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燈下歡四 燈碎
随着他微微彎腰,那雙漆黑的眼睛從趙寶瑟近在咫尺的身後落在鏡中她的臉上。
“公主昨晚休息得可好?”
趙寶瑟挺直了脊背,端正仿佛學院的新弟子,神色鎮定,腳趾微緊,非常客氣笑:“挺好,挺好。道君呢?”
封回不答話,只看着她。
那模樣好像第一次見她似的,又像得了“怯遠症”看不清一般。
房中安靜下來,但這安靜又帶了幾分躁動。
梳妝臺,靈花做的胭脂,連鬓角未幹的水,都好像在發出響動,這些響動甚至蓋過了呼吸的聲音。
趙寶瑟的笑慢慢僵持在臉上。
是了,他昨晚跑去修聚魂燈了,肯定一晚上沒睡好,而且犧牲那麽大,怎麽休息得好。
瞧,這臉色現在多白。跟她一樣,跟十二月的霜似的。
“要不,道君先用膳?”她換話題。
封回點頭:“好。”
趙寶瑟忙轉頭看雙兒,用眼神吩咐她。
趕緊的啊,弄出去啊,讓他杵在這裏幹嘛。
雙兒卻誤會了她的暗示,羞澀又一笑:“公主,奴婢這就出去傳膳。”
趙寶瑟:“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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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回說:“去吧。”
雙兒麻溜嘿嘿走了,他仍站在她身側,忽伸出手來,按住她眉尾,花歪的眉黛顏色落在指尖:“花了。”
趙寶瑟心裏簡直驚訝到了極點,身體僵着沒動,眼珠子跟着他的手動了一下。
……這又是哪一出?
現在走溫情路線想讓她再去偷一盞聚魂燈?
沒有了!
趙寶瑟并不擅長畫眉,她以前的眉天生眉形色澤極好,遠山含黛一般,不需要畫,聽了這話,只得敷衍拿起眉筆,裝模作樣胡亂塗上一塗。
昨晚沒說自己身份,現在感覺更不好說了。這封回若知道她這副身體的芯子是她趙寶瑟,……嚯,她現在可打不過他。
還是先離開這裏,回浣花谷找師娘師兄們要緊。
她心不在焉想着,忽聽見玉拂道君說:“稍後便回去吧。”
趙寶瑟怔了下:“……回哪裏?”
“你我成婚,自然是回南迦雲門。”
南迦雲門的封氏,便是玉拂道君的本家。十年前被她放過一把火,搶了南迦雲門的四象明珠,印象深刻。
“不去。”趙寶瑟果斷拒絕,見封回神色不豫,她忙又緩和了口氣解釋,“這個太急了……時間太緊了,不如請道君體諒下,不如容我兩天,不,半天,我收拾收拾。”
她環顧四周,露出一個有些可惜又溫順可靠的笑:“這麽多東西,總不能都這麽扔下對不對?”
“你若喜歡,我安排人置辦。”
趙寶瑟努力多争取些時間,笑得更加溫柔:“這些我都喜歡。真的。新的就不要了,浪費多不好。再說這些扔了我舍不得,我用慣了。”見封回沒說話,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衣袖,“好不好?”
