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來乍到
新來的縣太爺大名方秉筆,是個十分會做官的白面書生,走馬上任第一天,頗有眼色的在清河縣的桃葉渡上擺了十桌酒席,宴請清河縣大大小小富豪紳士吃了好一桌花酒,然後在城裏最大的金店打了四副婦人發飾,畢恭畢敬的獻給了太河府的知府老爺宋武昌。
縣太爺帶來的師爺就沒有這麽賞心悅目了。
這新來的師爺是個兇神惡煞的刀疤臉,刀疤臉倒也罷了,那刀疤要是能夠恰到好處的橫在臉上,還是可以和賞心悅目挂上邊的。關鍵就是那刀疤好巧不巧,從右側嘴角一直蔓延到耳垂下,特別像真的咧開嘴笑把嘴給笑豁了一樣。
除此之外,那師爺還蒙着一只眼睛,是個話本裏山匪頭子那種獨眼龍。
那師爺瘦的跟個掃帚把差不多,猥瑣的颔胸齁背,手裏頗不講究的拿着一把雞毛扇――那雞毛扇上的雞毛也不知是從多少只雞屁股上薅下來的,一層一層紮得極為緊湊,視覺效果層層疊疊的就像只被壓扁的雞,委屈的匍匐在刀疤師爺瘦的和雞爪一樣的手裏,每搖晃一次,似乎都在訴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扇子一扇起來威力十足,簡直能把方圓十步以內的人熏暈,叫人感覺一個養雞場的雞浩浩蕩蕩的從人眼前開拔奔赴前線――然而扇子的主人自己并沒有這樣覺得。
這都算了。
關鍵“醜人多作怪,黑馍多包菜”,那磕碜師爺自己還養了條磕碜狗,大名金鬥。金鬥是只垂垂老矣的公狗,臉上的褶子一大把,一層一層的疊在一起,用手那麽一捧的話,幾乎能看到一朵狗皮質的菊花。金鬥一來就把知縣衙門上上下下所有的母狗都調戲得恨不得奪路逃命。
刀疤師爺和老狗金鬥成日形影不離,幾乎随處都在演繹一出“雞飛狗跳”的戲。
但知縣方秉筆對此并沒有什麽約束。
方秉筆在外應酬一天,回來連屁股都還沒能坐熱,先急匆匆跑去師爺那簽押房去報道。簽押房門前栽了一株萬年枝,那萬年枝還是上一任知縣老爺栽的,明明是該修剪成蘑菇墩一樣的園林觀賞樹,愣是給上任知縣搞成了一株旁逸斜出的、大有病梅架勢的“雞毛炸”。
一推開門,一股濃郁的雞窩味道撲面而來,方秉筆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一屁股在一張凳子上坐下,端起茶猛地灌了一大口。
突然從屏風後面飛過來一把雞毛支楞八叉的雞毛扇,伴随一句話一起糊到了方秉筆腦門上,那話音裏帶了極為濃重的鼻音,聽上去像是有些傷風:“你看看哪個‘白面書生’喝茶跟你一樣,用牛飲的?”那聲音不高不低,自有一股威嚴之氣在平靜的語調下初現端倪。
方秉筆抄手把那雞毛扇順了順毛,不嫌熏的來回扇了扇,舒了口氣道:“頭兒,打聽清楚了。這上任縣太爺是個窩囊廢,是被氣死的……”
屏風後繞出來一個人。
此人臉上刀疤,單眼,頭發也不束起來,洋洋灑灑的披在肩膀上,身上是一件舊的不能再舊的灰色長衫,松松垮垮的套在裏衣的外面――一大片白裏泛黃的裏衣突兀的從袖口和領口露出來,邋遢的不成人樣。
那人步伐懶懶散散,左右腳幾乎就是劃着八字踅過來的。
他絲毫不在乎什麽以下犯上,雙手一撐,輕巧的坐到了桌面上,翹起一只腳踩到桌面上,嘴裏還叼着一根特別像燈芯兒的玩意兒,一把抄過自己那把“風味兒十足”的雞毛扇,在方秉筆頭上狠狠敲了一下,懶洋洋道:“再說一次,我,我有大名。我叫柳長洲,字峣山,為人四海,叫我柳四海我也應。唯獨叫‘頭兒’,你就等着,你等着我應你。”
方秉筆二話不說就改口:“好吧,峣山。”
“先帝駕崩那年,九州境內光是發大水鬧洪災的就有七個地方,清河縣就在裏頭。幾十年前才修的那個大壩也算是個雞肋工程,非但沒攔住洪水,塌下來的破爛建材還助纣為虐的禍害了一把下游漁村。”
