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活色相七 偷恩

趙寶瑟就這麽在青天白日被正大光明帶走了。

街上的人目光都停在半空, 無人看他一眼。

而醫館的随扈和其他人,更無人去看一個兩歲的孩子,在他們印象中, 不久前送進來的不過是個月餘的嬰孩而已。

老乞丐呆的破廟角落裏還有人, 不止一個,到了以後她被放在地上, 便看見下面還有幾個年紀頗小幼童, 最大的也不過和她一般兩歲左右。

這些小孩子像一堆小雞仔一樣圈養在破廟裏,各個同她現在一樣,嘤嘤嘤張嘴,卻哭不出來,也不會說話。

趙寶瑟腿軟跌坐在地上, 老乞丐看她, 她也看着老乞丐,然後像個孩子一樣慢慢扁嘴。

那老乞丐伸手擦了擦她的臉, 她忍着沒動, 等他看清了她的臉,便給了她一塊有點看不出顏色的糖。

她伸手抓過來,手抓到了老乞丐的手。溫熱。不是魔的溫度。

将糖給了她, 老乞丐又開始顫巍巍去把懷裏收集的吃食分給其他小孩子, 年紀太小的,還不能自己吃東西的, 他就耐心蹲下來,一個一個喂。

趙寶瑟悄悄打量四周,這是個廢棄的北鬥星君廟,北鬥持人命籍,有所求, 都是向北鬥星君。但這裏荒廢的厲害,地上又髒又亂,鋪着雜亂的枯草,味道怪異而又刺鼻,有些地方還有髒兮兮的不明物體,看來這些人在這裏住了不少時候。

小孩子們身上不同地方拴着髒兮兮的紅布條。

有的是腳,有的是胳膊,有的耳朵塗了紅。

看起來奇奇怪怪,透着幾分詭異。

她正睜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四處看,那老乞丐已經又走過來了,這回他手上多兩條布條和一把小竹簽,看着趙寶瑟看着他,他移下目光,在手裏拿了布條,蹲下來先給趙寶瑟戴上遮住眼睛,然後這才捉着她的小手,說:“選吧。”

選什麽?趙寶瑟一愣,感覺手被捉住,然後她手在一堆竹簽裏碰到了一根小竹簽。

那老乞丐便抽~出了那根小竹簽,然後再一手取下趙寶瑟眼睛上的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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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那小竹簽。

“看來妙應真人為小仙子選好了。”

趙寶瑟也湊過去看那竹簽,竹簽上是個手字。

老乞丐便将另一條一條紅布系在她的手腕上。

趙寶瑟看看紅布結,不是尋常的手法,而是修行醫者常用的手法,又聽他說了妙應真人(藥王)的法號,心裏隐隐有了計較,這個人并不是尋常人,應該是個醫者出身的。

但醫者來說,莫說修仙界,便是尋常世間,也是身份尊崇的存在,怎麽會淪落到此。

除非遇到了什麽大變故。

順着這麽一想,一個仙門世家便浮現心頭。剛剛修仙界正好發生了一件大事,被稱為以人養珠的三屍毒幕後黑手的若雙城潰敗,城主戰亡,副城主主持大局答應了各仙門的賠償。她幾乎不用去看也能想象那幫落井下石人的嘴臉,只恨不得瓜分殆盡,恐怕現在若雙城連門生也難以回護,更不要說這樣上了年紀的老人,看這老乞丐身上幾乎毫無靈力波動,恐怕是若雙城外門的尋常的醫者。

既出了若雙城,又不能應付其他仙門,這才不知如何落成了乞丐模樣。

趙寶瑟心裏來回如此一想,再看向老乞丐的眼神便多了幾縷同情。

若雙城懸壺濟世,雖近塵世,自有一股冷冷的遺世獨立,城中除了出名的雙生子,便是醫術。

在過往,他們的弟子都會定期前往各地游醫歷練,所以一向名聲尚可。

如今卻落得如此地步,不免讓人唏噓。

但是如今這老乞丐聚集了這麽多小孩子在這裏幹什麽?看身後孩子的衣着,各式各樣,并不都是像她一樣髒兮兮的,跟撿回來的似的。

用來賣?不太像。

還是……

趙寶瑟小時候的臻悅樓裏的姑娘,怕她被人幾塊糖騙走,曾經專門給她講過關于乞丐們的故事。

在乞丐裏有一種最老最沒用的乞丐,打架打不過別的乞丐,年紀大了,身子不好,為了活下來,他們便想出了“好主意”,被稱為割折偷恩。這便是,從濟幼莊裏偷從煙花巷子裏面撿甚至拐騙來幼兒,将這些幼兒的手或腿折斷,或者弄瞎眼睛,然後當做自己的孩子帶着行乞。

