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話不歸

柳長洲細細的給他包紮好傷口,又把一個手爐推進他懷裏,以商量的口吻道:“你看,水門關在這個進度上有沒有可能更換圖紙?”同時眼神向裏屋掃了一下。

陸含章腦子裏劃過一連串平日蘇钰的一舉一動,一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他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蘇钰事事都要插手、要操心,他一直以為是柳長洲放在他身邊監視他的,而柳長洲明确表示他沒有,那麽事情就很簡單了——蘇钰有可能是別處混進來的眼線。

他用正常交談的語聲回道:“絕對不可能。”頭卻幾不可察的上下點了點。

柳長洲裝模作樣的笑起來:“我也就這麽一問,主要我覺得你給我的那張圖,把那水門關設計的就和一個千年王八一樣,不太美觀。”同時指尖在陸含章的手背上畫了一個字:換。

他方才情急之下一手拔了陸含章的發簪做飛刀,導致那一頭長發全都披開來,散落在肩膀上。那長發溫順的貼着那人側臉拂在耳鬓,和素白的大氅毛領營造了一個十分純粹的黑白配的效果……他腦子裏一瞬間就蹦出了一句話:清水如碧,潔如霜露,輕賤世俗,高立獨步。

他尴尬的輕咳了兩聲,若無其事的轉移了視線,發覺此人殺傷力簡直太強了,再多看一眼恐怕就要瞎眼了。而那兩聲輕咳的時機太寸了,往回吸氣的時候,恰好有一股格外濃烈的檀香味道灌進了嗓子眼,齁得他捂着嘴咳出了一連串。

罪魁禍首陸含章不明所以看向他,用口型說了幾個字:“吃/屎了?”

柳長洲:“……”他發現這人簡直越來越放肆了,剛才那是錯覺吧?于是他也口唇微動,針鋒相對的頂了回去:“他娘的我吃你了。”

陸含章:“……”

新年伊始,新帝大赦天下,九州宇內普天同慶。

不過這些都和柳長洲沒什麽關系。

眼下懸河口河水斷流,只有極少數的地方上了凍,并且翻過了年,氣候就意外的沒冷起來,連衙門後院角落的寒梅都提前綻放了。他和陸含章就決定把開工日程提前,為防那兩千勞役嘩變,他吩咐杜蘅把每個人的饷銀多翻了一番。

這就苦了方秉筆了,這漢子被喪心病狂的上司踢去了隐藏在大山深處的江南總兵,導致他連給長玔像模像樣的寫封情書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他憤憤的踩了柳長洲一腳,臨出發前,趕着在院角那梅樹上折了一支,自以為聰明的放進了一個大酒壇子裏密封起來,又給驿使封了個大銀包,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送到長玔姑娘的手中。

柳長洲事不關己的點評道:“我和你打賭,我妹她收到的肯定不是一枝梅花,而是一罐子爛梅花。你見過離開枝頭的梅花能活超過三天的嗎?”

方秉筆不屑的掃了他一眼,高冷道:“‘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我贈的那不叫梅花,那叫……”

柳長洲嘴快的接道:“……寂寞!”

方秉筆:“……寂寞個鳥!”

柳長洲無聲的笑了。他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印記已經徹底消失,在江南總兵的将軍帳裏捂了好久,膚色又一點一點的給白了回來。這麽一笑,竟莫名其妙的摻雜了幾分寵溺的味道,把方秉筆臉都笑紅了。

對于蘇钰一事,他決定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現在是敵在暗我在明,他太被動了。而陸含章的人身安全卻不能不重視,他把他手下幾個得力幹将全都插到了陸含章的勞役隊伍裏,并接替了方秉筆在工事中的位子。

整個懸河口的工事才剛完成三成,照這個速度來看,起碼得到今年年底才能全部結束——因為陸含章一直在壓着施工速度。

柳長洲不置可否,慢工出細活,這畢竟是一次以一勞永逸為最終目的的大事,多花點兒時間也無可厚非了。

趁着冬日暄陽的好天氣,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在石頭山上一個較為隐蔽的角落,用廢石材壘了個石頭屋,面積不大,屬于放個屁都能砸到自己腳後跟的那種,又頗有功夫就地取材,用河底泥巴把那石屋上大大小小的縫隙全都糊了起來。

