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心之憂矣
柳長洲捏的時間點太湊巧了。
派去前線的人得來的消息,費如子裹挾着三萬披堅執銳的精銳部隊向東而進,幾乎已經兵臨源河城下時,鎮西将軍顧遙才慌裏慌張的點兵點将殺了過來。
源河縣縣總兵那一幹老弱病殘根本不堪一擊,只能孤立無望的死守着城門等待援兵到來。而令人大失所望的是,到來的那些顧遙手下幾乎都是一副倉皇奪命奔逃的樣子。
顧遙壓根兒沒有預料到西撚會突然發作,而這也是他戍邊以來與西撚的第一場正式的雙方對峙,西部邊防一旦從他手裏就此突破,源河失手,回京時別說封萬戶侯,不掉腦袋就不錯了,并且還有可能将剛剛在朝堂上站穩腳跟的三王爺一黨再次拉下水。
他一面将負責打探敵情的斥候推出去斬了,一面在行軍途中匆忙給三王爺去了封信推脫責任,一面點齊了最近的一個駐守點上的兩萬人馬倍道兼程的往源河趕,不料在源河縣最西側的一個兩山夾立的一線天處,被埋伏已久的西撚軍掀了個人仰馬翻,險些小命不保。
倉皇東進,拖着剩下來的不足一萬的殘兵敗将趕到源河縣城腳下,那城早被圍的跟個鐵桶沒差了。一萬步兵對陣三萬騎兵,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就以一種落花流水的利索态勢敗得一塌糊塗。
顧遙本人也被西撚軍戳成了個馬蜂窩,臨死前還從他懷裏搜出一封尚未來得及寄出去的信——那信上還在那恬不知恥的上奏表功,吹噓自己的邊防方式如何力挽狂瀾。
費如子在一片歡呼聲中登上源河城樓,端起面前的一碗酒,狠狠的給掼到了地上,祭奠了那些死去的西撚武士的英魂。
蘇钰久不來信,連派去送信的信使都沒有再回來,這個西域的王已經料想到發生了什麽——他們可能已經被發現了。但還有一事叫他不太理解,既然軍情已經洩露,為何大慶守邊的将領依舊沒能趁早趕到?是內部糾紛還是別的原因?
不過他眼下沒工夫為別人的事想太多,接下來,一路東進的船只雖早已備齊,而沒有了蘇钰,即便懸河口的水門關修好,也沒有人能夠裏應外合。他看過那個水門關的圖,知道那水門關能幫助他們直接越過懸河口的落差。蘇钰叛國通敵,怕是不能善終了,那由誰來負責水門關的開合?
如果水門關這一條路真的行不通,他要如何帶領三萬人馬翻山越嶺踏入中原?
年輕的王旗開得勝,卻在原先的舊源河縣衙門的花廳裏皺起了眉頭。
然後一個奇怪的現象引起了他的注意:源河縣城內四街八衢上來往的盡是些老弱病殘!沒有婦女,沒有垂髫小兒!
他心裏微微一驚——到底怎麽回事?
中了半路埋伏的計謀、遲來的邊防将領,和明顯被提前轉移走的大部分百姓。
是引君入甕?是借他殺人?
這時,斥候來報:“吾王,三萬士兵已整隊完畢,請大王過目!”
他走出衙門,一步一步登上校馬場的高臺,看着底下列隊整齊的三萬士兵,一陣熱血沸騰,而後他突然攥緊了拳——不論是哪種情況,他走到這一步幾乎沒有退路,開弓豈有回頭箭?
