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弄裏寡婦

五鼎關踩着九九重陽的好日子給趕完了。

站在懸河口的南岸看過去,整個五鼎關的外形十分霸氣,特別像一個橫行霸道的螃蟹,威風凜凜的霸占着懸河口的出口。

那五鼎關的高度确實近百仞,比懸河口的落差足足高出有一丈,上體采用澆築的固定結構,牢牢的卡在石頭山和清涼絕壁的山體之間。五鼎關關門的頂部,南岸和北岸各拉出兩條十分粗的支架,分別走向南北兩端,将上部結構穩穩的定死在了原處。确如陸含章所言,沒有鑿進清涼山絕壁裏,十分光杆的借着四根支撐架,把巨大的螃蟹架在了出河口上。

下半部分是一個旋轉的門板結構,用一個直徑十分可觀的圓槽與上部結構的尾端相銜接,兩條鐵鏈子從東面繞過圓槽之上的一個特殊的轱辘結構,巧妙的走在支撐杆的下方一個淺槽裏,繞過一個等同直徑的大圓筒一樣的結構,牢牢的纏繞在石頭山上一個轱辘外形的事物上。

此時那水門關還處在開放的狀态,懸河口的水流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差別。

陸含章站在石頭山的最高處,回過頭來,翩翩一笑:“柳師爺想不想看五鼎關閉關時的樣子?”

還不待柳長洲回答,他右手半舉,随意的前後晃了一下,帶得寬袍廣袖盈滿獵獵山風,仿佛天地之間的日月星辰都自動自覺的彙成一股巨大的漩渦,将他周身都密不透風的包繞其中。

随後,石頭山上早已等候多時的守關人掄圓了胳膊,将鼓槌狠狠撞向了一面巨大的金屬銅鑼,兩岸一時間都是巨大的金屬轟鳴的聲音,撞在人的耳朵裏,許久都停不下來。

石頭山那個金屬轱辘邊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漢子,銅鑼一響起來,他們幾乎齊聲吆喝起來,一起抱住一個長約兩丈的鐵杆,以那個轱辘為軸心旋轉起來。只聽見五鼎關關門的方向傳來一聲異響,連接固定門和旋轉門的圓槽部位應聲開始轉動,視野裏開始一點一點露出方才隐藏在東側沒有暴露在人們視野內的旋轉門來。那門一點一點往下轉,在接近水面時發出一聲十分巨大的拍擊聲,而到水門即将完全關閉時,料想中的金屬與河底砂石的碰撞摩擦聲卻沒有傳來。

柳長洲眯起眼睛看了看,透過尚算清澈的水體十分敏銳的觀察到,在五鼎關最底部正對應的水底泥上,被人巧奪天工的放置了一個淺凹槽形的圓弧結構,那圓弧映着日光,發出十分耀眼的光線,把整個五鼎關的底部映照的光彩奪目。

東西走水的路線頓時被完全掐斷。而後,五鼎關西面的水位開始一點一點兒上擡,約莫半柱香的功夫,懸河口那大落差完全消失在水面下,放眼望過去,整個水面根本看不出河底有任何起伏。而最叫人佩服的是,五鼎關固定門的兩側被人別出心裁的設計了幾個方形的走水孔,這會兒五鼎關關閉,水位漫過那些走水孔,便有幾條粗壯的水柱透過那走水孔往東直瀉而下,來水的速度與走水的速度被這幾個走水孔控制的分外精巧,水位就穩定了下來。

早已在西側上游下錨停駐多時的一個船隊起航,十分順暢的越過了懸河口,穩穩當當的停在五鼎關的固定門前,而後船夫将船錨卡在了固定門上一個獨特的滑軌裏,随後岸上的漢子們又将那纏繞起來的大鐵鏈子一點一點松開,下部的旋轉門便沿原路開始上升,東側的水位逐漸下降,那大船與船錨也逐漸随着水體下降,一直到旋轉門完全打開。随後,那船借着五鼎關下旋轉門流出來的空間輕而易舉就滑進了下游。那船隊被人周全的安排了渲河沿岸大小縣城幾乎所有類型的船只,通過五鼎關上那些十分隐蔽的滑軌數量,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到一次閉關斷流能運送的船只竟達百艘至多。

而整個過程用時還沒有半個時辰。

石頭山頂上豎起一面天然不加雕琢的大石,石面上被石匠鑿出幾個盆大的字——午時初刻,閉關斷流。

圍觀的百姓裏爆發出一陣十分巨大的叫好聲。

聲音實在太嘈雜,陸含章不得已,只能靠過去貼在柳長洲耳邊吼道:“怎麽樣?”

