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持強淩弱

柳長洲是個名副其實的行動派,他對源河縣的邊防不放心,當下就打算親自去一趟。

源河縣是個呈南北走向的狹長的縣城,它幾乎構成了大慶西部防線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便是造化之功賦予的戈壁與無邊沙漠。這也使得源河縣成為對西域通商的一個樞紐,也使得它成為西撚馬隊來往頻繁騷擾的重點。

先帝在位時,一直是鎮西将軍廖選帶兵駐守。那時候柳長洲尚未出山,只在師傅講大慶江山的時候聽過英名赫赫的廖選将軍的生平。不過天妒英才,年事已高的廖選在新帝即位之初便不幸殒身沙場,手下那一萬好兒郎頓時群龍無首,被西撚馬隊見縫插針的打了個潰不成軍,綿延千裏的防線一瞬間狼環虎伺。

薄弱的西部防線現在的主要兵防只剩下十分單薄的源河縣總兵營,不足一萬的老弱病殘。

他還沒有離開京城時,已經定下來的新的鎮西将軍是顧遙。

八王爺一黨隕落後,三王爺黨一時間彈冠相慶,這顧遙便是三王爺一黨的中堅力量。而顧遙的戍邊竟然是皇上力排衆議給板上釘釘的,順着三王爺的水推了一把舟。

皇上此一舉,其實是在用整個西部防線養着這夥餒虎。

柳長洲對此十分不贊成,因為黨派紛争固然棘手,但它不能與整個家國天下的安危相抗衡。而當時年輕的皇帝只是站在禦書房的窗前,目光長長,然後用食指點了點自己,又點了點柳長洲,輕笑了一聲。

年輕的皇帝名為宗儀,虛長柳長洲三載。柳長洲看着那絲毫未及眼底的笑,突然間醍醐灌頂,一點就通。

一大早,有驚無險的把“雞飛狗跳”這一造型保持下來的師爺便去了趟懸河口。對這個由幾個曾經大打出手的幫會成員所組成的全新的組織,柳長洲一直有些不放心,他到現場一看,心裏那點微末的不放心一瞬間就擴大了。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接力遞送石料的工人都自成一派,不是遞給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而是非要舍近求遠的隔着近處的人扔給下一個自己人。

他們的頭兒蘇钰,手上拿着測繪工具,和幾個核心老師傅在不遠處不知道在比劃些什麽,或許根本就沒注意到這個情況。

柳長洲對這個蘇钰的定位更加準确了——是個有才的蠢人。

他背着人群,十分隐晦的在一旁還揩着眼屎的方秉筆屁股上踹了一腳,嫌棄道:“醒了沒?”這刀疤師爺似乎格外見不得別人衣冠整潔,硬是在玉樹臨風的方秉筆身上留下了一個十分有詩意的腳印。

方秉筆打個哈欠,指指上游,答非所問道:“你再不走,早船可就沒了。衙門裏可沒那個錢給你雇個專用的。”

柳長洲眯起眼往西方看了看,慢吞吞的“哦”了一聲,老媽子似的叮囑了一聲:“你把這隊伍給我領好了,出了岔子拿你是問聽到沒?”

然而事實證明他猜的一點兒沒錯,他前腳剛到源河縣,後腳就有差役送來快書,先是隊伍裏有幾個人起了口角,好容易強行調停,上游又有一股意料之外的激流突然沖下來,毀掉了大半的工事。

等到兩個人快馬加鞭趕回清河縣,就看見了一地傷兵殘将。

懸河口上那些不久前剛剛紮好的石碓都不見了蹤影,沿河的南岸那些高低的瞭望塔垮塌一大片。預防工事的五百人力,除了沿江搬運石料和木料的一百來人,剩下的都多多少少披紅挂綠,最叫人心疼的是有個別年富力強的小夥子直接被大水沖去了下游,連蘇钰自己也摔折了胳膊。

沿岸一派狼藉。雲梯、瞭望塔全部攔腰折斷,四處都支楞八叉着木棍子,一副龍卷風過境的倒黴模樣。

蘇钰終于不再木着一張臉了――在他手裏折了這麽多人――他明顯給蒙了,還在那逞能的要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攬責任:“是我考慮不周,低估了懸河口。”