因幼兒太小,并不知道自己身世,慢慢長大後只還當這老乞丐是自己親人,大多也會為其養老送終。

這麽想,也不太像,用來養老也不用這麽多孩子。

她搞不清老乞丐的目的,也不着急,只捧着糖安安靜靜坐在地上看廟和門的位置距離,那老乞丐看她不鬧,便走到了門口的門檻坐下。

外面的天還沒黑。

老乞丐坐在門檻上,佝偻着背,花白蓬亂的頭發垂在鬓邊,趙寶瑟看過去,只覺得這人看起來如此無助,過了一會,破廟裏的五六個孩子都吃的差不多了,吃過糖後好幾個孩子又安靜睡下了。

老乞丐才從懷裏掏東西。趙寶瑟眼睛一下亮了,她根本沒吃飽。

她伸長脖子看了一會,看見老乞丐掏出半個啃過的硬饅頭。

那饅頭又黑又幹,也不知道什麽做的。

他咬了一口,似乎咬不動,便起身佝偻着去破廟旁邊的香爐裏面用破碗舀了一點沉積的雨水,喝了半口,又吃了一口饅頭,硬咽了下去。

那粗糙的糧食順着他幹瘦的脖子上的喉結動了好幾下,才艱難咽了下去。

趙寶瑟咽了口口水,默默坐回去。

餓是真餓。也不至于到這樣饑不擇食的地步。

她耐着性子坐着,并不心慌,按照這裏的節奏和老乞丐這裏孩子的情況,他應該還要出去的,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伺機而動。

手心的糖黏糊糊的。她沒吃。

騙孩子的大人最喜歡用的就是糖。現在看這些孩子情況,的确有點可能。

半個饅頭老乞丐吃了足足半個時辰。

他吃完以後天色也差不多半黑了。

四周安靜極了,只有孩子們的呼吸聲,小鎮仿佛被隔在另一個地方。趙寶瑟

然後老乞丐終于站了起來,趙寶瑟沒動,看着他站起來,本來以為他要走出去,沒想到他只是去廢棄的神像後取了兩根紅蠟燭。

然後在一個打火石上敲了敲。

蠟燭點起來了,一左一右放着。

一閃一閃的紅光。

像一雙鬼眼。

淡淡的幽風掠過。趙寶瑟心頭一驚,不對。

她轉頭看那城隍廟的泥胎塑像,那神像原本威嚴的國字臉如今變成了尖尖的瓜子臉,偏偏面孔上面還是原來細眉細眼的鳳目長眉,便有些奇異的滑稽。

而塑像的胳膊手坑坑窪窪。

一個柔而陰恻恻的聲音從那神像口中傳出:“都帶來了?”

老乞丐應了一聲。

那神像吃吃笑了一聲,轉頭看這一地小孩子,似乎頗為滿意。

“你要的東西。”那魔物說。

在神像前面兩根紅蠟燭前面出現了一張紅綢子。在綢子上面是六顆瑩潤光滑的海珠。其中一顆特別大。

老乞丐将紅綢子全部收了起來,将裏面的六顆海珠塞進胸口的衣襟,又使勁按了按。

“這是最後一批了。”老乞丐說,“我的錢夠了。明天開始我就走了。”

魔物吃吃笑。

“真搞不懂你們赫連家的人。曾經懸壺濟世,一口一聲衆生平等,生來可貴,當年便是我這樣的魔物也願意伸出援手,現在怎麽就如此心狠了,我沒記錯,這是第三批了,就為了幾顆你們曾經覺得最庸俗的——財寶。你就不想知道我要這些孩子是幹什麽?”

趙寶瑟背僵直靠在了牆上。從那魔物開口說第一句話開始,她就聽出來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十餘年前,趙寶瑟獵魔到雲州,那時候她初出茅廬已小有名氣,實力不錯,心細膽大,幹淨利落。

便是在雲州的一處村寨遇上了這魔物,整個村子遇到了魔物襲擊,只剩下幾個老弱病殘,她的師兄弟們去追魔物蹤跡,她留下清理村落的殘餘情況。

幸存的村民被她安置在祠堂裏,其中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孩格外醒目,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流眼淚。

她問這小女孩話,小女孩只喃喃哭;“哥哥沒有了。”

趙寶瑟心軟,年輕時心更軟,便将那孩子攬在懷裏低聲哄。

誰知這孩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孩子,而是一個狡猾的魔。

這個半妖半魔的魔物生下來時是個獸形,被當地村民收養,後來漸漸長大後因為兇性被驅趕。所有的魔或者妖即使幻形成功後,仍然帶着異類的氣息,永遠不可能融入普通人的世界。

于是祂花了很長的時間,一點一點拼湊替換,這個孩子一只胳膊,那個孩子一條腿,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慢慢的換,只選最好的,最後将自己換成了一個漂亮的人類女孩子的身體。