柳長洲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裏——所謂天險不可登也,地險山川丘陵也,造化有鬼斧神工之妙,人便有巧奪天工之能。而後他進而想起了從五鼎關的籌備到如今的竣工,寒暑幾易,溫涼幾換,先後有三千人、六千只手,陸陸續續的為五鼎關添磚加瓦,才有了如今的恢弘氣勢。

而所謂聖人之治,大概就是這樣子了——不為其能獨治,為其能與人共治。

他頓了半天才醒過神兒來,愣愣道:“啊?”

那人跟隔壁的二傻子似的,目光直白赤/裸的看着攔截東西渲河的五鼎關,那表情簡直堪稱神聖了,跟個翻版的棺材臉蘇钰差不多。

陸含章忽然覺得自己手十分癢癢,特別想将“在這賤人臉上捏一把”這個夙願付諸實踐,就伸手在表情木木的柳長洲眼前晃了晃,見沒什麽回應,就十分果斷的決定伸手去捏。誰知還沒達到目标,那人便跟突然清醒似的,猝不及防的轉身湊過來,肩膀跟他撞在一起,貼在他耳邊大聲喊道:“說真的,你要是金鬥,我早就親你了!”

陸含章:“……”這他娘的是在隐晦的表達他還比不上一條狗的意思嗎?

柳長洲喊完還不過瘾,他十分不見外的一把摟住陸含章的腰,輕巧的在空中躍了幾下,跟一只滑翔的水鳥一般,輕盈的落在五鼎關的最高處,而後鄭重其事的道:“謝謝,你簡直是一個頂一百個。”

臉皮比五鼎關關門還厚的陸含章竟然史無前例的覺得有些難為情,他一瞬間覺得,彼此似乎離得太近了,近的連那人眼睫毛都能一根一根數清楚。

于是這心比天地還寬的老板十分不把自己那條爛命當回事兒,随随便便的往邊上挪了幾步,一挑眉,一點兒不知道矜持謙虛的說:“何止一百?”

柳長洲就給笑了。

他那笑幹淨純粹,跟個尚在向大人讨要紙鳶的牧童一般,眼底、眉梢都是絲毫不加掩飾的開心,眼尾處細小而上挑的紋路裏都是不帶一絲雜質的歡喜。

……一點兒也不像一個應該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倒特別像悄悄溜進廚房偷吃卻不小心誤食了耗子藥的金鬥。

陸含章沒忍住,也許是心情太好,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揮揮手在柳長洲眼前晃了晃,嘴賤道:“哎哎,那誰,醒醒了,隔壁的二傻子,你都流口水了。”

柳長洲回過神兒來,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咳了兩聲:“那什麽……我們村裏人,沒見過世面。”

陸含章:“……”

石頭山上突然出現一個與沉浸在歡呼聲中的人群大相徑庭的人,那人格外狼狽,馬才剛駐步,他就渾身稀爛的滾了下來,十分吃力的舉着手左右晃動起來。

竟是瞻百裏!

柳長洲心裏一頓——他把見多識廣的瞻老頭分給了方秉筆做軍隊向導,軍營裏出了什麽事,竟然要勞動一個年屆六十的老者來送信?錐谷怎麽了?

得到的消息簡直叫他心裏狠狠一跳。

據瞻百裏所講,方秉筆在錐谷的半山腰上建起了類似于土匪窩的山寨那樣的格局,在營地一圈之外三步以內都開挖泥溝,溝底豎起頂端尖銳的木樁子,連掩蓋都不掩蓋,導致江南總兵錐谷分部的漢子們幾乎每天都能蹭到山林野獸的肉來吃。

可好景不長,營地裏陸陸續續有士兵得痢疾,上吐下瀉十分嚴重,沒過不久,營地裏幾乎近五成的士兵都紛紛出現高熱症狀。連方秉筆自己也連吐帶洩,整個人被迫強行縮水一大圈兒。

