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虞之禍

水門關說起來似乎挺簡單的,三言兩語就把整個輪廓說了個大概,而實際上那些話幾乎每個字的背後都帶着一長串鋪天蓋地的程序。換言之,幾乎每個字的背後都是大把的汗水與銀子。

首先說建材問題。

陸含章犀利的指出次次大壩坍塌的根本緣由:建材的來源不正,能搭建出什麽好東西那才叫稀奇。門外漢柳長洲依命令照辦,貼出一張告示,最大範圍的擴大了選材範圍,送來的範本全都交由陸含章過目。舊頭目蘇钰完全成了陸含章的下手,但也沒見他有什麽憤恨的神色,還是一副棺材臉,木木的樣子。

最後挑來挑去,選定了太河府相鄰的太滄府的一個商賈的材料。

再說繪圖問題。

陸含章繪出來的圖,工程裏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幾乎沒人能看懂。蘇钰倒是能看懂,但此人基本就是個信息終結者,他自己看懂了他沒法兒用大白話講明白,是個典型的用茶壺煮餃子的人。陸含章本意是想畫完圖紙就撂挑子走人,做甩手掌櫃的。最後被逼無奈,只能把那些奇形怪狀的符號、印記、數标一點一點掰開了講給他們聽。

到後來他簡直要瘋了,只能親自跳到淺水灘裏指揮。

不過好在上游洩洪門還沒有竣工,懸河口踩着暮秋要轉入秋季的結點,如約的給斷流了。懸河口出口的水将将沒過小腿肚子,往來行走都還尚算方便。

起初陸含章簡直受不了那水,因為他認為附近居民的狗啊貓啊什麽的肯定在裏頭撒尿,而且上游的人指不定往裏頭倒些泔水、糞水啊什麽的,他就站在岸邊大聲喊着指揮。這樣喊了沒幾天,他的嗓子特別不争氣的給啞了。

他沒辦法,顧不上嫌棄了,索性脫掉鞋襪,把褲腿挽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踩進被他鄙視成糞池的泥潭子裏。有時候長衫來不及掖起來,就濕淋淋的貼在小腿上。到後來他就麻木了,只是每次回到衡門洗澡時都恨不得搓下來幾層皮。

柳長洲是個典型的白眼狼,他不知道心疼人,他看見陸含章特別盡職盡責的挑起了大梁,就知道自己選對了人。于是他十分放心的把懸壺口的一幹大事全都交給了他,并且把鄭玄歌推給了陸含章,自己開始全權處理江南總兵的各項事宜,只是偶爾會來看一看進度。

有算盤精杜蘅處理太河府的一幹賬目,江南總兵的兵饷幾乎每次都能按時下放,整個兵營裏一切井井有條。

還有個意料之外的驚喜,就是清河縣由于懸河口購材一事,來往的商賈數量劇增,市面繁華到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反正就連楚香樓都在半年的時間內接連開了好幾家分店。

總之,一切都在穩步向前。

這樣兩邊忙碌,時光如白駒過隙,太陰歷新年近在眼前了。

小氣龜毛還摳門的柳長洲難得良心發現,把一幹人等都請到了衙門裏,還請了時下遠近聞名的一個素琴公子來獻曲兒。

陸含章那破罐子破摔的身子底竟在一日一日的奔波中,漸漸開始有了起色。他出門前套了一件狐毛大氅,接手工事的這小半年來,他終于能有個機會把自己捯饬的稍微有個人樣了,說起來簡直是一把辛酸淚。

他用一支格外樸素的簪子把一頭長發簡單的簪起來,裹緊了大氅正準備出門,謝卿雲在他背後驚呼了一聲:“東家,你有白頭發了!”說完背後就有一只手捏着一根銀白的發絲遞到他眼前。

他手上一頓,看着那頭發呆了一會兒,實在不理解他怎麽會有這種東西。然後他翻了謝卿雲一眼,閑閑道:“愣着幹嘛,給我拔了啊。”

