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雨欲來
西撚的部落首領有個十分叫人琢磨不透的癖好——他喜歡換名字。
舊的鎮西将軍廖選尚在時,他就叫賽廖選。但這種名字起了也白起,因為他從沒在廖選手裏占過一回便宜。
後來,盼望着盼望着,終于把廖選給盼望死了,顧遙的腳步近了。他就順應天命換了個新的名字,叫做賽顧遙。
但與他那飄忽不定的名字相背離的是此人一成不變的狼子野心,他從未放棄過突破源河縣邊防的目标。他心裏盤桓着一個石破天驚的大計劃,至少在他有生之年,要将西撚的邊界擴大一倍。
并不是厭煩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西域邊陲的生活方式,而是他挑着一個民族的脊梁,就要擔負起整個民族的未來——中原占盡了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是水、田、稻谷、資源的集大成者,而西域更像是上天的棄子,放眼望過去,不是貧瘠的草地,便是沒有盡頭的沙地。
說到底,戰争本身并沒有錯。
戰争的目的是為了子民,伴随着崇高的目标而來的必然是殘忍的殺戮。戰争踩着無數人的骨骼和血肉,披着血腥的外衣,卻是為了實現美麗,它從來不是沒有原因的胡來。
其實西撚馬隊的頭目并不如傳聞的那樣反複無常。他真正的名字叫費如子,是個不茍言笑、深目高鼻的青年人。
西撚落後于中原幾百年,被動挨打了半個甲子之久。上一任首領一手建立起如今的西撚馬隊,卻沒能熬過幾年好光景,那一隊鐵骨铮铮的漢子的指揮大權便世襲到了他的手裏。
眼下正是西撚人一年一度的古度節,王帳裏卻還是以前那樣的光景。
“吾王,蘇彌節從清河縣發回來的密函。”王帳中央的地毯上單腿跪着一個畢恭畢敬的将頭埋進胸前的人。而後有人走上前來接走了他呈上來的密信。
王座上,一個鷹鈎鼻、深眼窩的男子擡起頭來。
他的頭發偏棕色,一绺一绺紮成無數根辮子垂在肩側,額心像是被烙鐵燙過一樣,印着一個深深的翅膀痕跡。在中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在臉上留下什麽印記都是屈辱的象征,更是有一種刑罰叫做墨刑。而在西域,只有接過權杖的首領才有資格留下部落化身的印記——那是個完全伸展開的雄鷹的翅膀,寓意自由與翺翔。
他接過那封密封完好的信,淡淡道:“下去吧。”
打開來看到的內容叫他微微翹起了唇角。蘇钰來信的內容上用彼此約定好的方式,毫不拖泥帶水的交代了幾件事,位列第一的就是一個叫人看不大明白的日期——下一個古度節,而後又三言兩語他交代了之所以長時間沒有消息的原因。
新的鎮西将軍顧遙所采取的以逸待勞的守邊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因為費如子暗中将手下所有的尖銳力量全都聚集到了一起,不再以“撚”的形式侵犯邊防,而是計劃找一個合适的時機一舉進攻中原。
渲河便是一個得天獨厚的進攻途徑,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的便是水門關的修建——西撚士兵可以乘船出其不意的越過高百仞的懸河口,順流而下,與蘇钰裏應外合,事半功倍。
他們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好本領,就是從小生在馬上,習慣了颠簸,即便沒有一支強大的水師,他們的馬隊照樣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适應戰船的起伏。
與此同時,柳長洲也出現在西部邊防。
他在密函裏提到的最有效的防禦西撚的對策是“圍”,顧遙卻用了一種與這種方法大相徑庭的手段——他把沿線的士兵全都收攏到一起,分成三部分分別駐紮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原本薄弱但尚算周密的邊防一瞬間就變成了強弱相間的格局,所以一旦邊防圖落入敵手,對方極有可能有的放矢的繞開重兵防守點,悄悄摸進邊防線,果真如此,坐落在太河府最西側的源河縣一定首當其沖。
眼下綿延千裏的防線幾萬兵力都被糾結在三個制高點,十分不湊巧的是,源河縣城恰巧暴露在沒有重兵駐守的弱勢地帶,唯一用來保護源河縣的只有一個十分雞肋的縣總兵。而江南總兵的大營則更偏近清河,萬一有變,對于源河縣,那就是遠水不解近渴。
柳長洲只身一人,懷裏揣着張地形圖,在源河最西部轉悠了近一個月,才挑了個十分隐蔽的地方。那地盤四面環山,人跡罕至,是個名副其實的“盆地”,可謂占盡了各種兵家必棄之地的所有特點。但他看中了這個地盤兒的得天獨厚的優勢——夠隐蔽,并且靠近水源。
他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覺得以他現在的本事,悄悄的把一萬人馬偷偷運進來藏在這裏還是能辦到的。
江南總兵的糧草接濟一直是杜蘅在打理,那一大部分是直接從知府藩司裏劃出來的。那這一萬人馬的糧草要怎麽悄無聲息的運進來?要從哪裏支出?掩人耳目的手段是什麽?