原來在龍門山上,他和他師傅兩個人住在一個小院子裏,那院子裏有個十分簡陋的草廬,名叫“佩葦廬”,意思是急性子的人要戒驕戒躁,如韋皮那樣柔韌,要把自己緩下來。

如今,他那風風火火的急性子已經緩下來了七七八八,而山川若斯長,他師傅卻已經不見了蹤跡。

斯人已去,故人不歸。

他給這破房子事事兒的取了個附庸風雅的大名——不歸堂。

有時候暮色将近,懶得往衙門返,他就在不歸堂裏點一堆火,竟然也出人意料的暖和。碰上一天順利的時候,他還能有閑情逸致躺在屋頂上看看星星賞賞月亮,順帶喝杯燒酒取個暖,日子過得很是舒坦,舒坦的他簡直要忘了自己姓什麽叫什麽。

石頭山上寒梅早放,那大片大片鋪陳開的君子花幾乎開遍了整個山嶺。

大概是受到方秉筆“壇底封梅寄佳人”的啓迪,柳長洲作妖的找來幾個裝滿糟米的酒壇子,絲毫不解風情的禍禍了方圓數十丈以內的梅花,封了幾壇子君子釀,埋在了不歸堂的腳下,打算埋他個十年八年。

十年八年後,如果僥幸他還有一息尚存,如果他還想得起來,那就來這裏挖一挖,如果他想不起來,或者他已經殒身致命,那就随便交給哪個有幸來到此間的人吧。

正月十五,他在衙門裏處理完攢下來的一幹破事,去多露橋下扛了兩壇子梅子青回到不歸堂裏,打算喝個通宵達旦、醉倒不歸。他前腳剛進門,後腳就有他派去保護陸含章的手下來找他:“頭兒,陸老板出事兒了。”

柳長洲心裏“咯噔”一下,賞他一記白眼,粗暴道:“說重點。”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吞吞吐吐道:“陸老板離開的太晚了,走夜路一腳踩空,就、就把腳給崴了。弟兄們剛給背去了廣濟堂。”

柳長洲提起的心全部放了下來,哭笑不得道:“叫他們回來,把陸老板背這兒來。”

他看了看那壇尚未啓封的梅子青,心想說不定可以找個伴兒。

陸含章崴了腳,先是莫名其妙的被幾個低層勞役不由分說的背着往城裏走,還沒下石頭山,那夥人又換了方向,往石頭山裏走。

他不論說什麽,那夥人都當聽不見,不吭氣兒。

他回想了一番自己近來有沒有發脾氣踹人什麽的,在記憶裏搜刮了一圈,一件過分的事兒都沒能挑出來。不過……說實話,萬事不走心的陸老板還真沒擔心過這夥人要搞什麽幺蛾子,問他們話得不到回答,他索性也修起了閉口禪,專心致志的享受起了崴了的腳上的痛感。

至于這夥人究竟要做什麽,他猜不出來;不過他分析得很清楚,這夥人絕對不會要了他的命,不然怎麽在他腳崴了的時候才蹦出來呢?

這樣一想,他就更沒所謂了。

一念之間,他腦子裏滑過一個念頭,是柳長洲的人吧?

走了不大會兒,暮色四平的石頭山上,靠懸河口上游一個梅林掩映的角落突兀的出現了一個奇形怪狀的石頭房。那屋子純天然用石頭和泥巴攪合而成,前面嵌着僅容單人通過的小門,一看就是用懸河口上廢棄不用的木料編織起來的。

那木門上被不知道哪個閑的蛋疼的人插滿了密密麻麻的枯草。這種層層疊疊、醜的前無古人、扯淡的後無來者的風格,他只見過一次——柳長洲原先那把雞毛扇。

那門楣上輕飄飄糊了一層被撕扯的奇形怪狀的宣紙,上面的字倒是挺豪邁,極為簡潔的寫了三個字——不歸堂。

這等破爛風格,窮盡整個清河縣,除了柳長洲,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那些背着他的人默默無聞的将他放在不歸堂前的一株梅樹下,然後深藏功與名,退散了。

“喝不喝酒?”