柳長洲皺眉,一聽他這麽大包大攬的就有些上火,但人是自己選的,要說到責任,他的或許還要更大,就沒搭理他。

他往衙門趕的路上,在衡門茶樓前和一大幫抱着孩子的女人擦肩而過。

那些女人一個個拖家帶口,有的懷裏抱着一個,背上還背着一個,都是滿臉的淚――這些都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和死了父親的孤兒。她們去的方向應該是衙門,怕是要去讨個公道。

總有人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說什麽“婦人之仁”,不過是因為他們從沒有身臨其境,更沒有将心比心的為那些苦難的低層民衆想過。

柳長洲見過比這更大更慘烈的死亡,這場工事傷亡人數跟他曾經參與過的最小規模的戰争傷亡都比不起,可他到現在依舊珍惜每一條生命。

沒有人活該犧牲,每一個人的犧牲都應該有價值。都是爹生娘養的,生或許有貴有賤,命卻應一視同仁。

他一扭頭看見衡門緊閉的排門,心裏莫名其妙湧上一股滔天的憤怒。

于是他連想都沒多想就一腳踹了上去。一腳不夠還再補一腳,那原本還挺結實的門在他那怒氣沖沖的幾腳下去後,攔腰出現了幾道裂紋,最後茍延殘喘的茍活了一息,呼啦啦塌了一排。

陸含章聽得聲響,正好從竹門裏出來,他還沒說一句話――

柳長洲徹底撕破臉皮,冷笑一聲,刻意放緩了語氣,壓抑下怒氣,不緊不慢道:“樹上的鳥窩翻下來,不關你的事;鄰居家走水,不關你的事;懸河口修水門關,不關你的事;西撚馬隊打過來,不關你的事;恐怕大慶要完了,也不關你陸大老板的事兒吧?你就合該一輩子窩窩囊囊的躲在你那破屋子裏,你除了和別人打太極兜圈子還有什麽能耐?三請四邀你推三阻四,不知道這麽多條人命現在能請得動你陸大老板大駕嗎?”

他難得有脾氣暴躁的時候,那種時候就向來不知道“面子”二字怎麽寫。不過還有一大攤子事兒等着他去善後,與其浪費時間和這個怪人在這裏多費唇舌,還不如去想想對策。同時心裏跟這第一次交鋒就給他吃個下馬威的懸河口杠上了,只冷笑着扔下一句:“窮山惡水多刁民!”然後擡腳就走。

陸含章用腳趾頭都猜得到他火氣這麽大是什麽原因——柳長洲曾經十分坦白的跟他提到過水門關的事,都被他給繞了過去,而眼下水門關真出了事,他自然理所當然要把氣撒在他這裏了。

不過這口鍋,溫言軟語的哄着他叫他來背還有可能,今天被人指着鼻子說是“窩囊”,他就格外的不想背。

別人越是急得要跳牆,他就越能夠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欠揍模樣,面上極其誠懇,實則火上澆油道:“承蒙師爺看得起,然而沒能為清河添一磚一瓦,陸某愧疚的恨。”

柳長洲前腳剛踏出門檻,背後砸過來這麽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他那本來還算不大的火氣蹭一下就蹿了起來。

有道是先禮後兵,他原先對這人以禮相待,非但狗屁作用都沒起,還把自己憋得一肚子王八氣。這種人簡直天生就欠揍。

柳長洲額角的青筋蹦了蹦,決定替老天爺教訓教訓這王八蛋,然後一個計謀突然浮現在他腦子裏。

于是他身形快到叫人只能捕捉到一道殘影,人就突然移到了陸含章的眼前,二話沒說,板着他的肩膀,在他小腹上狠狠的頂了一膝蓋,揪着他衣領咬着牙道:“就你這副嘴臉最叫人惡心,心裏就你自己那點兒破生意,你說說什麽能叫你不這麽無動于衷?”

