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河一哥
廣濟堂和衙門就一牆之隔,柳長洲被碎嘴子方秉筆唾沫橫飛的諄諄教誨逼得無處可逃,纡尊降貴的拉着張驢臉,不情不願的把陸含章從醫館接了回來,安置在衙門後院的客房裏養病。
說實話,指望他能良心發現,比指望金鬥返老還童還要難上那麽一點兒。
病號陸含章那身子底簡直不是一般的差,而是沒有下限的差。衙門後廚的張師傅每天大補湯炖着往他喉嚨裏灌,人還是躺在床上越發消瘦。
柳長洲把自己的耐心戰線拉到無限長,到最後差點沒崩潰――他伺候他娘都沒這麽孝順過。他索性撒手不管了——他忙着給蘇钰捅出來的簍子找女娲石來填,并且又開始着手在清河縣和源河縣修個江南總兵。招兵買馬這都不是太難的事,難就難在一切得悄無聲息的進行,除了皇上,朝廷裏不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他把招來的勞役中一大半全都劃去了總兵營,賬面上寫得是勞役,實際上全是正統兵,頂着個勞役的名頭,借以掩人耳目。
摸着良心講,這段時間他還是過的挺舒服的。
他和方秉筆大多時候是就着白菜啃個涼餅子,這些日子跟着衙門裏這一個病號吃了好些大補的東西,這幾天感覺揍人都十分有底氣。
謝卿雲每天都跑到衙門口來要人,柳長洲簡直不勝其煩,簡單粗暴的派金鬥去和此人糾纏。金鬥沒別的本事,掀翻一個謝卿雲再賞他幾口金鬥口服液還是辦得到的。以至于謝卿雲只要大老遠看見頭頂小紅的金鬥威風霸氣的身姿,他就只能原地跺腳而後打道回府。
險些沒把他變成一塊望東家石。
他們東家陸含章,此人有種匠心獨到的懶——他只喜歡作妖的時候動彈,其餘時候基本都是思維比行動走的遠,他的腦子轉的有多快,他的行動就能有多慢。
他壓根兒不知道“強身健體”四個字要怎麽寫。
一個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大男人,十分不介意做一個吃白飯的,仗着自己渾身是傷下不了床,臭不要臉的把衙門裏為數不多甚至堪稱寥寥無幾的幾個下人指使的團團轉。
柳長洲剛開始還耐着性子,捏着鼻子唧唧歪歪的給他叨叨逼一些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狗屁不通的大道理,諸如“清河興亡,匹夫有責”什麽的,指望他能幡然悔悟。漸漸的他發現,居然能有人比他還要無賴、還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就怒了,對這等油鹽不進、好歹不知、還天生欠揍的刁民,天生就該晾着他。不過他也實在沒有那個閑工夫跟他周旋了,他耗不起那麽多勞役的饷錢,更耗不起時間。難不成這陸含章一日不松口,懸河口就一日不開工不成?
不樂意,那就滾蛋,咱們大路朝天,各走兩邊。
這天他從總兵營裏回來,手上抄着一把質地精良的大長弓,推開陸含章養傷那屋的門,把那把弓往桌子上一放,面無表情道:“送你的,權當賠罪了。對不住。”
病歪歪的陸含章被這人莫名奇妙的揍了一頓,要是還能端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繼續和他好脾氣的打太極,那就不叫王霸之氣了,那叫王八之氣。
他冷笑一聲,有些費勁的把自己上半身撐起來,脖頸上浮起青青的經脈,顫顫巍巍先靠在床榻上,然後把自己腿往榻下放,連帶着額角也青筋暴跳。一步一步蹭過去把那弓拿起來,橫着拿在手裏往外走,心底湧上一股許久未曾出現的思念,手上不自覺就用上了力氣,捏的指尖都開始泛白。
手上那張弓木質緊湊,入手沉甸甸的,弓背上幹幹淨淨,任何多餘的花紋都不稀得有。他的手握在弓角,那裏凹凸不平的紋路砥砺在指尖,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細一看,那弓角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行小字:王室多故,國步方蹇;淮濟裂冠,江荊毀冕。
八年前大慶将領奉命征讨南疆的老文人弓了。
一拉弓弦就知道那弓有多上乘。
他小幅度的來回摩挲着那一行字,前塵舊事在腦海裏翻湧無限,對這無可預知的命運且敬且畏且無奈。
誠然世不可避,但歷史的軌跡向來匪夷所思,不能為人所左右。很多時候不是人選擇避世,而是世向來不避人;不是世不可避,而是世無可避。他不問世事,遁世無悶,也依舊能在某個時間點再次以某種無法言說的方式被逼處世。不是這個柳長洲,可能還是別的趙長洲、李長洲。
“鹪鹩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飽腹。”他是鹪鹩?他是鼹鼠?他什麽都不是,他是陸含章。名為“含”章,談何容易。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流動的年月賦予他的可資縱橫的東西,又怎麽會忍心叫他這麽秘而不發?
