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似曾相識
宋武昌被革職抄家那天,方秉筆充分展現了他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刁民”的震驚:這宋武昌人肥,那庫房簡直比他人更肥。
一腳踹開庫房門以後,首先是幾株品相、成色都屬上乘的珊瑚樹,每個都有半人高。金絲楠木質地的多寶格上擺滿了玉如意,方秉筆覺得稀奇,如意不就是個破撓癢癢的麽,要這麽多……這胖子有癬疾不成?幾大箱子的金銀珠寶擺滿了整個庫房,更別提什麽金銀磚了。
柳長洲那眼裏頓時就冒綠光。
先前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向戶部伸手要錢來建這個水門關,畢竟四境之內水患不止這麽一個地方。眼下新帝踐祚,國庫吃緊,戶部即便沒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也呈現出一種顧頭不顧腚的趨勢來。而這宋胖子做官以來搜刮的民脂民膏,合計為銀子竟比朝廷赈災款還要多。
看來這水門關的修建勢在必行了。
沒過幾天,又一道上谕下來,着方秉筆遷太河府知府,兼任府垣清河縣知縣。于是柳長洲又借方秉筆這個有名有實的知府之手,一路順藤摸瓜的拽出一大撥國之巨蠹,快刀斬亂麻的全給治罪了。原來知府衙門裏的藩司就沒把這新來的知縣放在眼裏,言語神态上頗有得罪,到這會兒一個個颔胸收背,灰溜溜的跟過街老鼠一樣。
柳長洲也沒客氣,毫不含糊的一鍋端了這幫小人,把整個太河府與朝廷、下屬各個縣的來往賬目全都交給了杜蘅,用那莫須有的“毒/藥”逼着杜蘅做了他手下主管錢糧的師爺。原先負責衙門裏訟獄案件的刑名師爺,被他給了二兩銀子打發回了家,那個耿直的有些傻勁兒的鄭玄歌被他提拔了上來。
眼看與衡門大櫃謝卿雲約好的十五日完璧之期要到來,每天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柳長洲把一幹瑣事一推,去庫房裏把那副搶來的畫裝進匣子裏,出衙門前還不忘拿着那把雞毛扇,領着金鬥一步一晃悠的直奔衡門而去。
金鬥在他的威逼利誘下,終于與小紅能夠和平共處。
他水土不服那陣子的胃腸毛病,和初來乍到時受潮得的鼻塞傷風,在适應了半個月以後也好的差不多,這會兒他才真實的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血雨腥風”――那雞毛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兒,無差別攻擊的鑽進他初獲通暢的鼻腔,差點沒把他熏得氣血不周。
他頓時對方秉筆肅然起敬。
衡門裏茶客并不多。
為了表現自己十二分的誠意,柳長洲特地給金鬥買了只燒雞,把金鬥哄好了就撇在大街上,自己走了進去。
謝卿雲一看見他,右眼皮就直蹦噠,嘴角都發僵:“柳師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柳長洲十分良善,把那匣子打開放在桌上,和顏悅色道:“物歸原主。”
他平時不照鏡子,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時候,那刀疤叫他的每一種笑――冷笑也好,溫和的笑也好――看上去都十分猙獰。謝卿雲還從那和顏悅色裏提取出了幾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意味來。
有道是民不與官鬥,他忙不疊把那畫接過來,奉上了一杯清茶。
柳長洲指尖點了點桌面,頗有誠意道:“貴東家在不在?”
