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石鏡鳥人

難得迎來一個綿綿小雨的涼快天,柳長洲鬼投胎一樣保質保量處理完手頭一堆破糟事兒,十分有閑情逸致的撐着把竹骨傘出門溜達。金鬥可憐兮兮的叼着一塊胡蘿蔔,十分隐晦的表示自己老骨頭一把,不适合長途跋涉,屁股大的扒拉着門邊兒不肯動彈。

柳長洲憤憤的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腳,罵了句“養個金鬥不如狗”,自己扭頭給走了,還用眼神威脅金鬥,接下來一個月改吃白蘿蔔。

一路乘着一艘烏篷船逆着九道灣往北去,他渾身像散架一樣往船頭一躺,把那破爛的幾乎擋不住雨的竹骨傘往身邊一扔,翹着二郎腿哼起了不知哪路子的小黃腔,腳還在半空裏一點一點的跟着拍子瞎晃。

雨敲打在水路兩側的青石板上,叮咚悅耳,十分好聽。

船逐漸靠近桃葉渡,雨聲裏就隐隐然夾雜了不知來自何處的悠揚琴聲。

那琴聲起初不緊不慢,從從容容飄然而至,在水面上絲毫不留力的滑過,莫名其妙的叫人如同看見了一段悠悠然遠逝的歲月。然後突然之間,宮商角徵羽的調子陡然淩厲起來,隐隐裹着一段鐵血殺伐的兵戈之氣,在無邊的雨幕裏如同升起了一副漫天黃沙裏奔走角逐的畫面。不多時那調子就逐漸柔和下來,卻多了幾分凄厲的感覺,如同少婦獨坐深閨的嗚咽。

柳長洲猛地睜開眼,那琴聲戛然而止。他一扭頭,船家劃着雙槳,那烏篷船正好駛過衡門茶樓的門面。

直到他兩只腳已經實打實的踩在懸河口南岸的石頭山上,方才聽到的那段琴聲還是在他耳邊萦繞不去。離得足夠近了,從懸河口上落下來的水簾砸在周圍的石壁上發出的巨大聲響才算把那琴聲趕出去。

而他也第一次設身處地的領會了一把什麽叫做“造化鐘神秀”。

對面的清涼絕壁裸裎的袒露着巨大的一片光禿禿的石壁,在距離水面上近十仞的空間,那石壁被水流打磨的光滑如鏡,泛出蒼青的色澤。視線再往上走,就有一大片細細密密、毛茸茸的青苔從生,如同給赤/裸的石壁披上一件翠衣。

整個懸河口之所以稱為“口”,主要在于上游水在進入懸河口時,水面變窄,水流湍急,就如同進入了一個窄口。陡然加大的水量瞬間擠在一起,濺起丈把高的水花,在河面上如同披蓋上一層白霧,十分壯觀。

而低頭看已經直直掉下去的水,那水反倒顯得乖巧起來,除開緊靠出口的那一條線是白色的,其餘地方都是十分純粹的碧玉一樣的色澤。

柳長洲煞風景的又把自己那手抄進袖子裏,濕淋淋的薄衣衫貼在身上,顯得整個人清瘦而挺拔,在那裏一站幾乎就是一座豐碑。出門前胡亂束起來的頭發也被從天而降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打散,濕漉漉的貼在臉上,連那道猙獰的刀疤也變得如同一個溫柔的印記。

他心裏突然升起一股莫可名狀的豪情,“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耳”。人生在世,總要留下些自己曾在這陽世三間走過一遭的印記,死後才算不辱沒門庭,才算對得起自己。

然後他視野一角掃見對面絕壁上驚鴻一樣滑過一個影子,那影子起落似乎輕而易舉,毫不費勁的在石壁上借力,再騰起,眨眼就飄出去丈把遠。

他眯起眼細細看了會兒,毫無預兆的拔地而起,腳尖在如同沸湯一樣的水面上輕輕點了幾下,轉瞬間就滑到了十丈寬的對岸。然而踏在石壁上的第一步就滑了一下,他身形幾不可察的趔趄了一下,借着第二步才算穩住。然後就像打開了一個突破口,他就肆無忌憚、随心所欲的在那絕壁上游走起來,衣衫簌簌撞在石壁上,一舉一動都帶有淩冽如刀的味道。

方才那個驚鴻一瞥的影子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了出來,非要和他比個高下一樣,兜兜轉轉繞在他四周,時不時湊近又遠離,确實要比柳長洲輕功好那麽一小拇指節。

就看見那大鳥一樣的大傻逼有恃無恐的把身體這麽折起來,再那麽彎下去,兩條明顯往外彎的腿跟大剪子一樣劈來劈去,肆無忌憚的得瑟上了。

柳長洲一挑眉,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嘴角緩緩的牽起一絲狂放的弧度,毫無預料的出手如電,打出一個石子兒。那人還在那瞎得意,猝不及防被這麽一個陰險的損招暗算,當下就往下滑了一大截兒。