“太河府三個大縣幾乎都是附麗這渲河才能得瑟起來的。上游源河縣靠近渲河水源,水質上乘,多茶樹,每年生産出的茶葉十一進貢,剩下的都銷往全國各地,還有些直接往西流入西域境內。所以這源河縣算是靠着茶葉才有的今天。”
“中游清河縣是個物流中轉站。清河縣和北岸的清涼山隔着一條東西向的渲河,那清涼山夠霸道,真正的石頭山,不跟咱們京都那土包子山一樣。士農工商裏頭,這清河縣幾乎有九成都是商。渲河在流經清涼山一帶有個上百仞的大落差,當地人叫‘懸河口’,懸河口南岸是座低矮的石頭山。從上游來的茶船就只能在清涼縣下錨上岸,要運到下游的沙河縣,要麽走陸路,要麽走縣內水路。這縣裏就專門有路幫和船幫在做這樁生意。”
“下游沙河縣算窮了,沒有茶田沒有水勢落差,幾乎每年都要靠上游兩個大縣解饷接濟,欠下不少外債。”
柳長洲用他那細長和雞爪一樣的手指在方秉筆那茶碗裏蘸了一下,随手在桌面上畫起了地形圖――渲河從西至東,從上游依次是源河縣、清河縣、沙河縣三個大縣,在清河縣對面立着清涼山,在那裏渲河有個近百仞的懸河口。
這方秉筆別看長得斯斯文文白白淨淨的,一說起話來連比劃帶唾沫橫飛,沒說幾下就把自己那嗓子說幹了,他又一口氣灌了一口白水,接着說:“清河縣和清涼山那裏原先有個洩洪工程,在上次洪水時候給沖毀了大半。那水全都灌到清河縣城裏頭,上游來的茶船沒法兒下錨,要進貢解至京裏的茶船一并給耽擱了。”
“清河縣不缺錢,進貢給京裏的茶都是從源河縣買來的。有時候碰上茶田低産,他們就直接按京裏茶價,把應解的茶折算成銀子直接解給戶部。地方茶價和京裏茶價相差近五兩,你想想這清河縣可有多肥?直接在源河縣買十萬引茶和在京裏買茶,這一下子就把五萬兩差裏頭了。”
“那再說這縣太爺是怎麽翹辮子的。”
“上游來的茶船沒法兒在清河縣那大碼頭下錨上岸,船上那茶一連幾個月潮着,黴了泰半。等到清河縣城內路幫和船幫安頓的差不多,幾乎所有的幫會都成了疲幫。對上岸的茶葉來說,這不就是供過于求麽。路幫和船幫争生意,給打了起來。”
“這縣太爺也算窩囊,路幫和船幫打群架鬧到衙門裏,他一看那斧頭大刀的架勢,自己直接就給吓抽風了,大夫還沒請到,自己抽死了。”
柳長洲“嗯”了一聲,用餘下那只眼睛掃了一眼方秉筆的袖袋――其實他那只好眼睛還是很好看的,柳葉一樣,眼尾稍稍翹起,恰到好處的當止則止――面上波瀾不驚,其實心疼:娘的,這上任還不滿一旬,光是孝敬上頭那些狗屁大官就用掉四萬兩,簡直是……一群王八蛋。
他把另一只還在晃蕩的腳也擡到桌面上,盤起來坐在屁股下,冷笑道:“那宋胖子都說什麽了?”
方秉筆還不待回話,聽見門房老劉敲門,說知府宋武昌附上下人送進來一張回拜名刺。
柳長洲嫌棄的捏起那名刺,掃了幾眼,用一種比方才還冷飕飕的語氣說:“好個宋胖子,送他婆娘四副金釵,還有狗膽唧唧歪歪說什麽‘頗喜霧山先生之墨寶’,明擺着索賄。”
方秉筆本性難移:“爺,給不給?不給他,我在明面上不好居中調度,給吧,這霧山先生真跡還真不大好找,我就在皇上書房裏見過幾張。”
柳長洲殺氣騰騰的拍了他肩一下,裂在嘴角的刀疤竟然也生動了起來,咬牙切齒道:“給他!我撐不死他!吃了的早晚叫他吐出來。這樣,你給皇上發個密函,借他書房那畫用幾天。”
方秉筆聽了這麽大逆不道的話,半點兒驚訝都沒有,走到書桌邊就開始展紙磨墨。
柳長洲慣性的伸出手要去解腰帶上什麽東西,結果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早把那礙事的破腰帶解了下來。他一手攏着衣襟,邋裏邋遢的又晃回屏風後,從屏風後砸過來一個明黃的錦囊:“我帶我兒子出去溜達,大印用完了先留你那兒。另外吩咐張師傅,說我晚上不回來吃。”
臨走前還不忘拿起他那把頗為壯觀的雞毛扇,出了門就喊了一聲“金鬥”。金鬥是老狗裏的佼佼者,跑飛快,箭一樣撲到他身上,尾巴搖了好半天。
柳長洲用那把雞毛扇把金鬥垂下來的褶子舉起來鋪到扇面上,吊兒郎當道:“兒子,走,爹帶你去喝花酒,桃葉渡聽過沒?”
