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即業塵一 終有一日,都會好的……
趙寶瑟出生的小城叫媵城。
偏遠且冷。
她的母親原是重臣之女,抄家獲罪後沒入賤籍,那時候母親已有了身孕,為了留下這個孩子,她在入賤籍的第一個恩客便選了操刀滅趙氏全族的将門新貴。
同族的官家女子由此格外憎惡她,孤立她,即使死了也要罵她兩聲,仿佛這樣就能将身上的屈辱和痛少兩分似的。
那新貴倒似乎有分人性。
春日侵晨,她出生的時候,那人也來看了,看着瑟瑟發抖的女人,瑟瑟發抖的嬰兒,站了一會,對臻悅樓的鸨母說了聲,留着吧。
留着?
鸨母是人精,拿不準這個留着意思,便照着這個字面的意思來辦。
趙寶瑟生出來的時候只有小小一團,瑟瑟發抖,她母親花名叫寶妝,便給她取名叫寶瑟。
邊寨之地,苦寒且冷,人來人往的熱鬧,但到了冬日便是一片蕭條的荒。
往南倒好,秋湍白石,鞭山入裏。但她們所有人都是不允許向南走一步的。
鸨母留了個心眼,将小寶瑟的戶籍上在了自家遠房的親戚那裏,不入賤籍。只人留在花樓中。
小寶瑟天性聰穎,學東西極快,母親教的,過目不忘,琴瑟字詞,博聞強記。
母親沒教的,耳濡目染,也是觸類旁通,她嘴巴乖巧,天生一張乖巧的笑臉,但那笑又和倚門的姑娘不同,簡單幹淨,叫人看了心裏便生出親近和喜歡。
姑娘們都喜歡她,又因那雙澄澈的眼睛,在某種程度生出憐憫和久違的自尊來,若是調笑接客的香~豔時刻,都有意将她打發出去的。
邊城的街角巷口,有個胡子拉渣的老兵,斷了一條腿,聽說老家沒有人在這裏支攤,後收留了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搭夥過日子,專門賣花生酥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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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瑟除了花樓,最常去的就是這裏。
其實去了她也沒有多少錢可以買。
寶妝漸漸年紀大了,又生過孩子,粗俗的兵士不欣賞那一套詩詞才情,只看有沒有挺拔的椒/乳和柔軟的身姿,所能得到的錢更少,給她小寶瑟的就更少。
而那位新貴,在她出生後就再也沒來過了。
寶瑟每次去了都只花一文錢,買一小塊花生酥糖碎末的邊角料,坐在旁邊的小石墩上,一點一點抿着吃,等全部都抿完了,再邁着小~腿回去。
攤主有時候看她可憐,會偷偷給她留一兩個小小的酥糖,用油紙包着,讓她帶回去吃。
六歲的時候,她長出了小姑娘的模樣,眉目生得極好。
那新貴卻從來沒有再來過。
鸨母漸漸對她熱情起來,有時候會給她幾錢碎銀子,叫她去跑腿,剩下的便給她。
有時候避開人笑眯眯看着她,摸~摸她的臉,問她喜不喜歡這裏,想不想以後都住在這裏。
這時候寶瑟便嗤嗤笑,歪着頭說,娘~親在哪裏,寶瑟就在哪裏。
鸨母又故意問:“我和你家裏那個媽媽誰更好啊?”