謝卿雲眉心跳了跳,用一種十分古怪的語氣回答道:“不巧,敝東家剛出門。”
柳長洲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這裏頭肯定有文章,但有求于人總不好發作。他有一種第六感的直覺,陸衡門一定不怎麽好對付。杜蘅和鄭玄歌,前者是個沒多大出息的娘炮,後者是一個直眉楞眼的莽夫,心思都沒有那麽多竅,他也不必多費唇舌,一個威逼一個曉之以理就可以收為己用。
這陸衡門就不知道怎麽一回事了。
他只能起身告辭,先禮後兵,橫不能第一次拜訪就這麽沒誠意吧?于是他幾乎每天都要來衡門裏涼快會兒,畢竟三顧茅廬的誠意不能沒有。
依然無果。
眼看時近八月,次次被謝卿雲以“東家外出”這一招拒之門外的柳長洲不耐煩了。這次他沒有那麽好說話了,他端起茶碗,嘴唇剛湊到杯沿,垂下的眼皮突然掀起,毫無預兆的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那碎東西的聲音還沒停下來,“風一樣”的金鬥啃完一只燒雞,火燎屁股似的蹿了進來,慣犯一樣開始在大廳四處瞎撲騰,跟大鬧楊柳臺那只兇狗奇跡般的就重合了起來。
在裝模作樣此一途上,柳長洲比方秉筆要專業的多。他仗着自己蒙着一只眼睛,起身要攔着四處撒野的金鬥時,“不小心”被桌腿一絆,結結實實的往地板上一撲,營造了一個五體投地的效果,然後心安理得的邊呼喚金鬥邊做無力回天狀,十分可恥的在心裏默默親了如此甚得我心的金鬥好幾口。
謝卿雲:“……”
金鬥撒丫子狂奔,圍着大廳做單方向的日晷運動,眨眼就把原本很有格調的茶館造的滿地狼藉,茶樹倒的倒,竹排一片一片的塌。上來攔截的小二都被金鬥一把掀翻,整個大廳順時就變成了金鬥跑圈的獵場。
它掀起的人仰馬翻的攻擊波範圍迅速擴大,大廳最後幾排密密實實的簫管竹排也不能幸免于難,嘩啦啦倒得排山倒海,而後那後面露出一扇十分隐蔽的竹門來,要不是那門被倒下來的竹排砸的稍微推開了些,基本就沒幾個人能發現。金鬥一跳,一爪子就把那門推開的更大了。
柳長洲簡直喜極而泣了,到這會兒“恰好”扶着桌腿站起來,身形一閃就到了金鬥身後,嘴上裝模作樣的喊了一嗓子:“你個不孝子,你非要把爹賠窮,看爹回去怎麽……”
即将傾家蕩産的爹連話都沒說完,這一對兒就齊齊頓在了竹門門口。
謝卿雲十分好奇他們東家那羽毛刺青進展到了什麽田地,有意無意的慢半拍趕了過來,然後……他悄悄的捂住了眼睛。
簫管竹叢生的天井四周雅致非常的回廊上,一個竹椅裏側躺着一個男人。這男人一身十分低調的白色衣袍,一頭柔順的黑發披散在一側肩膀上,閉着眼睛,細密的睫毛彎出一道柔軟的弧線,眉心微皺,嘴角抿平,仔細看,還能在鼻尖和瘦削的下巴上看到一層薄汗。
竹椅旁邊的凳子上坐着一個女人,臉上蒙着一層面紗,看不清容貌和表情。那女人手裏還捏着一枚針,另一只手撫在男人脖子上,一下一下的不知在做些什麽。
這一人一狗的動靜實在太大,繡娘看見門口突然闖進來一只大狗,一驚之下,手下就沒了分寸,只把羽毛圖案的最後一點紮得狠了些,白淨的脖頸一下子就蹦出一滴血珠。
陸含章幾不可察的顫了一下,才緩緩的掙開了眼睛――前堂怎麽造他都可以假裝視而不見,關鍵人家現在鬧到他老窩來,他就不能無動于衷了。再加上一睜開眼就看見那只十分想叫人給他剃毛的長毛狗,和他背後那個一見就要人沒胃口的倒黴師爺,他頓時感覺脖子那裏原本還能忍得了的疼,一瞬間就放大到無窮大,跟被火燒一樣辣辣的疼。
他直起身來,僵着頭跟着脖子一起動,面無表情的問繡娘:“刺完了嗎?”
