恰好的時候花生倒進去才能出現漂亮的糖霜,如同秋天的早晨推開窗戶, 看到細長的蘭花葉子上鋪展着一層晶瑩的霜……不,應該是白色的鈴蘭花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霜, 霜是糖、鈴蘭是花生,在一雙纖長素手的參與下, 有了美麗的碰撞。
做好了糖霜花生,方年年留了一些給家人吃, 其它裝進竹筒裏,塞得滿滿當當後用牛皮紙封口, 扯了一根細細的麻繩纏上兩道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最後塞緊竹筒蓋子。
看着自己故作扭捏的蝴蝶結,方年年一陣無語, 她究竟在做什麽呀,弄出這一出給沈宥豫看。手捏上蝴蝶結的一端,說什麽也沒有拆開……“算了, 就是個普通的蝴蝶結,裝飾着好看的, 腦子有病的才會胡思亂想,我就腦子有病,怎麽會以為沈宥豫會亂猜自己的心思……”
一竹筒的糖霜花生, 一罐八寶肉醬,方年年拿出去的時候沈其還有些失望,還以為方姑娘又會拿出一個大大的提籃, 王爺見到提籃的時候一直憋着笑,殊不知自己的嘴角已經開到後腦勺了。
長史連連感嘆,轉過頭就開始做着府中有女主人的準備。
沈其覺得長史指不定腦子有些問題,府中女主人是誰可是要經過聖人、貴妃娘娘認同才能定的,哪裏是個鄉下丫頭能當。
“帶給你家公子。”方年年把竹筒、罐子給沈其,叮囑着,“我做的是甜食,讓你家公子克制着少吃些,晚上記得刷牙,蛀牙了疼的可是他。”
“我家公子不愛吃甜。”沈其下意識地給公子挽留着顏面,在方姑娘“我都知道”的目光中緩緩低頭,算了,王爺沒啥顏面了。
“上次是鹹菜,這回是肉醬,都是下飯過粥的,不是正經菜式,讓你家公子正經吃飯,別抱着我做的東西吃個不停。”鹽多了小心血壓,糖多了小心血糖,方年年心中吐槽。
沈其虛心受教,心中已經對自己的揣測動搖。
“你等會兒走,我把東西給你你一并帶回去,還有和你家公子說,我不要他的禮物。”方年年以眼神示意劉阿三,讓他看好沈其,別讓他跑了,自己轉身去後院拿琉璃燈罩和炙子爐。
劉阿三腦子不笨,扔了抹布湊到沈其身邊看着他。沈其看了眼劉阿三,什麽都沒說。
方年年轉身去房間裏搬東西,費勁巴拉地把東西拿出來卻只看到劉阿三委屈慚愧的臉,劉阿三說,“姑娘,那人會武,我抱着他的腰,他輕輕一掙脫就跑了,我攔都不攔不住。”
方年年,“……”
竟然忘了這點,唉了一聲,她心累地擺擺手,“不是你的錯,是我忘記了,沒傷到你吧?”
劉阿三說,“姑娘我皮糙肉厚的沒事,他傷不到我。”
“嗯,下次小心點吧。”方年年只能夠又費力地把東西扛回去,一來一回忙出一身汗,深深覺得自己是個傻叉,腦子裏肯定塞的漿糊。
“姑娘,我也不認識那位沈公子,就想着他家侍從每次都從姑娘這兒拿走那麽多吃食,姑娘收些禮物是應該的。”劉阿三邊擦着櫃臺,邊說。
方年年撐着下巴,郁悶地說,“你不懂,他是我的債主,我欠他東西呢,不過是做些吃的,随手就做了,不費什麽功夫。他的禮物怎麽能夠收,都是貴重東西。”
“……姑娘這麽想啊,那位公子要是債主就直接使人過來要東西了,哪裏會每次還送禮。”
方年年說,“那是因為他善良。”
說完後方年年就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劉阿三不明就裏,只能夠不說話了。
方年年呢,正滿腦子想着自己竟然給沈宥豫發了一張好人卡……
過了好一會兒,方年年才想起來沈其送來了一個竹編的箱子,不知道這回送的是啥。打開鎖頭,方年年看到一箱子的書,翻了兩三本發現作者全都是高祖。
書上放着一張紙條,上面潇灑飄逸中暗藏鋒芒的字跡寫着:知道你愛高祖文字,特尋來予你。
方年年,“……”
她是一點兒也不想看高祖寫的《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謝謝您嘞。
埋在箱子裏翻了半天,方年年發現還真有幾本自己沒看過的高祖作品,比如這本《劍聖歸來》,他竟然還寫過“網文”;還比如這本《自然科學淺科普》,是一些淺顯易懂的自然科學小知識,介紹了閃電因何而來、為什麽會有流星、白虹貫日是什麽原理……
“這個書市面上沒有的。”劉阿三說。
方年年擡頭問,“你識字?”