玉拂道君默了一下,伸手接過趙寶瑟指中的眉筆,提醒她:“歪了。”
話音剛落,他垂眸,微涼的指尖拂過眉鋒,先前的痕跡消失,然後提筆,微軟的筆鋒重新落在她的眉梢。
他……竟然在給她畫眉。
……玉拂道君竟然……在給一個她畫眉。
這畫風委實過于詭異。
讓她瞬間想起當年她曾為了安撫被欺負的小師妹,以督學老師之名糊弄衆生,讓他們自燒眉之事,那是她正大光明和玉拂道君打的第一架,一架定了輸贏,讓他喚了她一聲師父。
舊事一起。趙寶瑟從受寵若驚一秒過度到毛骨悚然,麻溜就要跑。
“別動。”他唇~間吐出兩個字。
“道,道君。”趙寶瑟咽了口口水,提醒他道,“其實,那聚魂燈,只有一盞。而且我也不會修。”
你如何殷勤也沒用。
他恍若未聞,細細描摹落筆,如同雕刻一件珍貴的珍品,過了一會,他重新落下目光,看她。
“好了。”
趙寶瑟聞言轉過頭去,鏡中的姑娘雙眉若黛,形如彎月,意外的,畫的非常好。
“挺熟練哈。”她稱贊。
封回似乎沒有聽出她話裏的小心思,他收回目光,放下眉筆,向趙寶瑟:“用膳吧。”
他向來耳識過人。
果然,話音剛落,外面的腳步聲恰如其分響起,雙兒領着一隊侍女捧着早膳魚貫而入,各色美食很快擺滿了圓桌。
香氣撲鼻。琳琅滿目。
趙寶瑟看了封回一眼,他在等着她入座,感覺好像并不關心那已經損壞的聚魂燈。
有那麽一瞬,趙寶瑟幾乎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一直在逗她玩。
但很快否定了這個念頭,封回才不是會開玩笑的人。
況且他們之前沒有過神魂的相觸,就算神交,他和她不熟,也不可能肯定是她。
所有……只剩下一個可能,他真的喜歡上了這魔族公主?
有人說過的,去掉所有的可能,剩下的這個可能,無論看起來多麽不可能多麽蠢,都是最後的答案。
天吶。
趙寶瑟被這個震撼的念頭嗆住了,一口粥咳得她面孔漲紅。
雙兒連忙上前替她順氣,嚴厲呵斥備菜的丫鬟:“怎麽做事的,不是說了這金絲翡翠粥是為道君大人備的嗎?公主從來不吃這些。”
她說罷,低下去忙活了片刻,菜肴被她細心調整完畢。
趙寶瑟這邊餐桌的佳肴都是魔域的常規菜。
各類魔芋。
魔芋豆腐,魔芋青椒,紅燒魔芋,麻辣魔芋,酸菜魔芋。
各類魔豆。
蒸煮煎炒炸。
趙寶瑟放下筷子。
……全都是她不喜歡的,腥腥的,生生的。
雙兒殷勤在一旁準備布菜。
“公主,這些都是您最喜歡的菜。這個酸菜是用魔廚用昆侖的白菜,公井池最深處的鹽,用玉鼎精心炮制三十日,今日才出來,您試試,保管喜歡。”
趙寶瑟最吃不得酸。
幼時有一次挨餓時吃了太多的酸果野果,胃傷了,不止是吃,只看到。
嘴裏一瞬間口水就開始翻湧。
雙兒夾了酸菜魔芋,又開始給她夾炸魔豆。
這魔豆幼兒手掌大小的,不像個豆,更像個活物,上面五官俱全,因為不同的烹饪方式而略有不同,煮了就胖,炸的話,臉就會皺巴巴些,但是一夾開,裏面便真如一個小娃娃般,頂部紅紅白白,中間紅紅的。
魔豆是魔域特産,客觀說味道尚可,生在魔滕上,用魔獸的排~洩物養大,一年三次結果,偏偏卻生得一副人子模樣,聽說摘下來的時候滕斷裂,魔豆還會發出嗚嗚的斷裂聲。
雙兒見她定在那裏,以為她又疑心食物不夠鮮,連忙用筷子夾開。
“公主請用吧,今天早晨剛剛送來的,按照您的慣例,三分熟。”
這麽一夾開,果實淡紅的汁便緩緩流在了碗裏。
嘔……
趙寶瑟眉毛和太陽穴一樣突突跳,再也忍不了了。
啪的一聲一拍桌子。
雙兒唬了一跳。面色一變,下意識便跪下了。四下侍奉的侍女都齊齊跪了一地,齊齊道。
“公主恕罪!”
趙寶瑟手掌拍得生疼,暈,仍然沒有将那碗惡心的魔豆拍倒在地,她吭哧嘟囔了一下,封回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靜耐心,如早有預料,等待她的下文。
趙寶瑟張了張嘴,非常順利接了下去。
“還懂不懂規矩,道君都沒吃,給我夾夾夾,夾什麽夾。”
“這些是道君吃的東西嗎?撤下去。”
“看什麽看,知道什麽叫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嗎?”