一人一狗拉開架勢,頗為橫行霸道的晃悠上了街。
時近中天,日頭大盛,三伏天裏熱得金鬥的舌頭就沒正經在嘴裏待過,跟個吊死狗一樣始終耷拉在外。
渲河在清河縣中游上分出一個分支,因為曲曲折折繞了不少彎路,歪歪扭扭的從清河縣北部一直穿流到最南邊,當地人稱這支流叫“九道灣”。流經城內的河足足綿延了十裏遠,沿岸一帶幾乎集中了整個清河縣的繁華盛景。
九道灣十分霸氣,極其有存在感的把對面的人家隔在水面兩岸。水面上每隔百步都會有一座小石橋,多露橋就是衆多無名小橋裏最吃香的橋了——因為它橫在桃葉渡一帶水域的中心。
而桃葉渡就處在九道灣從北至南一個“之”字形的一帶。
人說桃葉渡“十裏繁華”,此言不虛。水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穿梭如織,有些人家就把家安在船上,那船就別有乾坤了。有些船上就是小規模的魚館子,撈上來的活魚趁新鮮立馬就能上鍋,毫不誇張的說,那鮮味兒幾乎要覆蓋整個水面和沿岸人家。有些船就經營人的生意,開在岸上的秦樓妓館大多數在白天把花娘發配到船上,随她們去哪兒鬼混。
不過最多的是停泊在岸邊的整齊的船隊,每只船上都豎着一面旗幟,上面是繡上去的各個船幫的當家大姓,一個船隊粗略一數就有那麽二三十條船。
上游來的船只吃水重,噸位大,進不了支流,走縣內水路的話只能靠這些小船。清江縣還是個小地方時,做這個生意的人還在少數,幾乎擁有壟斷的條件,上游來的船也幾乎受夠了這些坐地起價的奸商。
等到後來縣城漸漸發展成為太河府的府垣,南來北往的商人都發現此一途水分頗多,争相分羹,這才逐漸消除了壟斷的局面。不過經常有幾個幫會相互吞并,清江縣數得上來的幾個幫會,就有路幫的趙、錢、孫三大幫,還有船幫的尤幫。這幾個大幫不像底下那些明争暗鬥的小幫派一樣,他們經常串通一氣擡高運輸價格,最後不管是哪個船幫接到活,都會從入賬裏劃出十分之一分給別的幫派。
今年實在是老天爺不給臉,這幾個幫會大概也是被手下一幹家裏等米下鍋的漢子們給逼得狗急跳牆,為争奪為數不多的貨源,自己鬧了個狗咬狗。
而桃葉渡之所以叫桃葉渡,真正原因是這桃葉渡一到晚上的十裏笙歌。
夜幕降臨,沿岸一帶的大小勾欄都掌起花花綠綠的燈籠,加上那燈籠在水面上的倒影,只把個桃葉渡映得花天海地。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挂起各種形狀的燈,岸上的衣香鬓影,水裏的星星點點,真正是個不夜天。
每逢十五月圓,岸上最大最紅火的妓館――楚香樓,會專門雇一條大船,船上載着楚香樓裏豔名遠揚的姑娘們,風風光光在這水面上走一遭。
不過柳長洲是個不怎麽解風情的人,他出的門來,主要是在衙門裏看了一天的案牍看的脊背發僵,純粹出來溜達溜達。
衙門的後花園裏栽了一院子當地有名的簫管竹,時常有風還不覺得熱,這會兒直接曝曬在大太陽下,柳長洲簡直要把腸子都悔青了。這會兒就适合待在竹林裏,再叫張師傅燒上一大碗綠豆粥,非要出來遭這洋罪――純屬吃飽了撐的,純屬自己作的。
他四周望了望,不遠處一家屋角飛起的小樓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樓建制特別,在一幹高高低低的樓裏別具一格的多出一排極為精致的飛檐,這麽一看過去,只有這一家的前臉與衆不同,特別容易抓住人的視線。
他頗有興趣的踅了過去,一擡頭――衡門茶樓。
“‘衡門之下,有琴有酒’。衡門,有意思。”
這獨眼刀疤師爺一撩衣擺,帶着一身的“雞飛狗跳”,從容的走了進去。他一擡頭,在茶樓正中的挂壁上看見一副字畫。這粗人看不懂字畫,但他看得懂字――那畫上唧唧歪歪的畫了幾條線、一只船和一個人,還有些絲絲絡絡的樹枝,邊上寫了幾個大字,《歲晚江行圖》。
好巧不巧,他還在皇上那書房裏見過下面那個奇形怪狀的大印,簡直真的如假包換。
還沒踏破鐵鞋呢,這“霧山先生書畫”居然叫他瞎貓碰死耗子給碰上了。
他那個好眼睛的眼尾一挑,手上用他那雞毛扇一扇,帶起好大一陣腥風血雨,不容人質疑道:“你們東家在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
衡門之下,有琴有酒。——陶淵明
沒有存稿,單機版JJ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