罷了,時也,運也。敲着門找上來的,打死都躲不過去。
他往屋外走的期間故意蹭到了立在門檻上的柳長洲的腰,行進途中遇到了阻力,遂回頭十分沒有誠意的一笑:“抱歉啊,蹭到你了。”
柳長洲:“……”
正是十月金秋,衙門裏一派天高氣爽的好風光。
陸含章嫌冷的攏了攏衣襟,拎着那把弓一步步登上院子中間那個矗立的高臺上,背對着柳長洲,沒有如往常那樣周旋客套,問道:“峣山?你的字是峣山?”
柳長洲難得碰上這祖宗主動跟他講話,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十分犯賤的應了一聲:“嗯。”他心裏覺得自己簡直不能更偉大,為了大慶的人才荟萃事業,簡直連老臉都快丢完了。
陸含章輕笑一聲,猛的一回身,頗有架勢的把那弓端起來,盡自己最大力氣把那弓拉得張開了幾分――雖然遠不到拉滿,但這架勢還挺能唬人的――對準柳長洲的方向,斤斤計較的開始翻舊賬:“第一,你那金鬥狗仗人勢,把衡門一幹夥計折騰的不輕;第二,你要求別人辦事兒,或許拿出了十分的誠意,但我只看到一成;第三,你難道不應該讓我揍一頓出出氣兒?”
柳長洲一愣,然後松了口氣,心想這祖宗可算給拿下了。
他滿不在乎道:“別說三條,就是一百條,只要你答應總領工事,我都答應你。”同時心裏想着,到時候他回京交差,天高皇帝遠的,一個屁拳腳都沒有的人,怎麽奈何得了他?
這麽想着,他就越發無所謂了。
臨近高臺的地方有棵長勢歪歪斜斜的老柳樹,那老柳樹也不知多少年頭了,樹幹上盡是些古意十足的樹瘤子,整個樹威武雄壯的簡直不像一棵本該有“蒲柳之姿”的柳樹,反倒像是一棵投錯了胎、硬被塞進柳樹裏頭的古松。
柳長洲把自己的長袍下擺往腰帶裏一束,把一頭長發也囫囵系在裏頭,在房前的廊柱上借了一腳,還心情頗舒暢的在空中翻了個花,才穩穩的落在那柳樹斜着伸出來的枝幹上。
他把膝彎往樹上一卡,然後猛地往後翻身,倒挂在樹枝上,正好正對着陸含章,頓時那張本來就磕碜的刀疤臉就不能用人話來形容了。
為了表現自己十成十的誠意,他在十分有限的面貌條件基礎上盡量笑的不那麽吓人:“老板,你計劃怎麽揍啊?”