同時心裏恨不得把那師爺拖出來,亂棍打死算了。

江南的雪有種別有風情的溫柔,撲撲簌簌的灑下來,下雪的時候也一定是沒有風的,周圍的風物靜靜的矗立在一片銀白裏,處處都是柔和的讨人喜歡的模樣。

他撐着傘一路往衙門而去,聽着細細的雪粒敲打在傘面上的聲音,表情淡淡的,垂着睫毛不知在盤算些什麽,神思不矚的,連柳長洲什麽時候攔住了去路也不知道,一頭給撞進了柳長洲側懷裏。

柳長洲自己心裏明白,在他任用的所有人中,陸含章是分量最重的一個。他自己一手把持着江南總兵,而這人則站在他的背後,一手撐起了整個懸河口這麽一項大工程。他手下管着陸陸續續征來的兩萬兵馬,陸含章手上沒什麽權力,那也管着近兩千號來往勞役。

所以在所有人裏,他就格外看重陸含章,私下跟他來往最多。

他伸出手在陸含章眼前晃了晃,打了個響指,笑道:“老板,回神兒了。”

這小半年裏,他很多時候看到的都是陸含章跟個低層農夫一樣不修邊幅的樣子,今天乍一看到他穿戴整齊,瞬間眼前一亮,覺得這人仿佛比以前更養眼了。

那人領口那一圈雪白的毛領子服帖的圍在弧線美好的脖頸周圍,襯得瘦削的下巴多了一層妖冶的美感,烏黑柔順的頭發被一根銀白的發簪襯得如同潑墨,整個人如同從畫裏走出來的。而他那一頭青絲幾乎要長及腳踝了,整個人多了幾分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味道。

他吹了口流氓哨,不合時宜的開玩笑道:“閑人長頭發,懶人長指甲。一看你這頭發就知道你忙裏偷了多少閑。”

柳長洲不說還好,他一說,陸含章瞬間就想起了那根白頭發。

眼前這人說話呵出來的白氣轉瞬就散,彎着眼睛笑眯眯的跟他說閑話,分明還是原先初見時那個無賴,柳葉一樣的眼睛斜斜的吊起來,越看越欠揍。

他皺着眉盯着這人看了一會兒,出人意料的出手在他側腰上狠狠掐了一把,默默的祭奠了一把那根夭折的頭發,直把柳長洲搞的莫名其妙。

陸含章自己心裏不好過,他就要別人跟着他一起不好過。他特別叫人心裏添堵的說:“方才只是想叫師爺親身體會一把陸某人的指甲長了多長,好叫師爺知道陸某偷了多少懶。”

柳長洲舉手投降:“……行了,我錯了還不行,小心眼兒的吧。”

身上的毛又厚了一層的金鬥狂奔出來,十分乖巧的往地上一蹲坐在後腿上,特別賤的搖了搖尾巴,把它屁股下那片雪地掃出了一個扇面形的空間,兩只眼睛裏都是期待的看着陸含章。

陸含章不屑的嗤了一聲,然後不一會兒,他那雪白的大領子裏爬出一只通體深紅的蜘蛛。他嫌棄的提溜着小紅一條腿,将它放到金鬥鼻子上,特別沒誠意的解釋了小紅之所以變得更像被糖醋過了的原因:“我給它洗個了熱水澡,洗完它就變成這副德行了。”

柳長洲:“……”

對于陸含章,他自己心裏還是有那麽一些過意不去的。他每次去懸河口查看進度,十次有九次裏,陸含章都是赤腳踩在水裏。有一回天上掉雹子,他那麽一個要體面的人,頭上戴着破鬥笠,身上披着不知從哪個瓜棚裏扯出來破油布,一邊組織勞役撤退,一邊挨個兒檢查澆築工事的抗摧毀能力。這麽一個本應該浸泡在風花雪月裏的人,硬是被他拖上了這條破爛船,而他竟找不到可以回報他的東西,因為他壓根兒不知道陸含章到底看重什麽。

于是這種過意不去,逐漸就變成了一種對此人在他面前言語放肆犀利的允許與默認——他越來越能容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讪笑着沒話找話道:“冷不冷?喝不喝酒?”

