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獄底娘炮

與陸含章閑沒事四處瞎折騰相比,柳長洲這邊簡直忙翻了,連帶着金鬥也忙的連藏個肉骨頭的時間都沒有。

一言以蔽之,整個衙門上下,全都忙成金鬥。

方秉筆第二天就把那訛來的《歲晚江行圖》重新裝幀了一番,屁颠屁颠兒送去了宋武昌府上。等把宋胖子伺候好了,知府藩司的藩臺終于高擡貴手,把戶部撥給清河縣的赈災款撥了下來――當然那赈災款縮水了小三十萬。

地方官的官場一直是這樣一個情況,官大一級壓死人。上谕裏明說戶部撥款多少萬,下層的官員就算明知道上級中飽了不少,也只能忍着不發作――因為上本彈劾的奏章根本就到不了皇帝眼皮底下,還沒進內閣就直接被扣了。

所以方秉筆目前也只能捏着鼻子,暫時忍了這個宋胖子――等這胖子在京裏的靠山浮出水面,到時候好連鍋端了這一班蠹吏。

不過那宋胖子膽子還沒有特別肥,戶部給清河縣撥下來八十萬的赈災款,真正到知縣衙門班房的起碼還有五十萬。此外,上谕渲河上游未被洪災波及的源河縣解饷五十萬支援清河縣,加起來也算有了一百萬。

柳長洲翻着縣城各地報上來的折損冊子,斤斤計較的籌劃着這一百萬赈災款裏每一筆銀子的去路,然而算來算去都顯捉襟見肘――從下游窮縣湧上來的一大批難民的安置、祖宗祠堂的重修、清河貢院的重建……每一筆算下來都是個不小的數目,別說一百萬,就是兩百萬也才勉強能把那破洞補個馬馬虎虎。

而且,他心裏有個模糊的計劃,他想把那被洪水毀了大半的大壩拆了,重新再建一座。

前朝曾有過一個十分經典的水利工程,設計人巧妙的在落差低位一側起了一扇厚重的閘門,那閘門落下來的時候可以阻擋上游的水,等到兩側水位齊平,上游來的船只就可以先滑過落差口,那時候再緩慢的開閘,等水位一點一點兒降下去,行船就可以直接進入下游。

但興修水利這筆錢簡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白日夢,沒有着落。而且就算真的把那閘門建起來,清河縣一代多少依靠中轉貨運維持生計的人就要失業。“小人窮斯濫矣”,這一夥無業游民還真不好辦。

江南夏季的夜晚并沒有夜涼如水,屋子裏照舊悶熱的厲害。

那滿屋的雞毛味兒被蒸騰的幾乎有實質,跟個傷人的致命武器一樣,終于把傷風好幾天、鼻子不通氣的柳長洲給驚到了。他把那堆折子一股腦全丢在後花園竹林的石面上,就着張師傅在地窖裏放了好幾宿的綠豆汁,和着上弦月那點兒清輝,在竹林裏冥思苦想要怎麽來錢。

還有一件棘手的事亟待解決――那幾個氣死舊知縣的鬧事幫會最近又打了起來,看這架勢,是打算一并氣死新知縣才肯罷休。

此刻,方秉筆手裏端着個大海碗,十分滑稽的蹲在假山腳下,給柳長洲講新一次群架的緣由:“城裏最大的那個路幫,姓趙的那一夥,他們老大趙麻子跟別人搶貨沒搶成,搶人家老婆還挺得心應手,他把船幫那尤老頭的填房給糟蹋了。尤老頭抄着把板斧把趙麻子砍成了血人。今天足足有五十來人鬧到衙門裏,不過弟兄們給擺平了。”

他頗為輕松的笑了一下,語氣裏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愉快:“弟兄們都縮手縮腳好久了,正好一夥人撞槍口上,權當拉拉筋骨了。”

話音剛落,一個不明物體飛過來砸他腦門兒上。

柳長洲那話音裏還有囔囔的鼻音:“你下手的時候就沒想過給我留一個人,審一審他們這幾大幫到底內地怎麽狗咬狗的?你們一夥兒二十來號人,就沒一個正經把腦子放脖子上的?”

方秉筆是個眉清目秀的書生,這書生愣愣的看着灑了一地的綠豆汁,瞬間給炸了。他“蹭”一下站起來,原地跺了跺腳,開始咆哮:“有!我把他關牢裏了!你看!張師傅就煮了一小鍋!你就給我碰灑這麽多!”