柳長洲看準時機掠過去,兩只手毫不費力掐住那人命脈,在石壁上一借力,迅雷似的又返回了這側低矮許多的石頭山。

柳長洲捆人很有一套。

他利索的抽了那人腰帶,動作粗暴的把那人兩只手往後一扭,三兩下就綁了個結結實實,還十分缺德的選擇了一種捆牲口才用的那種手腳一起綁的不體面的法子,反正此人方才折騰的那麽帶勁兒,既然愛折騰,索性給你折騰個夠。

不過顯然,此人比牲口更可憐――那牲口好歹是四肢綁在身前,這人四肢十分別扭的被擰在身後,看上去特別像戲班子裏下腰甩水袖的生旦。

一個大男人被捆成這窩囊樣,也真挺好玩兒的。

那人動起來的時候,感覺挺靈動身材挺修長的,這會兒一靜止下來,簡直就是個彪形大漢,難怪他那腰帶綁完了手腳還能餘出那麽一大截兒。

柳長洲拽下一根狗尾巴草咪在嘴裏,先發制人道:“殺了自己爹和後娘那個逃犯,是你沒錯吧?”

那人瞳孔猛地縮了一下,恨恨道:“是又怎樣?要殺殺該剮剮,少他娘的廢話!”然後又憤憤的啐了口唾沫:“出手暗算算什麽英雄好漢,卑鄙小人!”

柳長洲十分聽話,當下就從袖袋裏掏出一顆綠豆大小的藥丸,二話不說捏着那人下颌硬給塞了進去。別人越是跳腳,他越是淡定,還十分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我膽子小,我還怕血,我還特別陰險。不殺你不剮你,我帶你見官。”

他故意把刀疤連着的那一側嘴角牽出一個特別猙獰的弧度,剛打算好好叫這人領略一下什麽叫做“卑鄙”。就看見那人睜大了雙眼,來回倒騰着雙腳開始往後蹭,竹籃打水白費功夫一樣似乎想離他遠一點兒,然後牙齒細細的磕磕絆絆的打起架來,最後……他眼睛裏居然流出了兩滴形似馬尿的可疑液體。

柳長洲:“……”所以到底是被他醜哭的還是被他吓哭的?他郁悶的一屁股坐下來,覺着自己最近八成跟一類動不動就哭的窩囊廢特別有緣。

一邊的一個小水凹裏映出一張刀疤臉,只是水面上的那個人頭上正趴着一個來路不明的肥蜘蛛。那蜘蛛通體皆赤,幾條草杆子似的腿十分整齊的折疊在一起,身子胖的特別蠢,有種難以言喻的呆萌。

柳長洲嘿嘿一笑,興致勃勃的搓了搓手,又跟守財奴數錢之前往手上吐口唾沫那樣呸了一口,突兀的叫了一聲:“小紅!”然後,他小心翼翼的把那胖蜘蛛捧在手心,往那人方向湊過去,七尺的彪形大漢險些沒尿。

他正想再耍一耍這漢子,突然感覺自己眼角也濕漉漉的……所以,這到底是個什麽毒的胖蜘蛛……柳長洲覺得給大兒子金鬥找一個紅妹子似乎聽上去也不錯。

等把亂認親認的小紅安頓好以後,他幹脆利索的劈了一個手刀,把那人劈暈,扛豬一樣給扛回了原來的烏篷船上。

到了衙門口,那石獅子腳下蹲着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他眯着眼仔細的看了會兒,死活沒想起來此人是哪根蔥。結果那根蔥自己湊過來,哼唧出一串娘娘腔:“大人,三、三天了。我沒找着。”

這會兒仔細打量,發現真是人靠衣裝。這漢子身上原來那身破破糟糟的長袍已經換成了一身服帖的月白色的袍子,那日旋風一樣的雞窩頭也規規矩矩的束起來,陪着一張狐媚臉,還挺養眼。他打着把竹骨傘往衙門口一站,整個衙門口都頓時溫柔了不少。

此刻杜蘅小命還捏在這缺德的刀疤臉手裏,看見他肩上扛着個巨形豬,頗為自覺的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這娘炮全身上下也沒幾兩肉,但那幾兩肉絕對比別人十幾兩肉都管用――他扛着個彪形大漢,居然還能身輕如燕!就看見那娘炮一邊走一邊小幅度的跳躍,整個人身形起起伏伏的,就好像一只月白色的蚱蜢。

柳長洲慣性的端着手,沒什麽表情的問道:“你說那逃犯叫什麽?”

杜蘅毫無預兆的轉過身來,帶得肩上那一堆壯觀的人肉劃出了一道十分優美的圓弧,險些沒殃及柳長洲這個池魚。他說:“叫鄭玄歌。我曾經見過他一次,是個身高七尺的大漢,”他在肩上那人那屁股上打便宜似的拍了兩巴掌,“和他差不多。不過怪就怪在此人輕功很棒,南派功夫裏輕功有個‘周流八極,萬裏一息’的說法,後來江南這一代武林裏陸陸續續的就有‘一息公’這個稱呼,說的就是他。”

柳長洲陰險的一笑,不屑道:“‘萬裏一飛豬’說的也是他。”

杜蘅腳下一頓,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肩上那人往地上一扔,正好扔進了簽押房門前那個有些凹陷的低窪裏,濺起好一大朵水花。他蹲下身仔細看了會兒,突然一蹦三尺高,理直氣壯的伸手到柳長洲眼皮底下:“解藥!”