劉阿三目光微怔,遮掩着說:“讀過兩年。”
“哦。”
劉阿三松了一口氣,還好姑娘沒有追問。
方年年說,“這本書挺好的,我從未見過。”
她說的是《自然科學淺科普》。
這本乃高祖中年所作,意在給科學蒙昧的時代注入更多自然科學的強心劑,之所以沒有傳播出去,是因為他意識到自然現象也是統治者施政的手段之一,他要科普,卻有不少手阻止。
方年年不知道,這些書小部分來自于端王府的書房,大多數來自于禁中,許多書塵封在灰塵之下,被沈宥豫強盜一般收羅了回去,掃盡灰塵後裝箱送到了方年年手中。
拿起一本封面上沒有字的翻開,看到上面的字符,方年年愣住了,好多年沒有見到了,她以為自己會忘記,但再一次看見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認了出來。
有些知識是藏在靈魂裏的,比如烹饪,比如拼音。
她猛地站了起來,吓了劉阿三一跳,“姑娘?”
方年年鎮定了一下說,“沒什麽,站時間長了腳麻。”
劉阿三,“哦,姑娘快坐下。”
方年年點點頭,跛着腿走到了櫃臺後面坐下,做賊心虛一般偷偷看着劉阿三,确定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她才翻開了書。
這是一本高祖日記,日期用的羅馬數字标的,阿拉伯數字經過高祖之手已經普及,估計他是怕自己的日記流出去,用的是羅馬數字記年月日。
快速翻了一下,方年年有些失望,裝訂的不知道是誰,肯定是不認識羅馬數字的,裝得雜亂無章。這些紙頁材質不同、深淺不一、大小也略有差異,是高祖在不同時期寫下的文字,經過後人裝訂弄成的。
第一頁就用拼音寫着:
【朕六十有七,起事于束發之年,距今五十載,半個世紀過去,得失皆有、毀譽參半,然朕不後悔所作所為。
我做過棺材鋪的少東家、也做過九五至尊,有過伉俪情深、亦有美人無數,吃過粗茶淡飯、用過山珍美酒,救人無數亦殺人無數,是追随者口中的聖人,也是仇人口中的魔鬼。
這一生,應該了無遺憾。
可惜,人之一生,哪有十全十美。我一遺憾發妻早亡;二遺憾愛女早殇。
珍娘未生下兒子,如若不是嬌嬌三十許就離我而去,我應培養一女王,成就千秋傳奇。】
就寫了這麽多。
方年年看得愣神,起初的“朕”他是至尊帝王,淡淡地睥睨天下,殺伐就是彈指一揮間的事。後來的“我”他只不過是個垂垂老者,愛妻愛女皆離他而去……千帆過盡,留下的不過是孤獨。
高祖不是不立太子,是那些兒子都不是他心愛之人所生。一人一生波瀾壯闊太多,到後來已經成了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瘋狂地棄下這片自己打下的江山,撒手走後留下的殘局應該是他有意縱容的吧。
手邊的茶已經涼透,方年年才翻開另一頁,發現跳到了高祖年幼時,十二三歲的年紀,還沒有想着稱霸天下,只是個棺材鋪做死人生意的少東家。
第二頁用拼音寫着:
【老爹竟然從小給我定了一門親事,擦,娃娃親,指腹為婚,糟心的,要是對方男的我豈不是要攪基?!】
下面是次日:
【從娘口中知道定親的是誰家了,老爹從軍時同袍的長女,就住在隔壁縣。找個機會去看看長得是圓是扁,是長是短,長得太難看我就把婚事攪黃喽。】
下面是又一日,高祖的日記是随手記二三事,沒有太多繁雜的內容,一頁還是能記好幾天的。
【機會來的很快,臨縣有個員外定了棺材,跟着老爹一起押棺材過去。
瞞着老爹偷摸着出來找到了蔡家,爬樹往裏面看,看到幾個姑娘在踢毽子,其中有個紮兩條小辮子,一甩一甩的,臉真圓,哈哈,就是個沒長開的小丫頭嘛。
她發現我了,瞪着眼睛朝我扔毽子,真潑辣。】
又是一日。
【老爹帶我來蔡家拜訪,見到了昨天的姑娘,真的是她,閨名蔡珍,家人喚她珍娘。
臉真圓,嘿嘿。
好圓啊。】
方年年一頁一頁地翻着日記,跟着跳躍在高祖不同的年齡裏。
晚上點着燈看了一夜,第二天哈欠連天。
………………
都城,沈宥豫始終脫不開身去小茶館,每天就和老和尚敲鐘一般,沒啥意思地跟着太子坐班。
他,真的不是料理政事的料。
捂着臉,心中喊着求放過。
看着簡報,沈宥豫時不時嗑一粒糖霜花生,味道甚美,現在也就臭丫頭能讓他開心了。
吃着花生,心裏頭美滋滋。
到了中午午膳時分,太子與幾位官員讨論着安南的災後重建事宜,沒有吃飯的意思,沈宥豫沒有參與,他一向按時吃飯。
大廚房送來的肯定不如淑貴妃費心打理的小廚房的好,好在送來的飯菜一路用保溫的大食盒擡過來,入口都是熱的。
皇子與官員同食,沒有任何區別。他們不吃,沈宥豫取來了自己的吃起來,吃得那是沒滋沒味。揮揮手把菜撤了給底下人吃,他就留了一碗飯。
“殿下,姑娘叮囑了,讓你吃正經的菜。”沈其發現了苦口婆心地勸是勸不住殿下的,反而惹來一腳,但擡着方姑娘的名義,絕對得到會心一笑,百試百靈。
沈宥豫猶豫了下,“把那盤涼拌素什錦留下。”
沈其高興地拿下素什錦,轉過身就看到殿下提了茶壺泡飯。
沈其幾乎是撲過去,“殿下,這麽吃傷脾胃。”
“偶爾一次,起開。”
沈其不甘不願地挪走,嘀嘀咕咕地說:“讓姑娘知道了,肯定說你不愛惜身體。”
沈宥豫頓了頓,強詞奪理地說,“她就是這麽吃的。”
沈其,“……”
沈宥豫自認為自己占領了道理的高地,笑着說:“清爽的泡飯就小鹹菜,偶爾吃一頓清清腸胃,有何不可。”
茶壺裏泡的是六安瓜片,用的好茶葉,茶色清亮,傾倒入香軟的碧粳米飯裏——白中透着一點點嫩綠的米飯盈盈地泡在清透的茶水裏,米飯上撒着一點點黑芝麻,正宗點綴着一粒鹽腌梅子。
刨一口米飯,滋味清而不淡、香而不濃。打開帶來的小罐子,撿一片方年年腌制的紫蘇嫩姜,淡然中立刻現出幾分人間真實。
“小弟這麽吃真是不錯。”傳來了太子的聲音,“這是嫩姜?給為兄嘗嘗。”
兀自享受着小惬意的沈宥豫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