柳長洲:“……”

地方州縣的牢獄極為簡陋,黝黑的走廊兩側亂七八糟堆得全是已經腐爛的茅草,時不時在牆角跑過幾只黑老鼠,空氣裏一股難聞至極的屎尿味兒。

天才蒙蒙亮,柳長洲就端着手去牢裏參觀,他仗着他鼻子還沒通氣兒,屬于對所有味道都百毒不侵的時期,一步一步走的極為緩慢。

這麽大的牢裏,就最後一間牢房關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那人蜷起身子窩在靠裏的牆角裏,身下的茅草墊子上蹲着十幾只老鼠。

柳長洲随手抄起走廊裏一個燭臺,在手裏掂了掂,招呼都沒打就砸了出去。那一窩耗子瞬間鳥獸散,還留下一只死耗子。牆角那人也幅度極輕的抖了一下,緩緩的靠牆坐了起來。

柳長洲撩起下擺往牢門口一坐,吹了聲口哨,說:“哥們兒,昨晚睡的還好?”

角落裏那人把垂在眼前那蓬亂七八糟的頭發往邊上一扒拉,露出一張極為狐媚的臉――那眼睛狹長,眼尾上挑,在右眼角還有一顆極為精致的朱砂,秀挺的鼻梁乖巧的鑲嵌在瓜子臉的中央,整個人标志的簡直叫刀疤臉的柳長洲要無地自容了。

那人一開口也是标準的娘娘腔,整個人沒骨氣的往前一撲,給柳長洲來了個五體投地,嘴裏邊嚎邊說:“青天大老爺,草民是冤枉的!草民名叫杜蘅,家住四垂胡同。草民在趙麻子手下專門負責來往賬目,除了這個別的都不知道,求青天大老爺明察!”

柳長洲也不說話,一言不發的聽着那人自己伏那兒幹嚎。嚎到後來大概是給嚎累了,自己給噤了聲,只婆娑着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看着柳長洲,不知道這兇神惡煞的刀疤臉坐那兒一言不發要做什麽。

柳長洲伸出小指揉了揉耳朵,問道:“趙麻子手底下有多少號人?尤老頭呢?”

杜蘅不明就裏,老老實實的答道:“回老爺話,趙家幫裏記錄在案的一共有一百五十二個人。尤家幫明面上是一百六十五個人,不過實際上要比這個數小十來個左右。全縣城人數最多的就是尤家幫了,接下來趙家幫排第二,剩下的像錢家幫、李家幫也都在一百左右。”

柳長洲拄着下巴“嗯”了一聲:“那你估計全縣城裏吃轉貨這碗飯的人一共能有多少?”

杜蘅覺得這刀疤獨眼龍雖然長得比較兇,人也沒有那麽可怕,就大着膽子往前蹭了蹭,端坐在柳長洲的對面:“粗算的話,少說得有兩千號人。”

柳長洲心裏盤算了一下,流離失所的難民前後加起來得有三千,估計這夥兒幫會沒有活兒幹,現在暫時失業的人将近兩千,這五千人要是鬧起來,那可不是他手下那二十號人能控制得了的。

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每次都只能從方秉筆那裏拼湊些支離破碎的信息,他有心想多了解一些情況,就突兀的問了一句:“那你意思是說,靠着懸河口這落差優勢起業的就有兩千號人?”

杜蘅點點頭,終于發出了不帶哭腔的純正娘娘腔:“其實歷任知縣老爺都動過要在那懸河口上興建工程的念頭,不過清涼山的地勢和山體太特殊,很難。每年春汛漲水的時候,從上游湧下來的水量太大,遠遠超過了水庫的容量。九道灣裏一到春汛時候水位就猛漲,到那會兒徑直淹到灣兩側的民居裏。原先開辟的農田一到時候就全成了湖泊,等到水位退下去,好好的農田上全是上游沖下來的砂石。所以清河縣幾乎沒有‘農’這一行,倒是四業最末的商業比較紅火,路幫和船幫也就比別的州縣要興旺。”

柳長洲反應極快,心念電轉間就想明白了因果關系――修建大壩,一需要人力,二需要財力,三還要看清涼山的條件允許不允許。而還有一點,路幫和船幫的人要端好他們的飯碗,一定會極力反對。

他敲了敲膝蓋,斟酌道:“依你看,這懸河口如果真要起一座水閘門,人力幾何?財力幾何?”

杜蘅嘴裏叽裏咕嚕的小聲嘀咕了些什麽,然後突然被雷劈了一樣一下子蹦起來,用腳把牢門口附近的茅草都踢開,開辟出一大片空地,又在自己那雞窩頭裏翻了一陣,翻出一支木質的簪子,蹲下來在地上劃拉起來。

“清涼山面向渲河的一側是個天然的巨大石壁,一方面它滑的厲害,除非用力鑿進去,否則任何的搭接都無濟于事。再者懸河口落差近百仞,如果真要建個不會輕而易舉就塌掉的水閘門的話,至少要高百仞。還要考慮到春汛的時候水位上漲,必然要連帶着擴大水庫的蓄水量。”

“其實難度最高的還是第一步,清涼山那絕壁,根本沒有任何供人着力的落腳點,別說鑿進去,就是靠近它都很費勁。我在這裏這麽多年,只聽過一個人有這個本事能在那絕壁上來去自如。”

柳長洲等着下文,結果那娘娘腔不說了。他掃了他一眼,催促道:“接着說啊,怎麽?還要我賞你?”