趙寶瑟當時到村寨時,這發狂的魔物正好屠了半個村,将原來收養她的村民全數殺掉,卻又跪在那裏哭。

而趙寶瑟的師兄弟們去追趕根本沒有的魔族時,趙寶瑟正摟着這個小惡魔哄。

而剩下的幾個老弱病殘都縮在角落裏,只驚恐看着她們,一個也不敢說話。

趙寶瑟溫柔拍着那小魔物的背,聽她一聲一聲奶聲奶氣的抽噎,她的背後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老者屍體,那老者已動不得了,卻一直張着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

趙寶瑟看着他,從那張翕的嘴唇隐隐看出了兩個字,她跟着讀了出來。

“快走——”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趙寶瑟被暗算受了重傷,她用護身的雷符擊退了小惡魔,五髒靈府卻被重創,拼着最後一口氣,撐到了将小魔物擊傷趕走,自己也昏在了村落外的草叢,然後便被掃蕩的潰散的亂兵裹挾走了。

那時候,她幾乎人事不省,只剩半口氣,但那張臉還是很漂亮。

即使在潰逃中,也有要色不要命的,兩個大頭兵将她拖走,預備不要浪費,趁着她死前、也趁着自己死前快活快活。

然後便是縱馬追窮寇的小霍将軍将她從亂兵中帶走了。

這都是後話。

趙寶瑟卻沒想到,這個魔物當年被她在天靈穴上定入了碎靈針竟然還活着。

更沒有想到,這魔物能活着,是被當年的若雙城的醫師救了。

知道了魔物的身份,要知道她要做什麽就清楚不過了。

這魔物是想效仿當年,再次重塑自己的身體。

所以,趙寶瑟轉頭看着旁邊的孩子,那些胳膊上腿上的紅布條的,自己的手腕上的紅布條的,也是要給這魔物準備的。

她心裏一陣惡寒,向後牆靠了靠。

那魔物還在說話,她在這裏等了多少年,從來沒有人能聊天,寂寞而又孤獨。

“嘿,你的錢真的夠了嗎?”魔物吃吃笑,“錢這個東西,真是個好東西,得到很容易,花掉更容易。”

老乞丐說:“不需要。”

“等你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再來找我。剛剛的這個大珠,是額外送你的。就當謝你和你夫人赫連月當年的救命之恩。”

老乞丐沉默了一下:“若是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我不會救你。”

“哈哈。不要這麽說。赫連先生,若沒有我,你怎麽會這麽快籌到這麽多錢。錢吶。”

魔物像是想起什麽有意思的往事:“我也喜歡錢,生下來就喜歡錢,我被人收養過。雖然那時候我不是人形,很多東西不懂,但我知道你們人吶,貪心。”

“當年為了一筆聘禮,他們就要将我賣掉換錢。想要娶那個醜女人。我那從小将我當寶貝一樣養着的阿哥,一邊說着舍不得一邊給我套繩子。呵,那女人有什麽好,等我長大,比她好看十倍百倍。”

“哎,我逃回到族裏的時候,運氣真好,一顆新鮮的人心能得半顆魔石,我每天能攢幾個,足足攢了十來年才攢夠了幻形的魔石,可是我幻形成功,回去看我的阿哥,他呀,卻老得不成樣子,哪裏還有當年模樣。他看着我,眼睛發直,說話都結巴,他身上的味道也讓我惡心。不過他的兒子我倒是很喜歡,可是我的樣子他不喜歡。”那瓜子臉的神像忽的眨了眨一只眼睛,竟模仿出幾分調皮般,“他眼睛被一個老道士滴過犀牛淚,能看到我化形的原型。所以,呆了半年後,我只好離開再想點辦法,換成一個他喜歡的小女孩的樣子。”

“只是,沒想到,等我去的時候,又過了十年,他又長大了,還已經要成親了。他根本認不出我來。我吃了那麽多苦頭。所以,人真是冷血又健忘的東西。不給他們一點顏色,他們永遠記不得你叫什麽名字,你受了多少罪。”

祂說了這麽許多話,再低頭去看那紅燭。

“今天紅燭怎麽這麽慢。”她叫老乞丐,“赫連先生,你也老了很多吶。你們人類,就是修仙的人,也老得這樣快麽?那對女人來說,真是一場災難。”

老乞丐靜默不語,他低頭只看那紅燭,紅燭氤氲出淡淡的香火氣。

魔物忽的咦了一聲:“今天怎麽有個小東西沒有睡。是預備給我一個驚喜麽。”

老乞丐頓時一愣,霍然轉過頭,趙寶瑟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正看着他,眼角生出的一顆淡淡的紅痣。

魔物看着趙寶瑟好一會,狹長的眼睛忽的一彎,嘿嘿笑了一聲。

“赫連先生,我要給你加錢。”

矯形的神像連嘴角也勾起來了。但因為臉蛋不能動,便顯出格外的怪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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