陸含章惜字如金的分別回答了兩個問題:“寒氣逼人,不喝。”

打小在北方長大,此時還穿着單衣的柳長洲不厚道的笑了一下:“瞎說,明明是寒氣逼你。”

前院适時傳來袅袅的琴聲和歌妓的聲音。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柳長洲心裏浮起個巨大的疑問——這什麽素琴公子難不成沒帶腦子麽,大過年的歌唱的什麽玩意兒。

兩人相互挖苦,才剛閃出院角,柳長洲耳朵動了動,敏感的突然聽到一聲“嘣”的琴弦斷裂的聲音,而後緊接着眼角掃到一個雪白的東西,映着雪光,裹着雷電之勢飛過來。他下意識的把走在前一步的陸含章攔腰一抱,利索的轉了個身,同時一手抽出了陸含章頭上的發簪,朝着暗器飛來的方向打了出去。

兩聲悶哼聲一前一後次第響起。

因為陸含章走在他的前面,先他一步轉過了院角,而他也只來得及将人轉過一半,那枚暗器深深的刺入了陸含章右側小臂。

院子裏,方秉筆身手利索的已經将劍架到了心口插着一把白銀簪的素琴公子脖子上,語速飛快道:“爺,被掉包了!他娘的不是這夥人!”說完便把手指放在唇邊吹了一聲十分尖銳的口哨,接着從四面八方的房檐上跳下來幾個衣着低調的人。

院子裏那些不明來路的歌妓這時紛紛扯了面紗,手上那把扇子也一瞬間變成了殺人兇器。牆的外圍适時跳進來一夥蒙面的黑衣人,一看就是有備而來。他們一夥将近二十號人,一部分目标明确的直奔柳長洲和陸含章,一部分訓練有素的揮舞刀劍牽制住了留在院子裏的人。

不過雖然訓練有素,依然能明顯的看出來這夥人純粹是被幕後主使丢出來送死的——他們太不禁打了。

杜蘅“媽呀”的嚎一聲從位子上蹦了起來,不嫌沉的把擺放在眼前的矮幾舉起來,仗着自己力氣大,十分沒有下數的亂揮起來,這一揮還挺虎虎生風,一時竟無人能近身。這娘炮八成就沒見過暗殺,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不分場合的咋呼道:“刺客不都是話本子編出來的麽!他們竟然是活的!”

柳長洲:“……”他十分疑惑,自己手下怎麽盡是些渾身都是硬傷的人,幾乎就沒個文武雙全的人。

他自己平時不挑什麽武器,就手抄起挂在走廊上那串大蒜,毫不講技巧的運勁劈了過來。那串蒜愣是被他揮出了“月湧大江流”的氣派,極其霸道的在最後一個近身的刺客臉上劈出了一個兩指寬的血痕,随後蒜串子噼裏啪啦滾落一地。

紛紛揚揚的蒜皮悠悠噠噠的飄落下來,飄了兩人滿頭滿腦,柳長洲見縫插針的開了個玩笑:“張師傅攢了一冬的蒜皮,估計就是為了給你下一場雪。”

他一腳踹開那名副其實的刀疤臉,疑惑道:“哎,那誰,蘇钰人呢?沒跟你一起來?”

陸含章也不是一點兒常識沒有,他左手緊緊握住了傷口附近的胳臂,皺着眉頭,不客氣道:“那誰?我說,師爺,這是給我備了一桌鴻門宴吧?”他剛想說“蘇钰先我一步離開了懸河口,并沒有和我一起”,蘇钰就說曹操曹操到的出現在視野裏。

與陸含章相比,蘇钰顯然要狼狽得多。

他整張臉上有一半都是血跡,分外猙獰,雪白的冬衣上淋漓着大片的鮮血,整個人都處于一種不辨方向的懵逼狀态裏,看見他倆,就拖着半個血人的身體踉跄過來,斷斷續續的說:“有刺客,刺、刺客,衙門口碰見的。”

柳長洲吹了聲口哨,那些從屋檐上翻身下來的人便三五會聚過來,把将暈未暈的蘇钰擡走了。

他扶着陸含章靠在就近的走廊上,出手如電的封住了他幾大穴位,一把撕開了他胳膊處的衣袖,看到傷口附近的皮肉還是正常顏色的人肉,并沒有發暗,就松了口氣。

冷冷的雪光把走廊映照的一片亮堂堂,他能清楚的看見那枚暗器是個寬約兩指的白刃,薄薄的一小片。

他不合時宜的扯淡道:“還鴻門宴,你見過我這樣以德報怨的嗎,方才哪個賤人還掐我來着?”然後飛快的用右手捏住那白刃給拔了出來,“你最近有得罪什麽人嗎?”