繡娘自己心裏還委屈呢,生平頭一次在人身上下針,還是痛感十分明顯的耳下一片皮膚,能正常發揮就不錯了。要不是看在那豐厚的報酬上,誰願意來冒這險?她冷哼一聲,語調平平道:“圖案都刺上去了,就差上料了。”
陸含章隐晦的翻了謝卿雲一眼,就手拿過那些灑在素淨茶碟裏潔白的砗磲貝粉,粗暴的往一方巾帕上一倒,囫囵的把那帕子往那刺口上一敷――那感覺,一言以蔽之,曰,痛快。
柳長洲見多識廣,知道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驚呆了一會兒就恢複常态,一邊心裏把這神秘的東家這一舉動定義為“吃飽了撐的沒事做”,一邊口是心非的說:“陸老板好雅興。”
陸含章捂着脖子站起來,臉上浮起一層虛假的笑,語氣裏帶了恰好不會令人察覺的僵硬,拱手一揖,說:“柳師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謝卿雲的好奇心得到極大滿足,心滿意足的接受了那記白眼,帶着繡娘去了前堂,臨走還十分有眼色的把竹門給阖上了。
等習慣了脖子上那些痛感,陸含章的表情也就沒那麽勉強了,他不知從哪裏摸來一條似乎還閃着亮光的絲縧,在脖子上纏了一圈固定那方絲帕,毫無破綻的言笑晏晏:“前些日子大櫃多有得罪,還望師爺大人有大量。”
柳長洲不動聲色的打量了眼前這人一眼,覺得如果要用一種畜生來形容這個人的話,除了“孔雀”,不做他想——都花哨的要緊。
那一張臉幾為玉琢,眉毛不是方秉筆那種斜飛入鬓的銳利,而是帶着些恰到好處的弧度,舒緩的從眉心延伸到兩側。鼻梁也不是杜娘炮那樣秀挺的有些女流之氣的媚,只暗含了五分的有棱有角,嘴唇削薄,看上去一臉刻薄相。
那人一雙手顯得極為修長,骨節明顯而不誇張,幹淨的有些過分。整個人身形颀長,将一襲純白長衫的各種風情發揮了十成十。
他心裏翻了個白眼,涼涼的想:四體不勤,八成也五谷不分,一個人形花瓶。不過那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怎麽回事兒……哎,也不是,大概全天下美人都長這個樣子吧。雖然他對這些你來我往的應酬話十分反感,到這會兒也只能充分發揮忍者精神,極有耐性的說明來意後,就直奔主題:“不瞞陸老板,敝人此次前來,确有一事相求。”
陸含章給他推過去一盞茶,心想反正也閑沒事做,跟這有礙觀瞻的刀疤臉打打太極也不錯,他就客套的笑道:“敝人何德何能,竟能勞師爺大駕?”
柳長洲心裏冷笑,将這狗尾巴草一樣的奇葩翻來覆去的鞭笞了好幾遍,才穩當的笑道:“聽聞陸老板對土木頗為精通,不知閣下對懸河口工事的設計有何高見?”
陸含章一下都沒頓,一臉無知的搖搖頭:“沒看法。”随後又一臉市儈商人的嘴臉,愁道:“近些年懸河口決堤好多回,歷任縣太爺都束手無策。衡門的茶船都跟着翻了好幾次,折進去不少。想必是官府要重新修建水利?如果真是這樣,敝人不才,願意先捐十萬兩,略盡綿薄之力。”
陸含章心裏明鏡似的,這人一開口就問“設計”,而不是“修建”,明擺着不是來索財的,而是來索才的。
這話一出,柳長洲頓時有一種被灌了一鍋閉門羹的感覺――這人十分自覺的表示願意捐出銀子,表面看上去有誠意的很,實際上是不動聲色的扭曲了別人的來意,好叫別人再提不出別的請求來。
也就是說,陸含章給他做了一鍋甜味兒的閉門羹。
不過他處在有求于人的一方,實在不能端出什麽什麽架子,心裏冷笑不止,面上卻極為誠懇:“實不相瞞,銀子雖然缺口不小,但更缺的其實是個帶頭人……”他守株待兔,等着陸含章“聞弦琴知雅意”的自己往上湊。
陸含章面上又是一副愁色,睜眼說瞎話:“小店小本生意,恐怕再無力多出了,這個,實在對不住。至于帶頭人,敝人實在沒有什麽物色人的眼光。”
然後他脖子上那紗布就适時的開始滲血,起初還只是一點一點的點在白色的方帕上,到後來簡直暈染開來,大片大片的紅把那塊兒本就絲薄的帕子全都浸透了,有些幹脆順着陸含章的脖頸往下滑,素白的裏衣領子慢慢的染上一層赤色。
他伸手一摸,摸到一片血。
柳長洲抿了口茶,就看見這老板的臉色唰的就白了,襯得脖頸上那點兒紅極為刺眼,然後那雙十分精明的眼睛瞪大,呼吸也急促起來,整個人毫無預兆的往後一倒,頭磕在地板上,幹脆利索的給暈了。
柳長洲:“……”他心裏那冷笑簡直要把自己凍死了,這送客方式夠別致。
金鬥十分自覺,立起來往外走。
柳長洲端着手跟在後頭,心想三顧茅廬有多大把握能把這人拿下,同時心裏開始盤算第二條出路――一棵樹上吊死的,那不叫好漢,那叫蠢貨。
他剛回到衙門,就派人去請太河府醫術遠近聞名的廣濟堂大夫,給了一個頗豐厚的銀包,送去了衡門裏。然後在簽押房裏琢磨了一下午,決定模仿早已作古的秦孝公,出了一張招賢罪己诏,他還就不信瞻百裏說的,就這陸衡門一人有這個能耐。
一大早就去城東難民營裏視察施粥鋪情況的方秉筆,在月上柳梢的時候才趕回來。柳長洲剛酸不拉幾的編完一張唧唧歪歪的告示,就被方秉筆帶回來的一個消息給震驚到了:難民營裏多數來吃粥的并不是流離失所的難民,而是路幫船幫裏那些沒了活幹的勞丁,這些勞丁搶粥不說,還在粥鋪裏為幾碗粥大打出手。
柳長洲拄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秉筆,如果你有一個幫會,裏頭有幾百號人要你養,而眼下萬事俱廢,你又沒那麽大本事填飽幾百個人的肚子,你要怎麽辦?”