大慶方面,早在西撚兵臨源河城下時,柳長洲從江南總兵裏撥出的一萬人馬已經提前駐紮在他早先選好的盆地裏,幾萬石糧草也陸陸續續的經由山路跟随到達,由方秉筆坐鎮中軍。
源河的大部分百姓确實已經被柳長洲提前轉移了。
那盆地被當地人稱“錐谷”,顧名思義,如同一個錐子倒插在四面山之間。只在面向南的方向有一條渲河支流斜插/進來,在錐谷谷底形成一個月牙形的湖泊,叫月牙灣。
方秉筆随機應變,把兵營分成兩部分紮在了南山和北山的山腰子上,借由錐谷葳蕤繁茂的樹木将大營遮蔽的天衣無縫。
夜半時分,在将軍帳裏等了一天的柳長洲換了一身裝束,一身皆黑,跟個報喪的黑烏鴉似的離開了将軍帳。月光格外亮堂,大老遠的山雞屁股上有幾根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逼得柳長洲不得不跟個跳蚤一般在叢林裏躲躲藏藏,一路蹦跶到源河城下。
眼前看到的場景叫他心下駭然。
放眼望過去都是沒有邊界的屍山人海,夜枭成群結隊的覆蓋在橫七豎八的屍首上啄食腐肉,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沖天而起,視野裏的殘肢斷臂不計其數,近處的土地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說血流漂杵亦不為過。
柳長洲把蒙了半張臉的面罩拉下來,徒勞的将倒在近前的大慶軍旗裹了裹,揉進了自己的夜行衣下,長嘆了一口氣——這些底層士兵有什麽錯?
年輕的師爺在冰涼如水的月光下肅穆而立,心裏湧上一股難言的悲涼,為這一萬好兒郎莫名做了顧遙的陪葬品而嗟嘆。
他把身體繃直,兩手在胸前交叉,十指交握,端端正正的上下拜了三拜。
史書上總有些一帶而過的文字,那些文字以輕飄飄“生、卒、亡”等十分簡潔的字眼表達了一種歷史進程,可那些看上去不痛不癢的字兌換成現實,就是眼下這副模樣——殺戮與傷殘,陣亡與犧牲。
眼前倒在血泊裏的這些大慶武士們,他們也将在史書上成為一句叫人讀來壓根兒不會在乎的話——斬首一萬。
可他們存在于世,不是為了這四個字。或許是為了建功立業,或許是為了家國天下,但絕不是為了他和皇上的“借刀殺人”這一招做墊腳石的。
軍人的血性是不畏死,而不是冤死。
近處一個西撚騎兵連人帶馬倒在腳下,那士兵手裏抓着一把奇形怪狀的武器,那兇器長約一丈,頂上是一柄長約三尺、寬約三寸的大刀,其餘部分都是木柄。那兵戈映着醉人的月色,閃着粼粼的光。
而後……柳長洲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個疏忽點,就算是他可以将一萬精兵銳卒悄無聲息的運進錐谷,他怎麽确保那些到現在還手持長矛的大慶士兵和這些習于馬上作戰的西撚人一較高下會贏?這個劣勢可以用源河綿延千裏、不便馬戰來彌補,那大慶長矛果真能敵得過西撚的大刀麽?
江南總兵的操練模式雖然被他因地制宜的增改了許多,但錐谷那一萬人馬是一支未曾在沙場上滾過一遭的新兵。
這個後知後覺的發現叫他心跳驀地快了幾分,又被眼前這副場景刺激的愧疚萬分,他想了想,而後幾個跳躍便消失在遠處無邊的月色中。
入夜已深,在懸河口來回奔走了一天的陸含章十分會享受的泡在木桶裏,借着燈臺的光再看謝卿雲寄來的書信。
那信上咯裏吧嗦的解釋了他為何連月未歸的原因,提煉出來,幹貨就是——龍門山體坍塌,老爺夫人的墳冢連帶着塌了個面目全非,我請了和尚做法,重新修葺了一番,歸期不定。
陸含章抖了抖那信箋,面無表情的随手撇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他剛從木桶裏站起身,伸長胳膊取下屏風上的單衣,還沒來得及披上,竹屋的窗突然被人推開了。