陸含章聽見什麽笑話一樣,嗤道:“我?得罪人?我長這麽大就只得罪過你。”

話音剛落,院子裏突兀的傳來一聲殺豬一樣的嚎叫,聲音尖銳,幾乎要把耳膜刺破,一聽就知道是杜蘅發出來的。

起因是方秉筆絲毫不顧周圍一幹沒見過大面積流血現場的鹌鹑們,手起刀落的在每一具屍首上補了一刀。

鄭玄歌還愣愣的問了一句:“不留活口?”

杜蘅心有餘悸的一步一步蹭到方秉筆身後尋求保護,打腫臉充胖子的瞎解釋道:“什麽活口!話本子裏刺客要不就被割了舌頭,要不就是咬舌自盡,要不就是事先服毒的!刺客比你有節操好不好?!”

方秉筆懶得解釋那麽多,就附和的點點頭:“對對,就是他說的這樣子。”

院子裏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刺眼的血跡在素白的雪地裏分外刺眼。不過所幸,除了陸含章和蘇钰,其餘的人幾乎都沒大礙。

陸含章和蘇钰。

柳長洲敏感的察覺到幾分不尋常——這兩個人都是懸河口水門關的總領事。他很快想到了可能的原因,是縣城裏幫會派人做的手腳?他把杜蘅叫過來,問道:“各大幫會現在都什麽規模?”

杜蘅蹭了蹭臉,邊算邊說:“最大的尤幫……現在大概在五十人左右,幾大路幫也差不多是這個數,有沒有新近加入的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剩下一幹小幫會,幾乎都散完了。”

柳長洲習慣性的把眼睛眯起來,指尖開始在自己腿面上來回點,心想按理說秋冬季幫會的轉貨量很少,本來就會有大批人員閑置,并且他招來的兵力和勞力完全是幾大幫會裁汰下來的人員,路子正的很,沒道理在這等井水不犯河水的事情上被人記恨。如果說最有可能的原因的話,那應該是這夥人在竭力阻止水門關的建成,畢竟水門關一旦建成,上下游的轉貨幾乎就不再需要這些坐地起價的幫會了。

這樣一解釋似乎也能說得通,不過他老覺得不對勁。因為在計劃建立水門關之初,他就已經考慮到依靠懸河口吃飯的幾大幫會的出路。他曾經暗示杜蘅悄悄在他舊時的酒肉圈子裏散布過這樣一個消息:水門關建成後,衙門會設立一個守關機構,守關人會率先考慮在各大幫會的頭目裏挑選,俸祿從優。

換言之,衙門已經把姿态放很低了,這些幫會蹬鼻子上臉也該有個限度。

他帶着一腦門疑惑去裏屋取紗布,看到被包紮完畢的蘇钰正暈在長榻上,就順手在他手腕上象征性的探了探脈搏,打算表達一下來自上級的體貼與關懷,而這一探就出了問題。

蘇钰的脈搏沉穩有力,完全不像是丢失了大量血的樣子。

剛才他出現的太突然,而陸含章還受着傷,他沒有功夫仔細想。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很多地方都太巧合了。

蘇钰是最後一個到的,并且他一個文弱書生,又怎麽可能托着半條命死裏逃生?那些埋伏的刺客應該有更大的機會一刀結果了這個蘇钰才對。

他悄悄的退了出來,一邊給陸含章包紮一邊有意無意的問了一嘴:“小蘇跟着你還行吧,沒再出什麽大錯吧總該?”

陸含章嘴角挑出個冷冰冰的弧度,示意他耳朵湊過來,咬牙切齒的耳語道:“有能耐你接着裝,小蘇不是你放在我那裏的眼線嗎?我重新繪一份圖紙他都得湊過來看我有沒有改動。”

柳長洲一愣,面色凝重的搖搖頭,慎重道:“不是,我沒有放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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