柳長洲盯着那個白嫩的女子手看了會兒,十分奇怪這人是不是從來不帶腦子出門,也不知他那腦子能在家裏給他産幾窩崽兒。他繞過那只手往屋裏走,委婉的下達了自己的命令:“你現在去把鳳陽門的那個城役給我叫來,還是你想和我來個人鬼情未了?”

杜蘅憤憤的原地跺了跺腳,特別委屈、罵罵咧咧的給走了。

等給新閨女小紅找着窩棚以後,柳長洲就從庫房裏翻出兩年前的卷宗――從這卷宗厚度就可以看出來,清河縣實在不是個平靖的地方。那卷宗足足摞了成人小臂一樣的高度,壓在最下面的紙都開始有些泛黃,邊邊角角都被卷的沒個平整模樣。

他醜人多作怪,頗為高難度的在高腳圓凳上盤腿一坐,似乎是覺得這個難度太低,身子大幅度得往後傾,愣是給自己營造了一個“金雞獨立”的神奇效果。

等到雨收雲散,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他終于翻完了這一大摞卷宗,對“愚公移山”這種癡人精神有了更深一層了解後,也很疑惑為什麽沒有看見“鄭玄歌”這個人的案底。

然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一巴掌糊自己側臉上,特別凄慘的自言自語道:“沒結的案子都歸在另一檔裏,真他娘的……蠢。”他頗為郁悶的端着一個豁了口的碗,在簽押房門檻上蹲下來,再次給自己造了個金雞獨立。

被扛回來扔在低窪裏的鄭玄歌也慢慢醒了過來。

柳長洲率先破冰道:“英雄,跟你打個商量成不成?”

鄭玄歌冷哼了一聲:“有話說有屁放!”

柳長洲對這大逆不道的話選擇無視,斟酌了一下,這樣說道:“在下十分佩服好漢的輕功。至少在兩個月內,衙門會啓動懸河口的水閘門重修工程,正需要好漢這樣的人幫襯。我會把你的案底全部銷毀,換你給國計民生出力。你看這樣行不行?”他接着又不嫌麻煩,十分貼心的幫他總結了一下現在的處境:“要麽驷馬高蓋,要麽死路一條。”

鄭玄歌沉默了一會兒,沒有了方才那麽大的脾氣,只還有些冷淡:“所以?給你們這幫狗官賣命?”

柳長洲一聳肩,從袖袋裏摸出一個藥丸往上一扔,好整以暇的張開嘴去接,還頗有滋味兒的嚼了幾下,無辜的點點頭。

鄭玄歌驚奇的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麽?”

柳長洲又拿出一個小丸子捏在手裏:“你說這個啊?藥丸,治傷風的。”

鄭玄歌:“……”

此刻坐在鳳陽城門下的杜蘅要聽見這話兒,估計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柳長洲站起身走過去給他松綁,誠懇道:“眼下有個忠孝兩全的機會,你能忍心看着它從手邊溜走?”

這句話一下戳進了那漢子心口――為母報仇是成全孝道,而大丈夫行走世間,最宏偉的目标卻還是“治國、平天下”,這是成全忠義。從前苦于無門報國,而今輕功那點兒小伎倆難得被人賞識,他還要藏着掖着做什麽呢?

他整整衣襟,往後一退,端端正正的一抱拳,行了個武夫禮,聲音都能擲地有坑:“太河清河鄭玄歌,願效犬馬!”

柳長洲:“……”

他一臉菜色的看着這瞬間就變卦的漢子,同時反躬自問是不是自己把修個水閘門這件事給捧得太高了,以至于這漢子露出一臉要為國捐軀的悲壯模樣。不過他雖然受不了這種感情/色彩濃烈得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耿直,卻對此人倒戈一事樂見其成。

他把那豁了口的破碗舉起來,還在思忖自己怎麽回個禮才能不澆了這耿直的漢子的一腔熱情,金鬥就邊吠邊以風一樣的速度刮了過來,特別親昵的往他身前一撲,後腳立起來,前爪搭在他肩上,還舔了他一臉口水。

他狠狠的抹了一把臉,聞到一股白蘿蔔那種青澀的味道,居然還有功夫想“哦,金鬥今天确實吃的是白蘿蔔”這種芝麻事。

然後那碗裏的水就全數潑到了地上,像是某種悲壯肅穆的獻祭禮。

柳長洲:“……”

鄭玄歌:“……”

他提溜着金鬥的耳朵給鄭玄歌做介紹:“我,柳長洲,衙門師爺。這我兒子,大名金鬥。”

金鬥掙脫開來,繞到鄭玄歌身邊聞了聞氣味兒,然後十分歡脫的跟只兔子一樣跑開了。

柳長洲望着那一路絕塵而去的殘影,語氣裏有一種坦坦蕩蕩的羨慕,感嘆道:“真是風一樣的金鬥啊……”

鄭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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