一聲含笑的聲音突兀的從不歸堂裏飄出來,驚起了林間不知名的山鳥,帶起一陣細雪撲簌掉落的聲音,還有樹枝清脆的斷裂聲響。随後,那扇破爛門被人從裏推開,一個身形颀長的人款步而來,那人一只手裏還十分輕巧的疊着兩壇子酒,另一只手上端着一個手爐。

碧山人來,清酒滿懷。

陸含章心裏莫名的湧出一股細流,待到柳長洲那張分明欠揍的臉全都映在雪光裏,他松了口氣,竟然還有一絲“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奇感,翩翩一笑,格外的不見外道:“喝個屁,你手下那幫人簡直跟你一個樣,都是土匪出身吧?”然後十分自覺地去接他手裏的暖爐。

他接手這個工事以後,各種悲催倒黴的事幾乎就沒斷過,先是莫名其妙被紮了一刀,傷口還沒好利索,走夜路撞見鬼的又崴了腳,還被幾個莽夫驚了半跳。這一切都被他不分青紅皂白的全都記到了眼前這人頭上,呵、呵,來日方長。

柳長洲在他腳邊蹲下來,不由分說的去脫陸含章用手握着的那只腳上的鞋襪,十分順從的接受了他這一暗含指責的以下犯上,說:“就你這樣的,還有心思嘲笑別人?反正走路崴了腳的,不是我手下這幫‘土匪’。”

陸含章捂着手爐,就勢往後一靠,倚在梅花樹上,從上而下紛紛揚揚掉下來幾片花瓣。他百無聊賴的伸手接住幾片,無所事事的把玩了起來。

柳長洲把酒倒在手上,相互摩擦熱了,一把捂在他腳踝上,忍了半天沒忍住,猶猶豫豫的問道:“哎,你、你那什麽,你手筋腳筋怎麽斷的?”

陸含章一頓,皺着眉頭掙紮着坐起來,一本正經的故作疑惑道:“不是你那幫手下給我挑斷的嗎?”

明明他是在胡說八道,柳長洲卻笑不出來。他垂下眼睛,細細的開始揉那個已經明顯腫脹的地方,卡着虎口确定了一下到底傷沒傷到骨頭。

這或許是別人的痛處,被他這麽問了出來,那人還能故作輕松的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已經很好了。

那腳腕也是青青白白,小腿後的跟腱在接近腳踝的地方收攏成一束,卻在連接腳後跟的地方突兀的斷開,莫名的叫人心裏不舒坦。

等到那腳消腫的差不多,他才擡起頭來,一絲不茍的給他穿好鞋襪,而後飛身躍上了屋頂,大老遠舉起酒壇子示意了一下,疏朗的笑道:“梅子青,真不喝?”

陸含章沒回話,過了好久,才平平淡淡的答非所問道:“我那混蛋老子給我挑斷的。”然後他緊接着就笑起來:“別問我我老子是誰啊我跟你講。”

他這麽一笑,帶了些想要迫不及待的從這種氛圍裏走出來的意味,仿佛被什麽青面獠牙的東西追在身後,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拼着粉身碎骨,他也一往無辭。

适時,十五的月亮慢悠悠的翻過了清涼絕壁,清清涼涼的銀輝如巨海一瀉,将石頭山上的風物映照的一清二楚。

柳長洲坐在屋頂這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将方圓幾百裏的風光盡收眼底。

遠處的山花,近處的冰潭,一望無垠的蒼穹,和斜倚梅樹的新知。

他總是步履匆匆,偶爾片刻的光陰容他駐步回望,山海拾貝一般抓住近在眼前的美麗,也總要比尋常人更懂得珍惜,得知一切原該得來不易。

今次的梅子青特別醇正,他一氣兒灌了一整壇子,這會兒十分沒出息的覺得有些想上茅廁。于是他吸了一大口暮冬冰涼冷冽的空氣,十分豪邁的脫口而出:“站得更高,尿得更遠!”