方秉筆不假思索的道:“裁員。”
柳長洲中肯的評價道:“像你這個窩囊廢能幹出來的。”
而後兩人彼此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笑,異口同聲道:“苦力。”
第二天,兵弁就把那連夜謄抄好的兩封告示貼滿了全清河縣,兩張告示裏,一張是優厚報酬招水利匠人,一張是大範圍的招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成年男子做勞役。
同時在衙門門口拉開架勢,大張旗鼓的擺了好幾張八仙桌,果不其然,衙門口從平明到暮色将近,門庭若市的程度不亞于月望時的花會。
只把杜蘅和鄭玄歌忙的愣是一口飯都沒吃上。
同時,陸老板作妖的文身,不幸中風偏癱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柳長洲是個武夫,他知道全身上下各個要命大穴的分布,以前在龍門山裏還跟着他師傅還學過幾手針灸,知道入針深淺。所以他聽到市面上那些風言風語,一點兒沒往心裏去,只是心裏有些匪夷所思:不就是不想摻和官府的事兒麽?有必要演的這麽逼真麽?
他師傅接受皇命下山時給他上的最後一次課,講了這麽一段話。
《周易》裏有個卦,那六爻裏有一爻的爻辭是這樣講的,“括囊,無咎無譽”。是說把口袋緊緊的紮起來,不叫別人知道內裏的東西,隐喻一個人把自己所有的才華都掩蓋起來,是才不外露,因而也暗含了莊子思想裏的“無用而無害”。
為人臣、為人民、為人子之道,用舍由時而行藏在我。這麽看,那陸衡門明知他的來意卻兜圈子推脫,此一舉也無可厚非。從天而降那麽大一個“用”,鄭玄歌接受他的邀請,果斷的選擇了“行”,陸衡門非但選擇了“藏”,還避之如洪水猛獸的幹脆寧願把自己編成一個殘廢,這就耐人尋味了。
柳長洲敏感的從這個過度反應裏嗅出了幾分不尋常。
但他天生喜歡給自己找麻煩,他仍然锲而不舍的一得空就要去衡門裏坐坐,時不時慫恿金鬥去撒歡跑一圈,造的天翻地覆。
有時候恰好能碰到陸含章在前堂處理不得不的事情,柳長洲也會十分不要面子的湊上去,恰到好處的提到正事。不過陸含章此人簡直太滑了,每次都十分賤的在正事附近繞圈子,就是不往圈子裏跳,把柳長洲郁悶的簡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頓撒氣。
他覺得和陸含章這只老狐貍打交道,不光腦子累,還心累。
陸含章對付人很有一套,但他還從來沒對付過狗,因此還沒有想好大招,要如何去整一整那只屢次造次的狗。畢竟那畜生不通人情,沒臉沒皮,而他總不能掉身價的去跟一只狗斤斤計較。但他最為拿手的事就是置之不理,他把那竹門一掩,眼不見心不煩的“躲進小樓成一統”,把一幹麻煩事一股腦兒的丢給了忠心耿耿的謝卿雲。
謝卿雲每天聽到前堂那些稀裏嘩啦的聲音他就郁悶,有好幾次他都吩咐底下人準備好了耗子藥,不過想到官府的狗這一高貴的身價,一念之間又給收了回來。所有的郁悶都憋在心裏,導致他最後簡直忍無可忍,他氣沖沖的去找他們東家要對策,他們東家十分光杆的揮了揮手,還有閑情逸致、穩如泰山的坐那撫琴,輕飄飄的說了四個字:“閉門謝客。”
柳長洲放肆了小半個月,臨到入秋,衙門那邊的招賢、招兵事宜轉入後臺,他縱使還不死心,也沒有那個功夫再來作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