林林總總的問題亟待解決。
其實之所以要躲躲藏藏,其症結正在于要瞞過所有人的耳目,成為一支名副其實的“奇兵”,出奇才能制勝。
月前他剛和皇上宗儀最後達成一致,要借由西撚這把刀除掉顧遙,一舉翦除三王爺一黨的羽翼。他只能猜到早晚有一天西撚會發作,而顧遙的辦法根本經不起檢驗,潰敗是早晚的事。
借刀殺人這一招着實高,說起來挺簡單的,但落實到實際行動上就沒有那麽輕而易舉了——密函上輕飄飄一句話,他用腳把源河縣裏裏外外丈量了三四遍。
時近日中,他頂着一腦門兒官司,擡腳走進了路旁一個破破爛爛的茶棚子。
那茶棚子極為簡陋,幾張八仙桌上不是缺條腿兒就是桌面上有個洞,破的簡直不堪入目。一個被日曬雨淋、表面坑坑窪窪的大木牌立在竈臺前,上面七扭八歪的寫着幾個鬥大的字:源河茶湯,每碗一文。
那店家是個瘸了一條腿的老太婆,埋頭矮身在竈臺前一門心思的燒着茶湯。來往茶客都十分自覺的将那差錢放進竈臺上一個編織筐子裏。
柳長洲要了一碗白水,拄着腮幫子冥思苦想該怎麽辦,想着想着……神思就突然跑偏,覺得等到将來他老的不堪大任一無所用,成為名副其實的老廉頗後,尋個地方蓋個草廬賣個茶湯聽上去也不錯。
這時,大路西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聽上去像是輪子壓在路面上的聲響,但那聲音明顯要比平常百姓用的雙輪馬車發出來的聲響小得多。接着,在大路拐彎的地方出現一個外形奇特的車。
那車只有一只輪子,在手把的地方多了兩個借以支撐地面的木杆,整個車的規模要比尋常木車小了一半不止,載貨量沒見少,車身看上去卻輕巧的很。
柳長洲亂飛的神思一瞬間就回歸正道,頓時眼前一亮——糧草走山路!
江南總兵的糧草一直是由清河的境內水域來回運送的,是船運,所以他一直以來就習以為常。他選的那盆地恰好有一條渲河支流見縫插針的擠了進來,一下子就奪走了他幾乎全部的注意力,思維便一直在水運這個焦點上繞圈子。是那幾聲車馬粼粼的聲音将他拉出了膠柱鼓瑟的陷阱,叫他沒能成為一個刻舟求劍、拘泥成規的蠢人。
很明顯,眼前這種獨輪小車比尋常的雙輪馬車似乎更适合翻山路。走隐蔽的山路雖然要多花些時間,但無疑要比水路保密多了。
他把那涼白開一口灌進喉嚨裏,覺得心裏那些郁結的悶氣一忽兒不見了蹤跡。他從袖袋裏掏出一文錢剛打算擡腳離開,一記快馬又由遠及近。
馬背上坐了一個頭戴鬥笠的人,那人停下來,在馬背上讨了一碗水,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适時一陣風恰好刮過來,頭上的鬥笠一把被掀翻,露出一副十分有特征的面向——高鼻深目。
柳長洲瞳孔驀地緊縮——西域人!