還沒到十天,幾乎全部的士兵都已經處于一種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狀态。有的人滿臉起大疱,那疱破潰流膿,流到哪裏染到哪裏,十分恐怖;有的人是從腳底板開始往上掉皮,稍微一碰就能揭下來一大片;還有的人幹脆直接就抽風了。

這些士兵都是江南本地人,他們都尚且如此,方秉筆一個江北來的人就更別提了。他整個人都處于一種被榨幹了水分的狀态,眼窩深陷,面色發黃,動彈不得,稍微一動就感覺腦漿都在顱骨裏晃蕩。

更不幸的是,連随軍的郎中自己都病的下不了床。

總之,整個軍營上下共計一萬人,幾乎十分标準的按着《傷寒雜病論》上介紹的症狀,把所有的病一個不拉的給現場展示了個全。

……早已作古的張仲景要看到這一副十分适合學徒學習的大型場景,大概也會興奮從地底下蹦出來的吧。

柳長洲聽完後撂下一句:“陸老板來題匾罷。”轉身就要走。

奄奄一息的瞻百裏撐起一口氣,攔住了他的腳步。他搖搖頭,十分虛弱:“大人,直接去杜師爺家所在的那個四垂胡同,找一個叫朱點衣的寡婦,只有她能治得了。”

寡婦?

柳長洲眼皮一跳,覺得來者不善。

四垂胡同裏一共住了四戶人家,他們趕到時,在胡同口站着一個十分美貌的女子。被馱在馬上的瞻百裏氣如游絲道:“大人,便是此人。”

那女子身高七尺,細腰不盈一握,身姿婀娜的倚在胡同口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手心裏兜着一包瓜子嗑得正帶勁兒。也不知是不是長時間嗑瓜子,吃什麽補什麽,她那臉盤底子形似瓜子,兩道秀美乖順的眉毛貼附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一雙盛滿了秋水的眼睛不知望向何處——柳長洲額角突地一跳,覺得簡直無巧不成書,好嘛,敢情這四垂胡同淨出狐貍精了,前有杜蘅那樣的,後有朱點衣這樣的。

他走上前還沒開口說話,便聽見那寡婦十分犀利的開門見山,抑揚頓挫的不緊不慢道:“老娘腿短的男人不看,奶大的女人不看,比我醜的不看,比我矮的不看。”

柳長洲心想“寡婦果然是寡婦”,天下十個打嘴仗能常勝無敵的女人裏,就有九個都是寡婦。他往她腳下看去,果不其然,不是三寸金蓮,而是一雙男人腳。他在皇城的那個家的鄰居就住了個寡婦,那寡婦頗彪悍,他娘和那寡婦打嘴仗就從來沒贏過,那寡婦恰好也是一雙男人腳。

對付這種寡婦,不能動口,只能動手。

放平時,他要是無聊透了,或許還有心思和寡婦拌拌嘴遛一遛嘴皮子,眼下情況危急,簡直間不容發。

他閃身到那女子身前,出手如電的拔了那女子頭上唯一一枚玉簪,十分無恥的将那簪子的尖端比在那女子秀麗的脖頸上,一句廢話都沒有,輕聲細語道:“走不走?”

結果那朱點衣竟是個會把式的!

她那細腰順勢往後一仰,跟一條水蛇似的以胯部為軸,上半身劃了個十分圓滿的弧度,一眨眼就躲開了那個玉簪,人也繞到了柳長洲持簪的手臂外側。她那長眉一挑,嘴角攢出一朵花兒來:“喲,君子動口不動……”

話還沒說完,專門動手的柳長洲簡單粗暴的将那簪子比在了她的側臉上,他學着她的樣子,捏着嗓子說道:“喲,走還是不走?”