一個黑影身手利索的跳進來,拽開面罩,十分不見外的把這裏當自己家的在桌子前坐下來,灌了一大口水,語速十分快的說:“水門關最快最快能要什……?”然後他話就突然頓住了——
他看見陸含章一手攏着自己頭發,渾身濕淋淋的站在木桶裏,表情看上去像是要把它吃了似的看着他,一字一頓道:“廣濟堂不在這裏,師爺怕是病入膏肓走錯了罷。”
柳長洲:“……”這話不是暗示他有病麽。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十分自覺的閉上眼睛,乖乖的轉過身,有些尴尬的說:“什麽時候能完工?唔,剛才太抱歉,我看你屋裏還掌着燈……哎我什麽都沒看見。”而後小聲嘀咕上了:“看見又能怎樣……”
随後耳畔一聲“嘩啦”的落水聲,緊接着幾步濕腳踩在竹制地板上的聲音由遠及近,那人十分不留情的在他腦門上狠狠揍了一下,而後遠去。鼻尖是一股比不歸堂那日所聞到的更濃烈的徽山墨的味道,還有一陣令人舒适的檀木香。
柳長洲那從屠宰場回來就緊繃的思維裏居然還能分出幾分,還有閑工夫想,哦,果然,文人就是唧唧歪歪,沐浴都帶香薰。
陸含章拆開被子,十分粗犷的裹在自己身上重新走回來,往他邊上的凳子上一坐,沒好氣的說:“師爺這麽大半夜的私闖民宅,怕是有什麽急事兒?”他打算如果聽到的事不是殺人放火之類的大事,就把他按地上揍一頓,但鑒于雙方武力值相差懸殊,那不太可能,那就唾沫星子淹死他好了。
柳長洲松口氣,小心翼翼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确定沒有什麽不宜觀看的場景之後才完全睜開,有些心虛的将目光投向別處:“我記得原先陸老板曾經說過,水門關是九連環一類的結構?”
陸含章大眼睛瞪全了,他在桌子下狠狠踹了他一腳,咬着牙道:“你穿着一身夜行衣前來就為這破事兒?”
柳長洲無辜的點點頭,賠笑着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要把水門關全部摧毀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陸含章心裏“咯噔”一下響——水門關眼下已經建成九成,而這人卻來和他提毀掉水門關的事。源河落入敵手,清河的百姓最近都在收拾家當離開,市面上幾乎每天都有逃難來的上游難民,風言風語說西撚士兵即将打入清河,那麽毀掉水門關可能是切斷西撚入侵中原的途徑的唯一方法,但他此前并沒有聽到任何有關江南總兵與西撚已經交手的消息。
空氣裏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還有一種爛肉放腐的味道,陸含章微微皺了皺眉,轉念一想——這分明是疆場的味道。
他高難度的從披風一樣的被子下伸出胳膊,拿起桌上一個素白的杯子在手裏轉了轉,答非所問道:“怎麽?江南總兵力有不逮?”
柳長洲對于他的敏銳知道的不是一天兩天,對于他能想到這一步也沒有露出很吃驚的神色,只是面色凝重道:“不是。眼下是八月,那你看,如果加快工期的話,能不能趕在九月前把水門關建成?”
江南總兵的兵力幾何他一清二楚,并且在源河一帶多山的地方打起仗來,騎兵占不了多少光。但事事難以預料,在看到源河城門下那些屍體後,他又多了個想法——江南總兵是抵禦西撚犯我大慶的第一道防線,那第二道防線就是懸河口,但眼下水門關的修建很明顯的削弱了懸河口的威力。
如果能夠摧毀水門關,這樣似乎更萬無一失。
陸含章聞言沉默半晌,似笑非笑的看過來,突兀的問道:“柳師爺,你到底是什麽人?”