謝卿雲唬了一跳,急匆匆上去拉架,結果被柳長洲一拂袖給打了個鼻青臉腫。他顧不得臉上那點兒疼,爬起來就去衙門請方秉筆去了。

和方秉筆是個僞書生不一樣,陸含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純書生,他被那一膝蓋頂的跟一把弓一樣彎下了腰,只感覺五髒六腑都要碎掉了,嘴角也有溫熱的血液滑下來。

有道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全清河縣君子的口加起來估計都比不過陸含章。柳長洲與他恰好互補,全清河縣君子的手加起來估計都比不過柳長洲。

而陸含章是個面子人,他根本沒想到柳長洲會瞬間發難。

柳長洲別看人瘦,用的勁兒都是巧勁兒,專門往人身上最軟的地方撞。他這完全是恃強淩弱,把陸含章當個出氣筒的架勢,幾下膝頂就把陸含章頂的膽汁都要吐出來。

他那聲音聽上去幾乎能把人凍住:“這是我的清河不是你的清河?是我的大慶不是你的大慶?陸老板聰明人,不可能不知道我的來意吧?請你出山怎麽比請天王老子都難?就屬你最欠揍,天給你一身好本事簡直是天瞎了眼!”

陸含章通過破爛的門洞看見了一堆立在秋風裏的遺孀們和孤兒們,他心下知道柳長洲在說“傾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但他就是不樂意。

他一身素白的長衫上染上斑斑血跡,人也前所未有的狼狽。

他爹娘相繼離世時直到現在這五年裏,他從沒有這麽被人教訓過,風平浪靜的過了這麽多年,今天就突然覺得這樣躲躲閃閃的活着有些不耐煩。然後他就不知道有句話叫做“好漢不知眼前虧”,不顧一張開嘴就往外流的血,斷斷續續道:“笑話!天給我好本事?我怎麽沒看見?怎麽就你看見了?請我出山?何德何能!”

柳長洲把手一放,被揍的渾身是血的人跟攤稀泥一樣往後踉跄了一步,一下子就撞在一排盆景上,人就滑了下去。

現場十分血腥。

方秉筆聞訊趕到時,就看見他們家爺唾沫橫飛的在那撒火。

他不客氣的把他們爺一腳踢開――他們爺有個臭毛病,除了在戰場上,別的地方只要見到大面積的死亡,什麽都幹得出來――經驗豐富的把陸含章扶起來,同時心裏哭笑不得。

人常說招賢納士,要麽三顧茅廬從一而終,要麽千金在前猛虎在後。他們爺原拟走前一條路子的,結果後來情況有變,被迫走了後面一條路,也不知道效果會怎麽樣。

他們爺突然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他靈光一閃――激将?

柳長洲原本沒打算采用趕鴨子上架這一招,不過機緣巧合,也叫他把情況整的烏煙瘴氣,一發不可收拾。他索性更過分了,故意把話說的十分難聽:“你整個就是廢物,我打賭交給你也未必能比蘇钰做的更好。”

說完衣擺一撩轉身就走。

然後……衣角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攥住了。

他順着視線往下看,那人痛苦的把自己蜷縮在一起,長而柔順的頭發這會兒發絲糾纏,被冷汗貼在臉上,嘴唇也有些泛白,連脖子上那個特別養眼的羽毛也黯淡了幾分。他蹲下去,聽到他氣如游絲道:“一個廢物,就別髒了師爺的眼罷。”

然後人就沒了意識。

柳長洲氣的鼻子都歪了,感覺頭上簡直都能冒出火來――按理講情況不能這麽發展,稍微有點兒骨氣的人,他都不能接受自己被別人這麽诋毀。

這陸含章到底是心大還是放蕩不羁啊?

這他娘的從來只聽過豬插蔥裝象,還沒聽過象拔牙扮豬的。

陸含章越是推三阻四,就叫柳長洲越發堅定了這人有才的信念,就好像那些虛懷若谷的人,因為懷才才敢有恃無恐,而通常越是謙虛的人大都越能耐――柳長洲見過天南地北那麽多的人,對這一點看的很準。

鼻青臉腫的謝卿雲一把推開他,托住陸含章的肩背叫他躺在自己臂彎裏,吃力的瞪大眯縫眼看向柳長洲,兩只眼睛簡直都能噴火:“柳師爺,我真不知道你這算哪門子的請人出山?第一次,叫你那狗把衡門折騰的烏煙瘴氣,第二次到倒數第二次,前前後後将近十來次,又是金鬥時不時來騷擾一下茶客;這一次,幹脆把我們東家打的不省人事。你總說三請四邀,這明明就是三打四鬥!你有天大的出息,和我們東家想安安穩穩做個平民百姓,是兩碼事!”