來中原的西域人不少見,那些幾乎都是往來做生意的行腳商人,尤其是清河一帶富庶地,更是不乏西域商人。
柳長洲眯了眯眼,心底一股難以言喻的直覺湧上來,當下快步到一側的驿站裏租了馬,隔着一段距離跟了過去。
那西域人一路專挑一些幽深難行的小路,沒有路的深林裏,他往來卻極為通暢而不見絲毫阻滞,這樣一路尾随,至一處清河上游密林裏的一塊體積頗為可觀的石頭下,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從懸河口的方向來了一個人。
柳長洲嘴角一挑,露出了一個冷冰冰的笑——那人竟是蘇钰。
兩個人在那石頭下低聲說了一會兒,而後各奔東西。
而在衡門裏,向來萬事不走心的陸含章卻十分罕見的給郁悶上了——他的白頭發竟然一天比一天多。
起先是兩鬓一點一點兒染上白霜,而那點兒白霜頗會拉幫結派,極其富有感染力的把周圍的黑發都給拉倒了白色陣營裏。
近來懸河口工事正進入中間一段十分要緊的環節,幾乎樣樣事情都得他親自過目。他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應對蘇钰倒還游刃有餘,但他那身體卻不十分争氣,強度過大的來回奔走與檢驗耗竭了他幾乎所有的精力。
二十載春去秋來,他披着張少年人的皮,內裏是一汪中年人的成熟與世故,撐着一口氣茍延殘喘至如今,蒼顏還遠,華發卻先一步來報道。
他看着那些纏繞在指間的銀絲,忽的有些悲從中來。
所謂肉體凡胎,刀槍斧钺會叫它血流不止,疾病傷殘會叫它疼痛萬分,三伏天會令它大汗淋漓,三九天又會令它瑟瑟發抖。流動的光陰以華發換朱顏,幾番市朝人異、滄海墓平後,幾十載春夏秋冬都終成白骨黃土。
它原本是如此脆弱——它連叫板一年四季的能力都沒有,它即便再心不甘情不願,也得在造化面前俯首稱臣。
陸含章毫無意義的在自己臉上摸了摸,最後幹脆眼不見心不煩的用布把鏡子給遮上了,簡單粗暴的吩咐謝卿雲磨墨把他那些白頭發塗成了黑色。
謝卿雲打小會疼人,他叫人從幹果鋪子裏扛回來幾大袋子核桃、胡麻,擺在他們東家面前,暗示陸含章,從現在起就要為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把核桃和胡麻當飯吃的日子做心理準備了。
陸含章捏着那表皮溝壑縱橫的核桃,皺着眉看了一會兒,心下覺得十分可笑——這小東西能挽留什麽?
他盯着那核桃盯得時間有些長,到後來竟然詭異的覺着,那上面有一張無時不刻不在嬉皮笑臉的面龐。
進而有關那人的一切竟然都神奇的如同時光倒流一般開始在眼前回放——倒挂在樹上的人形臘肉、三番四次大鬧衡門的街頭無賴、在渲河裏打把式撲火的少年、飛身躍上不歸堂屋頂的身影。
耳邊也莫名其妙的響起那人清淩淩的聲音:“喝不喝酒?”
陸含章:“……”
他表情空白的把那核桃扔回到袋子裏,覺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要不就是由衷的恨這個人了。
他從柴房裏拖出那張蒙塵已久的琴,不嫌沉的抱着那琴上了不歸堂的屋頂——原本坍塌的不歸堂在他動嘴、柳長洲動手的大合作前提下,被重新蓋了起來——信手彈了起來。
砌下落花風起,羅衣特地春寒。
那些悠揚的琴音一路越過懸河口,在乍暖還寒的早春裏激起幾乎形成實質的波紋,一層一層蕩漾開來,猶如裂帛,猶如碎珠,卻聲聲都在訴說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一陣馬蹄聲忽的由遠及近,随後,柳長洲像扔麻袋一樣,把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從馬上扔在不歸堂的腳下。
柳長洲利索的跳下來,大老遠的招呼他:“陸老板好雅興。”
陸含章一步一步走下來,核桃上那張臉突然間近在眼前,叫他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虛。他目光四下掃過一圈,而後落在那地上慘遭“畜生捆”的人身上,待看清那人的面貌時,十分自然的道:“蘇钰的人,是不是?”