柳長洲心裏一震,仔細的觀察了眼前的人的表情,而後鎮靜而謹慎措辭道:“柳長洲,字峣山,來自皇城,在清河縣做個芝麻官手底下的小師爺。”
仿佛剛才那個問題是天外飛來似的,好像是陸含章突然抽風抽出來的。
他十分突兀的一笑,簡單粗暴的就将話題拉了回來,不緊不慢道:“方知府衙門的饷錢發的及時,後來陸陸續續加入的勞役有五百多。近來一直沒看見師爺,正好,今天告訴師爺一個好消息,水門關現在已經在收尾了,還請師爺給提個字,叫它有個大名吧。”
柳長洲狐疑的看了他半晌,卻絲毫沒辦法從他那如常的笑裏提取出任何信息,但那表情越看越叫他發毛。那人話裏不帶有一絲怒氣,卻已經叫他覺得眼前的人如山一般的氣魄,叫他莫名的有種壓抑感。
什麽陣仗沒見過,居然在一個接近殘廢、還裹着被子的男人眼皮底下遭受到了來者不善的壓抑感,真他娘的……見鬼了。
他搓了搓臉,老毛病發作,擡起一條腿壓在了屁股底下,胳膊肘撐在了桌面上,一只手把臉都扭曲了,說:“唔,既然這樣,那就叫‘五鼎關’吧。”
陸含章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些,莫名其妙的開始報賬:“從去年八月份,到今年九月份,五鼎關前前後後共用了十三個月,耗費銀錢共計九百萬兩,勞役共計兩千五百人。那師爺,你知道毀掉它需要多長時間嗎?
他頓了一下,自顧自倒了杯水遞到唇邊,道:“半盞茶。”
柳長洲垂下眼皮,又默默的打消了那個把五鼎關的摧毀當做第二道防線的念頭——人力物力耗費太巨大,恐怕以後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有沒有人再有精力和聰明才智重新再建一個了。
而眼前的陸含章叫他覺得很陌生。
在他的印象裏,陸含章此人是個純粹的無欲無求的人,是一個不能用任何物質來拉攏的人。他雖然平時也和周圍的人有說有笑,但柳長洲十分明白,就算把他一個人丢到罕無人跡的昆侖山上丢個十年八載的,他大概都不會有任何寂寞。他的情緒基本上屬于空白,幾乎算是沒有喜怒哀樂。
可現在,他卻十分敏感的從那些話裏聽出了幾分憤怒。五鼎關是陸含章一手建成,前前後後操了多少心誰都有目共睹,眼下突然說到毀掉它的事,換誰都要憤怒。不對,柳長洲還是覺得不是因為這個,因為陸含章肯定懂得以大局為重,他既然能猜到江南總兵,必然能明白他有此一問的用意。
與家國天下相比,區區五鼎關又算得了什麽?
那……
他還沒想明白,就聽到陸含章又恢複到原來那種毫無波瀾、事不關己的語調:“在五鼎關類似九連環的機構裏,我重新加了一個維系全關的機構,跟一個陣的陣眼有些類似,如果真的要毀了它,只需要毀掉那個‘陣眼’就行了,所以只需要半盞茶的功夫。如果有需要……”
柳長洲擺擺手,有心想趕走籠罩在四周那些詭異的氣氛,表情故作誇張的道:“毀什麽毀!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你以為那九百萬兩是我種在地裏就能長出來的啊?整個清河縣的百姓上繳的稅費幾乎有八成都搭在裏頭,毀了它我不是造孽嗎?”
那話說的近乎一種對什麽人的承諾,然後周身那股揮之不去的壓迫感突然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但他看向陸含章,那人還是原先那副表情,也沒見多給個笑臉,俊俏的面龐依舊跟驢似的拉的老長,波瀾不興道:“那日跟師爺約好的把心掏出來,擺在五鼎關上祭一祭的話,柳師爺沒忘吧?”
一向擅長耍無賴的柳長洲做出一臉無知相:“……哎廣濟堂怎麽走,我最近似乎有些健忘。”
陸含章“嗤”了一聲,拉起被子起身準備送客,誰知因為太長而拖在地上的被子一角被方才變換坐姿的柳長洲無意踩在了腳下,這一起身,叫那床被子十分利索的就給掉了下來,連個鋪墊都他娘的沒有。
陸含章、柳長洲面面相觑:“……”什麽情況!
柳長洲反應迅速的一揮手把燈給撲滅,借着稀薄的月光默默的蹲下去,十分好心的撿起被子披到他身上,讪笑道:“哈哈……我什麽都沒看見。”
陸含章下死力氣狠狠踹了一腳,額角青筋暴跳,殺氣騰騰道:“不送!”為什麽每次和這個無賴在一起就會搞的雞飛狗跳!還能不能做個安靜的美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