倚在樹下的陸含章正打算嘗一嘗那罐子裏所謂的梅子青,突然聽到這麽一句話,猝不及防得就将尚未來得及咽下去的半口酒全數噴了出來,連帶着咳嗽了好長時間,連原本蒼白的臉色都染上一層紅暈,顯得格外妖豔了。

他擡起袖子蹭去下巴上的殘酒,斷斷續續的邊咳邊道:“看不出來麽,柳師爺志向這樣遠大。”

柳長洲故作謙虛道:“一般吧。”

這時,從懸河口的方向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石塊碰撞的聲響,然而那聲音在響過一聲後,就像是被什麽人刻意制止一般,周遭重新歸于一種十分不自然的阒寂。

不像是塵埃落定的杳無人聲,更像是聲音正發到一半卻突然被扼住了喉嚨。

陸含章扶着梅樹站起來,嘗試着走了幾步,然後觀察力十足的在不歸堂的北面外牆上發現一個十分天然的石頭堆,那石頭堆恰好從地面一直延伸到不歸堂的屋頂,巧奪天工的給他提供了一個更上一層樓的捷徑。

然而石面上敷着一層十分輕盈的薄冰,踩到屋頂那一腳還是不穩的晃了一下,攀着柳長洲伸出來的一只手才順利的坐了下來。

屋頂平整的面積不大,正好方便兩個人貼面耳語。

柳長洲側着身子給他騰地方,仗着自己功夫不錯,半個身子懸在屋外,輕聲說:“你猜是誰?”

陸含章點點自己大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意思很明白——蘇钰。

兩人心照不宣的點點頭。

陸含章傾身湊過去,耳語道:“你知道什麽叫聯級放大嗎?”

柳長洲狐疑的側過頭,一挑眉毛,做了個“有話說有屁放,別跟這兒賣關子”的表情。

屋頂條件有限,陸含章四下找不着趁手的材料給他做模型,只能就地取材——他把柳長洲的兩只手攤平,掌心相對擺在一起,自己也如法炮制,和他的手平行着隔了一段距離擺在一起,然後最邊上的手一邊倒,壓在相鄰的手上。柳長洲會意,兩只手跟着做了個次第被壓倒的動作。

陸含章輕聲的解釋道:“我把上層的固定門改成了這個結構,九連環知道吧,解開一環才能開始下一環,是環環相套的。和這個一樣,只有上一級的倒下來才會打開下一級的開關。不過這些都是留在最後的步驟,圖紙上根本體現不出來。”

柳長洲手握成拳,伸出大拇指,隐晦了表達了一把“高,實在是高。”

緊接着,兩人腳下的不歸堂像得了哮喘一樣,開始小幅度的抖動起來,屋頂竟然一點一點往下陷。

眼看那石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滑,柳長洲“他娘的”一聲,身手利索的拽起陸含章,又由于離得比較近,他順手就把那人抱了個滿懷,緊接着跟一張弓一樣輕輕松松的彈起來,衣衫滑過不歸堂的屋角,輕盈的落到了地上。

方才不歸堂還算給他倆留了幾分面子,沒有大幅度咳嗽,只是輕微的喘了幾下,等他倆已經站在地上,患了肺痨的不歸堂徹底病入膏肓,稀裏嘩啦得塌了個面目全非,臨近的梅樹也被禍害了個稀巴爛,滿眼的雪地裏飄落一地零香。

柳長洲愣愣的看着一地石塊,愣愣的問道:“老板,給解釋一下,什麽原因啊?”

陸含章犀利的點評道:“你太沉了。”

柳長洲默默的把掉了的下巴收回來,笑着說:“你放屁。”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才發現……這章屁、屎、尿都齊活了……oh no,多麽痛的領悟TnT,他倆簡直太不積口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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