他跟一串臘肉似的往那裏一吊,勁瘦的腰肢被拉伸的柔韌修長,臉上還挂着些死癟三一樣的笑。
陸含章:“……”
他眉心一跳,嘴角幾不可察的彎了一下,心裏生出一絲“此人是個大活寶”的異樣感覺。同時也覺得此人無賴的程度簡直無出其右了,跟他那條同樣令人束手無策的老金鬥一樣。
對付這種人,除了比他更無賴,似乎沒有別的好辦法。
然而……陸含章面無表情的想了想,這他娘的都打算橫插一杠子了,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實在沒必要招惹這麽一個無賴,純屬給自己添堵。
他雖然嘴上說揍,那也不能真揍,只把那張長弓往前一戳,象征性的在那串倒挂的臘肉肚子上輕輕碰了一下就算作罷。
柳長洲從這個舉動裏捕捉出了幾分“握手言和”的意味,一瞬間覺得前些日子那些當牛做馬的操行都挺值當,還覺得關鍵時候,拳腳要比好言相勸管用多了。
話一旦說開了,陸含章也不跟他來那套虛的,半開玩笑半挖苦道:“柳師爺莫非土匪出身?你要我給你辦事你把我揍一頓,你說你什麽邏輯?”
柳長洲不占理,十分有自知之明且虛心的閉着嘴,不置一詞。
陸含章在樹幹上一靠,把那弓當成六十杖鄉的老者手裏的拐棍,撐在自己一側的胳膊肘下,點評道:“你知道你那草包軍師錯在哪兒嗎?”
柳長洲幹脆在樹枝上蕩起了秋千,領略了一把陸含章話裏暗藏的機鋒與刻薄,不屑道:“我要都知道我還找你幹嘛?我自己上手就搞定了。”
陸含章輕笑一聲,仿佛算準他不會發作,總結道:“那你比他還蠢。”
“第一,先後順序弄錯了,最要緊的是先修水庫,這叫有備無患。單個水庫的蓄水量不大,歷任的匠人都犯了同一個毛病,全死心眼兒的卯着一個水庫往大了修,幾乎沒有一個人想到可以同時開挖幾個。”
“第二,懸河口的水底泥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我不知道你那草包軍師提前觀察過沒有,那底下的泥挖出來送窯子裏燒個把茶杯還行,叫這麽一攤爛泥撐起那麽大一堆石頭,不是等着出事呢嗎?”
柳長洲因為動手揍人錯在先,便有限度的擴大了自己對此人的忍耐,心裏嗤了一聲“就數你能”,閉着眼睛,嘴角輕輕彎了一下,覺得文人什麽的簡直啰嗦死了,說個什麽都得數個一二三來。他簡單粗暴的打斷陸含章的話,問道:“所以?第一步你會怎麽做?”
陸含章無所事事的開始玩兒那弓的弦,大有把它當做一根琴弦來彈兩下的意思,想了一會,說:“山人自有妙計,不過你先把那一幫匹夫都給我散了。”
柳長洲不怎麽習慣聽命令句式,一般都是他吩咐手下怎麽做,還從來沒有人膽敢坐在他頭上指使他要幹嘛,當然當朝天子和他已故的師傅除外。
他默默的适應了一會兒,頗不習慣的應道:“好辦。不過……我相信你是一方面,你值不值得我相信是另一回事兒。”
他點到即止,沒再多說。
陸含章一挑眉,脫口而出:“果然師爺都這麽賤吶。”放在平時,他早撂挑子走人了,愛誰誰,而他之所以還站在這裏沒有轉身給他一個背影的最主要原因,是他沒能從這句話裏聽出一絲對他能力的懷疑來。
柳長洲:“……”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誰都知道,而他還是需要一個承諾。因為陸含章秉性裏更多的是無欲無求,物質和金錢都拴不住他,他們之間完全不是一個相互交換的關系,而是毫無保障的建立在一個輕飄飄的“請求”上。
他能用豐厚的犒賞拴住蘇钰,用兵饷牽制五千兵弁,卻找不到別的法子可以穩住這個陸含章。同時漫無邊際的想,總不能還耍賴皮的給他灌一口鸩酒用解藥來威脅他,更不能捏着衡門茶樓的命脈來牽制他吧?