柳長洲撩起衣擺蹲下身來,手賤的在那人臉上拍便宜,冷笑道:“着。”
陸含章盤着腿的時間有些長,本來就不太抗凍的身子又在冷風裏吹了許久,渾身一陣陣發冷,他也毫不講究的蹲下來,盡量把自己折疊成三層,絲毫不意外的說:“你打算怎麽辦?”
柳長洲一挑眉:“怎麽辦?對峙。人證物證全了,留着他給自己添堵?”
陸含章點點頭:“也好。料想蘇钰既然有膽量潛進來做卧底,恐怕嚴刑逼供也不會有什麽消息。不過……為什麽是個西域人?蘇钰是個中原人才對。”
柳長洲冷笑一聲,擲地有聲道:“通敵叛國,按罪當誅。”
一股十分淡的墨的味道悄無聲息的萦繞在鼻尖,柳長洲摸摸鼻子,随後擡起頭來,剛打算挖苦幾句,就看見對面的人十分服帖的蹲在面前兩步遠的地方,怕冷似的兩只手都壓在上身和大腿之間,一張玉琢似的臉幾乎蒼白到透明。
不過那臉上的表情怎麽看都叫人覺得,那破爛身子就不是他自己的,事不關己到了一種人神共憤的地步。
陸含章垂下眼皮,思路異常清晰:“源河靠近邊防,方知府要留心了。恐怕蘇钰此人不潛在兵營裏而是躲在水門關,西域下一步動作怕是要走水路。”
他牙齒适時磕了一下,覺得全身上下似乎還受他控制的恐怕就剩下腦子和舌頭了,而他居然還十分不懂得珍惜,一陣見血的五十步笑百步道:“費如子挺聰明,知道大慶的水師個個純屬飯桶,走水路簡直挑的太對了。”
柳長洲“啧”了兩聲,三兩下脫下自己外套,粗暴的往他頭上砸過去,鄙視道:“就你這樣的,還嫌棄大慶水師,先顧好自己再嘲笑別人行嗎?”
他那單衣上有一股十分清淡的山林草木的氣息,其餘的便是十分純粹的觸手可及的溫暖,兜頭罩下來,把陸含章對此一舉天大的不滿也給消滅了。
他毫不見外的把那單衣當個床單一樣披在身上,不屑的哼了一聲:“就我這樣的,一個頂一百個。”
柳長洲站起身來,把那人連踢帶踹移到一株梅樹下,綁了個結結實實,嘴上掀他黑歷史:“哦,這會兒覺着自己厲害了,當初哪個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廢物來的?”
陸含章沒搭腔,他站起來,一聲不吭的重新回到屋頂。
他一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但很明顯,過去這一年與柳長洲的來往,斷斷續續叫他被迫得到了許多消息——這個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疑團,他蠻橫的将他從封閉的環境裏拉出來,也單方面的帶給了他無數的問題。
比如,為什麽清河縣一幹大小事幾乎都是師爺在操持?為什麽他們剛來,宋武昌緊跟着就倒臺?為什麽這麽一個小小的師爺如何能這麽在意家國大事?還有,當初那枚“棋行天下”是有什麽特殊含義,還只是個普通的玉牌?
這個名叫柳長洲的小師爺,他的行事作風與襟懷抱負叫他不合時宜的想起了一個人——他的父親,上一任“管窺閣”的首領,已故的陸輔之。
柳長洲……難不成他與“管窺閣”有關系?那是什麽關系?
他面無表情的按下第一根琴弦,敏感的在自己心裏捕捉到一絲名為不滿的情緒,而他也忽然就不太想知道這一絲不滿緣何而來。
在外奔波了一天的柳長洲把自己褲腿往上一挽,十分豪邁的在空中旋了個身,以這種大材小用的方法踢掉了自己兩只鞋,邋裏邋遢的踩到不歸堂邊上的一個小石潭裏,摸魚去了。
他撸起袖子,遠遠的對屋頂上的陸含章喊了一嗓子,十分豪邁的道:“君今抱古調,傾情為我彈吶。”
陸含章手下十分應景的端了一根弦,手裏蹦出一顆血珠,嗤道:“少臭不要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