寶瑟眉眼彎彎:“張媽媽好。張媽媽不止對我好,對我媽媽也好,是兩倍的好。”
鸨母哈哈笑起來,回頭看見看得過去的客人,便記得也勻一個給寶妝。
還記得有一天,她在路上被個大孩子砸了頭,跑丢了鞋子,回來的稍微比往常早了一會。
一上樓,正好看見一個粗~魯的男人摟着她母親,她看了一下,轉頭向後面走,沒想到那個男人也看到了她,便叫:“小姑娘,你過來。”
寶妝給她使眼色走。
那個男人目光看向她光着的一只腳,手在寶妝肩膀收緊,手指又粗糙又用力,又叫她:“過來。”
寶瑟慢慢向前走了兩步。男人哈哈笑起來。
一慣溫柔好脾性的寶妝忽的一個酒杯砸在她腳下:“滾,死丫頭。就知道掃興。”
那個男人反手給了寶妝一個巴掌,嘩啦啦就鬧了起來。
寶妝先被男人,然後是張媽媽下面的狗腿子各打了一頓,再扔進廢棄的房間關了起來,不準給吃的。
寶瑟半夜從窗溜進去的時候,她靠坐在凳子旁,垂着頭不知道想什麽。
寶瑟将懷裏擠扁的饅頭和小點心掏出來:“娘~親吃。”
她又伸手小心去攏母親撕爛敞開的衣裳:“娘~親。”
寶妝沒有說話,只是沉默。
小寶瑟擡起小~嘴,替她吹了吹頭上的傷:“吹吹就不痛了。”
寶妝擡起頭,眼裏的淚水只是打轉卻沒有落下來。
“這麽晚了還不睡覺,瑟瑟。”
娘~親告訴過她的。
難受的時候好好地睡覺,好好的吃東西,不要生病,等一等,睡過去了,就不難受了。
那話怎麽說的。
若在塵埃低谷。飽眠,飽食,康健,等待。終有一日,都會好的。
寶瑟伸手按住胸口:“我睡不着,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娘/親,這裏好痛。”
寶妝的眼淚一下~流了下來。
小寶瑟一下跟着哭了起來:“娘~親,不要怕,不痛,現在一點不痛了。”她抽抽噎噎,“娘/親不怕,等瑟瑟長大了,瑟瑟就像簌簌姐那樣,掙很多很多錢,以後娘~親就不用挨打了。”
她說了這話,只覺母親一下僵住了,她眼淚汪汪擡頭,明明那樣黑暗,卻看到母親的眼睛那麽亮,裏面是痛苦、憎惡、憤怒、絕望各樣的情緒交織,她還沒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就感覺臉上啪的一聲挨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響,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被母親這樣打過。
嗡嗡的聲響之後,她一瞬是茫然的,忘了哭,轉頭呆呆去看母親,然後才是火辣辣的痛。
寶妝扶着凳子站起來,半~裸的雙~腿微微發抖,她雙手按在桌子上,似乎用盡了全部力氣才站起來。
“趙寶瑟,你可知道你是誰?”
“你□□父京都太宰,你祖父尚書令,你父親乃禦林将軍,總領車騎行軍之事,開府儀同三司之上,你叔叔位列三都尉,而你竟然想要做一個妓~女。”
“你真是,好,好啊,好得很啊。”
然後她昏了過去。
這件事後,小寶瑟不能出門了,被關在樓上。
而寶妝明顯勤快主動了很多,不再挑剔任何客人。
三天之後一個夜晚,睡夢中的小寶瑟忽然被寶妝叫醒。
寶妝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使勁親了親她,然後将一個帶着泥土和木屑的玉佩塞到了她的懷裏,又抱着她使勁親了親。
“去吧。”寶妝說,窗口一個蒙着面的幹瘦男人等着在,這個男人看起來有點眼熟,好像是在哪裏見過,也許是某一天來過的哪一個男人。
寶瑟使勁搖頭,她雖然小,卻忽然一下明白了什麽。
寶妝又走過來,伸手捧住她的臉,她的手滾~燙,使勁親了親她:“好孩子,去吧。你不是不想娘~親挨打了嗎?去吧,去了以後見到大人們,乖乖聽話,表現的好好的。娘~親遲點就來找你。”
“我們現在乖乖的,就不會挨打了,我不去,我不想和娘~親分開。”
“傻孩子,沒有力量保護自己,就算比羊羔還溫順,也活不下去的。”寶妝忽的笑了一下,“這個臻悅樓是女人們的身體壘成的。但這,你看可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經足夠下~賤了,我這一生,已經如此了。孩子,你不一樣。”
“娘~親,你不,你不。”
“去吧,寶瑟。記住娘~親給你說的話。”她伸手将寶瑟抱起來,跌跌撞撞走了兩步。
“娘/親,你要來找我。”小寶瑟咬着嘴巴不讓自己哭出來。
“會的。”寶妝點頭。
“娘~親,你說了,遲點就來找我的。”
寶妝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嗯。”
她又看了看那個男人,跪下端莊恭敬行了大禮:“有勞花大哥。”
那個男人默了一會,點了點頭,看了寶妝一眼,然後将寶瑟捆在背上,順着窗戶爬了下去。
寶瑟使勁擡着頭,睜大眼睛去看,背光的星光下,看不清母親的臉,有濕濕的東西落在她臉上,她不想母親擔心,使勁想要張嘴笑一笑,有東西落下來,鹹~鹹的。
這是寶瑟最後一次見母親。
他們天沒亮就趕着出了城,沿着山路向北走,太陽出來的時候,男人一瘸一拐在旁邊走着,摘了面巾,寶瑟立刻認了出來,是街口那個賣花生酥糖的老花。
老花沉默着給了她一塊糖,她一下不害怕了。
老花是趙家的舊部,因在軍中,加上早有殘疾品級太低,并沒有被牽連。
老花走了很遠,将她安置在一個小小的荒廢的道觀裏。
然後他就拿着另一個小盒子瘸着腿一瘸一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