杜蘅飛快的搖搖頭,把那一頭雞窩搖的像一陣旋風,唯唯諾諾道:“那人、那人現在還是在逃死刑犯吶。兩年前的事了,他後娘逼死了他親娘,他就一連捅死了他爹和他後娘,給逃跑了。據說是有人在清涼山北面見過他,不過那早了。大老爺您可以去問問城西那守鳳陽門的城役,人叫瞻百裏,是個百事通,他或許知道。”

柳長洲伸出兩只手扶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這人一眼,然後飛快出手扔了個什麽小玩意兒。杜蘅半張的嘴突然就阖上了,他條件反射一樣往下咽,等咽完了才瞪大了雙眼,然後十分沒出息哼哼唧唧的哭了起來,一只手掐着自己脖子,一只手翹起蘭花指:“我做鬼都不放過你們這群做官的王八蛋!”

柳長洲站起身,利索的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和草,邊往外走邊慢悠悠的說:“給你三天時間,去給我搞清楚那個死刑犯人在哪裏。三天後到衙門裏來找我,如果你找着了我就給你解藥;如果十分不幸沒找着的話……我等着你做鬼後來找我,所以不論三天後你是人是鬼,咱們不見不散。”他路過牢門口,順手扯下了挂在衙役腰間的鑰匙串,往後一扔,人就閃出了大門口。

方秉筆跟個幽靈一樣冒出來:“爺,花廳有個自稱是衡門掌櫃的人來拜訪,說是要還一樣東西。”這書生當着人面兒人五人六的,在人背後簡直就是一只饒舌鹦鹉,叽叽喳喳不停氣兒,真不知道聖賢書都讀到了哪裏。他頗為奇怪的問道:“爺,你什麽時候多了個喝茶的雅趣兒?你不是說那就是馬尿麽?”

柳長洲翻了個白眼,默默的伸出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他額頭上:“嘴碎。”

他一路晃悠着到了花廳,一只腳剛邁進門檻,謝卿雲一反初見時那恨不得撕人一樣的表情,一臉谄媚的迎過來:“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方大人,柳師爺,那日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柳長洲眉頭一跳――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溜須拍馬?滋味不錯。不過在人前,他是方秉筆的跟班,他十分守規矩的往方秉筆身後一站,端出一張與謝卿雲如出一轍的谄媚臉,惡心不拉幾的笑道:“老爺,前幾日給您那副霧山先生真跡,就是這位老弟臺店裏的。”

方秉筆端着張公事公辦的臉,官氣十足的揮了揮手:“私事私了。本官還要去宋知府府上赴宴,你們繼續。”然後轉身就走了。

謝卿雲遞過來一個十分精美的木盒子,因為在這無賴手裏吃過虧,笑的有點假,還有幾分怯:“官老爺,您的東西我們怎麽能要?這給您還回來,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別跟草民一般見識。”

柳長洲那表情在方秉筆走後就恢複原樣,他接過那個華而不實的木盒子,不冷不熱道:“哦。”那盒子入手沉沉的,也不知這材質是什麽,竟能把一個原本無足輕重的玉片兒裹得跟塊石頭一樣沉,簡直是脫褲子放屁多餘一套。不過那盒子周身都有一股清涼之氣,隐隐還有幾分雨後山裏潮濕的草木味道,叫人精神一振。

謝卿雲心裏恨不得把這刀疤獨眼龍大卸八塊,面上也還要極為誠懇的說瞎話:“敝東家邀請官老爺到小店裏坐坐,給官老爺陪個不是,不知官爺什麽時候能忙中撥冗?”

柳長洲不耐煩了,随口應付了一句:“半個月後。”

等晚上累成金鬥,他才想起來那稀奇古怪的盒子。

他把那盒子打開,除了他自己那枚“棋行天下”的玉片以外,下面還有巴掌大的一塊烏油油的茶盤,那茶盤上一張小紙條上寫了一行小字,“岩砂毳尖”。這盒子一打開,撲面而來一股沙灘海岩的清涼味兒,叫人一下子清醒了起來。

柳長洲向來不知道“雅”字要怎麽寫,所以他用兩只手指從那茶盤上硬掐下來一塊,放進嘴裏幹嚼起來,覺得這玩意兒用來醒神兒還挺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