“全部按南迦雲門的食譜來。”弄點能吃的東西來。
被叫做“狗”的封回竟然笑了一下。
用膳後。
趙寶瑟便快馬加鞭開始準備搬家事宜,一刻也不想多等。
她心裏已有了一個金蟬脫殼的主意。
寝殿臨窗外是一株蔽日引鳳樹,封回安坐于窗前,凝神閉目調息。
雙兒左思右想,心中仍是不安,低聲問:“公主可要先禀告魔尊,擅自離開城池可是大罪。”
趙寶瑟擺擺手:“兒大不由娘,我現在已經是迦南雲門的新婦,魔尊會理解我的。你也不要說,如果洩露,唯你是問。”
說罷,她轉頭看了一眼封回,回過頭。
忍不住又側頭偷偷看了一眼。
樹葉篩細了陽光,只将雕梁和梧桐手掌的風、連同陰郁的影和熱烈恰如其分鋪陳于他在身上。
十年光陰,落在他身上,仿佛毫無影響。
軒舉似霞标,合殿香飄。
不足言。
不愧是仙門世家公認首屈一指的風雅之士,碾壓空桑八俊、白馬九黎、蜀中四傑的存在。
但封回這個人吧,不能只看臉。
趙寶瑟又佯裝随意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向雙兒問道:“單子列好沒有。”
雙兒捧出物品清單,長長一卷。
趙寶瑟看了兩眼。
“不夠,不夠。”
雙兒啊了一聲,有些為難道:“公主,都加上了,多的這些都是奴婢絞盡腦汁想的了。”
趙寶瑟氣她心眼直:“我這是去見道君的親眷族人,禮物是不是要備些,大的小的,人的靈獸的。這魔域我是待膩煩了,早就想去南迦雲門看看了。”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以封回的耳力,肯定能聽見。
果然,她說完,封回就睜開了眼睛。
她便立刻非常積極跑過去,在他前面坐了個小凳子,按照上面的目錄一一說于他聽,然後又說起過去之後想要如何如何,封回此人,最不喜聒噪,以前連身旁的仙侍都是啞巴,她故意說得又細又詳,啰啰嗦嗦,翻來覆去,若是以前,他早已起身走了,但今日說了這麽多,卻仍然端坐傾聽,不時還微微颔首。
不得了。十年不見,刮目相看,連脾氣和耐心都見漲了。
趙寶瑟說得口幹舌燥,端起旁邊的茶要喝,又想起昨夜的茶,悻悻放下,将手裏的品卷翻了翻。
“那,我們就按照這個準備起來吧。”
過了一會,整個宮殿的侍女侍衛能跑腿的都忙碌起來了。
雙兒在殿內做總的分配。
整個府邸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熱鬧極了。
趙寶瑟幹脆去了大殿,讓封回安心在此等着,她一會安排這個人送個湯,那個人送盅靈飲,再來個人送個時令水果什麽送過來。
人不夠,連雙兒都跑了兩三回。
回來便向趙寶瑟邀功:“道君挺在意公主您的,剛剛還問了我公主在幹什麽?”
“你怎麽說的?”
“就用公主教我說的那樣。換衣服啊,備了那麽多衣服,準備換一件最适合的衣服去見道君的族人。”
她眨眨眼睛:“您猜道君什麽反應?”
趙寶瑟又撿了一套衣服在身上比劃,感覺袖子長了些,料子太招搖了些,不太适合外出,敷衍問:“哦,什麽反應。”
雙兒抿嘴笑:“道君說,公主不必多慮,他會安排,公主按照心意來即可。”
趙寶瑟放下那套利落的常服,轉頭看向雙兒一身衣裳,越看越合适,她勾唇一笑:“說的不錯。”
下一秒,雙兒被她敲睡在懷裏。
身量差不多。
背影也差不多。
衣服質量差很多。
她換下了雙兒的衣服,留下所有的身份标記,連帶手腕的魔鈴,然後用乾坤袋中的易明紗敷面,臉上的容貌頓時綽約平淡起來。
一刻鐘後,雙兒代替她睡在殿後的床~上,趙寶瑟看了兩眼,放下床邊薄紗。
她大搖大擺從後門正大光明出了宮邸。
一切如此順利。
哇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