柳長洲敏感的從這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小隐隐淵薮,大隐隐于市,或許說的就是陸含章。

他面似寒冰的彎下腰,輕而易舉就把渾身浴血的陸含章給抱了起來,徑自往外走,驢唇不對馬嘴的說道:“你懂個屁。你知道大慶有多大?單單靠朝廷那些肉食者,又怎麽能撐得起那麽大的天下?”

衡門裏被糟蹋的簡直像個大型密室殺人案的犯案現場,尤其是大堂正中那一大灘血跡,十分唬人。方秉筆十分自覺的留下來善後,從自己兜裏摸出随身常備的跌打藥酒遞過去,強行友好的道:“掌櫃的,擦擦。”

謝卿雲那慢騰騰的腦筋還在他們東家那一身血裏,壓根兒就沒往“師爺怎麽比知縣牛逼”這一茬兒上想,怒氣沖沖的推開那罐子跌打藥酒,口不擇言的涼飕飕道:“不敢,我怕毒死我。”

方秉筆:“……”

他大概也覺得他們家爺今天做的有些過頭,就算是請将不如激将,那也沒必要把人打成那副鬼模樣,所以他決定選擇善待謝卿雲這個被殃及的小眼睛池魚。

他粗魯的把那藥酒往手掌上一倒,虎虎生風的一巴掌拍在小眼睛的謝卿雲十分出彩的臉上:“毒死你才好,毒死你刁民就少了一個。”

謝卿雲“嗷”一聲,痛的一蹦三尺高,罵了出來:“你他娘的!”

這邊,柳長洲冷着臉把昏睡不醒的陸含章給抱到了廣濟堂裏。他方才下手自己還留了分寸,挑的都是痛感明顯、但不至于要了人命的地方,所以別看流血挺多,都不會留下什麽太大的毛病。

這人身體這麽軟,一看就知道打小就沒練過武,經不起揍。要是換成方秉筆被他揍,那僞書生能扛一宿不帶眨眼的。

他攥住陸含章手腕,打算把他往椅子上拉一拉的時候,愣了一下――腕的掌心側那幾根筋呢?

他遲疑了一下,彎下腰去試了試他的腳腕,同樣,腳筋也是斷的。

習武之人都知道,手筋腳筋全斷後至少在三年內,人別說練武,就是行走都沒有辦法。那麽這樣看,這人至少在三年前就被挑斷了手筋腳筋,但從瞻百裏那裏得來的消息,這人五年前就來到這兒了,也就是講,至少是八年前。

八年前,先帝在位時,南疆內亂,南疆集團為首的輔政大臣腦子裏進了不知道多大一坨狗屎,竟然吃裏扒外的到大慶來搬救兵,這簡直就是開門揖盜。

先帝那時被幾個革新派的人鼓動的膨脹了要統一宇內的野心,吃了豬油蒙了心的把兵權交給了他的師傅。他的師傅一舉平定南疆內亂,班師回朝時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對凱旋的英雄的歡迎,得到的是淩遲的酷刑。

原因柳長洲不用想也知道,就是功高震主罷。

從古至今,英雄總是層出不窮,而帝國總在不遺餘力的寒着這些英雄的心。

他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想,要麽刀光劍影馬革裹屍,要麽授人口實死于皇命,這大概就是他最後的歸宿吧。他垂下眼皮,仿佛穿透八年前的那次淩遲看到了已經走在路上的将來――而不論哪樣下場,總有一種不屈,就是致命遂志。

他寂寥的搖了搖頭,晃了晃陸含章柔弱無骨的手腕,突發奇想這人會不會和八年前那場變故有關?還是只是一種巧合?

然後……他就想起了初見時,這人還在那往脖子上搞什麽亂七八糟的文身,頓時把自己那個想法打散、揉的稀巴爛。

他有些嫌棄的把那人汗濕的頭發撥開,近距離的看了看那個乖巧的羽毛,不屑的嗤了一聲,發現自己完全欣賞不了如此高山流水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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