反正他手上沒有這人一個把柄,他就不能安心。
陸含章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看着柳長洲,還有頗有閑情逸致的哼起了小曲兒,想看看他能出個什麽招兒。
柳長洲翻身坐起來,背靠在樹幹上,居高臨下道:“沒別的辦法,只好委屈陸老板了。”
陸含章疑惑,委屈什麽?
接着,一只看上去像是被張師傅紅燒過的肥蜘蛛慢騰騰的爬上了他的肩膀,十分乖巧的在他肩頭上找了個地方,蝦米腿一折疊,不動彈了。那蜘蛛的身子肥的跟個變異的紅櫻桃似的,大拇指尖兒那麽大,看上去怪萌的。
陸含章:“……”
柳長洲知道自己的斤兩,靠一張嘴指定搞不定這老狐貍。他方才看見金鬥耷拉着尾巴從院子一角閃過,腦子裏靈光一閃,覺得陸含章有可能搞不定畜生。
他嘿嘿一笑,胡說八道:“小紅可聽話了,在咱們合作結束前,它都不會輕舉妄動的。”實際上,他曾經私下問過瞻百裏這種紅蜘蛛有什麽本事,瞻老頭撚須一笑,說這種蜘蛛有一種別出心裁的尿性,懶、饞、蠢,毒性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平時就披着一張紅繞皮來唬人,屁本事都沒有。
可是他猜錯了。
小紅用來對付鄭玄歌行,對付陸含章基本不占上風。陸含章心裏覺得好笑,只從柳長洲這一系列舉動裏讀出了一種變形扭曲的囑托——希望能堪此大任的人留下來,完成它。
他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毫無破綻的維持了這個滑稽卻真誠的謊言,小紅就小紅吧。
恰好此時杜蘅來後院裏找柳長洲商量事情,這娘炮一眼就看見一旁玉樹臨風的美人,瞬間走不動道兒了。那美人形容昳麗的斜靠在老柳樹上,手裏還擎着一把身形同樣流暢的長弓,整個人就是“美貌與力量”的結合體。那美人輕飄飄一眼掃過來,周身流淌着淡淡的君子華粹,真個如芙蓉始出。他覺得張師傅以後做飯多做些木耳(注)會比較好。
他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道:“這、這誰?”
柳長洲利索的從樹上翻身跳下來,三兩下把自己恢複成人樣,嘴上也不閑着,瞎說道:“孤陋寡聞、大驚小怪,連‘清河一哥’你都不知道。你改天把胖鄭、小蘇叫過來,衙門裏搞個……搞個全家福吧。”然後他就身形垮塌的晃出了院門,只留下亂七八糟的小黃腔還在後院裏回蕩。
“清河一哥”陸含章頗為風度翩翩的一笑,抄了一旁的長弓,重新換上一副客套表情,友好道:“鄙人陸含章。閣下是?”
杜蘅捂着心口,眼冒紅心,臉直紅到了脖子根兒,磕磕巴巴的說:“杜、杜蘅。”
陸含章:“……”
一牆之隔的前院裏,接到方秉筆密信的柳長洲臉色卻有些沉重。
他從不用不知底細的人,他明面上特別好說話的将一幹大事就交給了蘇钰,實際上暗地裏派手下去挖蘇钰的祖宗十八代去了。
而方秉筆得到的消息正是有關蘇钰此人的。
蘇钰,身份不詳,生平不詳,仿佛是憑空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柳長洲手裏握着方秉筆遞給他的紙,一點一點磨成齑粉揚在空中,決定按兵不動,以免打草驚蛇。他倒要看看這個蘇钰到底是另有圖謀,還是他自己杯弓蛇影了。
眼下西部防線正是兵權交接的敏感時期,西撚那夥兒土匪也趁此混亂時候出來攪局,非常時候不能不防。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木耳補鐵,所以可以用來補血~言外之意,杜娘炮被陸妖孽秒殺的空了血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