朱點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毀她容,于是當下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十分沒出息的扔了那瓜子,服服帖帖的被拿下了。

一行人火急火燎的趕到錐谷,一進營門,便看見遍地躺的都是七扭八歪的士兵,個個面有菜色,還有些人差不多都已經沒臉了——那幾乎就不能叫臉,就看見脖子上那塊兒鼻屎那麽不點兒的地方擠滿了水疱,叫人看着直起雞皮疙瘩,身上一陣惡寒。

柳長洲一把掀開方秉筆那将軍帳,一眼便看見行軍床上躺着一個簡直都能和土雞能攀上親戚的人——方秉筆确如瞻百裏所講,整個人跟個肺痨重症病患一樣。

床上那土雞聽見聲響,吃力的揮了揮手,也不知是不是腦子燒糊塗了,居然還有閑情逸致說胡話:“扶我起來,我還能再喝一碗……”

柳長洲三步并作兩步的湊過去,擦着那土雞的耳朵沿兒揮出去一拳,砸在枕頭上,冷冷的罵道:“你喝個尿!他娘的給我撐住一口氣,給我妹寫完絕筆信再說死不死。”

朱點衣:“……”

她大步流星、十分豪邁的趕上來,手勁兒十足的将掃帚杆子的柳長洲掀到一側,呸道:“都要死的人了,就少在老娘眼皮底下卿卿我我,惡不惡心!”

方秉筆、柳長洲、瞻百裏:“……”原來四垂胡同盛産一類狐媚臉兼之力大無窮的狗尾巴奇葩。同時,柳長洲心裏又是一陣感慨,天下十個寡婦裏,就有九個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吶。

朱點衣大概不懂什麽叫男女授受不親,她将指尖直接搭在方秉筆的脈搏上,皺着眉靜靜的把了一會兒脈,飛快的道:“蠢貨,你膽子不小,放着山雞你不吃,作死的跑去吃‘火玄豹’的肉,怎麽不吃死你。”

這寡婦大概就不怎麽會說人話,基本上什麽話從她喉嚨裏走過一遭,就難聽的要刮耳朵了。

柳長洲知道自己的段位,對付像杜蘅那樣的娘炮還綽綽有餘,對付這種炮仗型的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基本一開口就全軍覆沒,雖然兩者都帶一個“炮”字兒,前者不幸是個啞炮。所以他十分知趣的沒幫腔,只吩咐幾個尚且能動彈的士兵在營地中間支了幾口大鍋。

朱點衣說話風風火火,辦事尤其風風火火。她把完脈,一把攥住柳長洲的胳膊,直奔主題:“哎,就你,傻站着幹嘛?等着草藥自己長出腳來往鍋裏跳是不是?”

柳長洲定力十足,站在原地沒動:“最快要多久會複原?”

朱點衣送了他一個大白眼,不耐煩道:“你以為這是變天兒啊,能說好就好?最快都得等到我下次癸水的時候。”

柳長洲默默的捂住了臉,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的最高境界吧……

源河縣碼頭距離南山山腳南面大約十箭之地外,距離十分近。這一男一女搭配着采藥的時候,站在高處的柳長洲看見,碼頭那裏整整齊齊的排列了足足有幾百艘建制規模都分外氣派的戰船。那些戰船全都被高過人頭的蘆葦遮蔽,若不是站在高處,根本不會有人看見。

但在岸上卻只有寥寥幾個人在看守。

柳長洲心下了然,西撚在五鼎關失去內應,即便他們知道五鼎關已經完工的消息,那也是登徒子看銀河裏的七仙女洗澡——幹着急。眼下敵在明我在暗,來個出其不意是上策,但誰能想到江南總兵會集體食物中毒?

如果他是費如子,在沒有內應的情況下要通過五鼎關,他會怎麽做呢?

……會僞造成商船!

他心不在焉的照葫蘆畫瓢,跟在朱點衣身後薅草藥,那個本來已經作罷的“摧毀五鼎關”的念頭水落石出一樣越來越清晰。

而後,他眼前就不合時宜的浮現了一個清瘦的身影——陸含章。

一種帶鋸齒邊緣的草一下子劃破了他的手指,他随意甩了甩,敏感的在自己心裏捕捉到一種愧疚與不舍交織的情緒——他當初耗費了多少口舌,還補上一頓拳腳,才強迫那人身居高位,但五鼎關與大慶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他突然就不知道該如何向陸含章開這個口了。

這種飄飄然不知其所出的情緒極其霸道的占據了他的整個胸腔,并且那點兒茫然橫亘在胸腔竟絲毫無法排遣,于是他十分無賴的将一幹責任全推到了重病在床的方秉筆身上——叫你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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