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雞飛狗跳

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義而百世如見。

一年前,那人在遠去的行舟上送給他一句話,“君子風霜自挾”。當時他随手蘸了茶杯裏的水,蒙着眼囫囵在紙上走字,而那畫上原本還有一句“峣峣者易折”。

聯合前後發生的事情,也足夠他把這些事情都串起來了——陸含章是他師傅陸輔之的公子,而他師傅本人則正是霧山先生。

許多年前,他的師傅臨危受命倉皇下山,回來時已然是白骨一堆,君心從來高難問,戎馬半生不得戰死沙場,卻反倒成為朝堂黨争的祭品。

這或許就是他師傅留給他的未竟之言——峣者易折。

而許多年後,他眼前的人無畏天地的告訴他——風霜自挾。

峣峣者……風霜自挾。

柳長洲不易察覺的舒了口氣,這個奇特而殊無二致的相逢一時間令他有些手忙腳亂。一年前,他的手指填在自己指縫間的溫度早已被寒暑相推送進了遙遠的記憶裏,他自己卻因為心懷愧疚而對這人憂思于心,日夜難忘。

那一頭白發深深紮根在他的腦海裏,叫他每每回想依舊心有耿耿。

他穩了穩有些雜亂的心跳,側着身從那個只開了一條細瘦的縫的木門裏輕輕閃了進去,往院子裏邁了幾步。他看到陸含章視線掃過來時似乎微愣了一下,而後就若無其事的垂下了眼皮,用濕手抹了一把謝一桐的花臉,三兩下給他抓了個溝壑縱橫的包子頭,語氣依舊波瀾不興的道:“你裝,接着裝。”

于是院子裏的哭聲就戛然而止。

“要怎麽做需要我教你嗎?”

跟個人棍一樣立在木盆裏的謝一桐十分聽話的點點頭:“知道。”然後那小孩兒就踮起腳尖湊到陸含章的耳邊,把一只手虛攏在他耳邊,不知道嘀咕了些什麽。

距離太遠,柳長洲就算耳力太好也聽不見那哥倆的竊竊私語,但接下來他就聽見陸含章說:“大聲點兒。”謝一桐又哼哼唧唧的“嗡嗡嗡”了一陣兒,陸含章面無表情的站起來,直接轉身回屋裏了。

他那頭存在感十分強的白頭發被三條發帶被胡亂綁成了一種類似于蠍子尾巴的造型來,搞笑的即視感十分強。只有幾縷稍微松了出來,流暢的垂在耳側,襯托得眉目竟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溫婉。

随後,柳長洲看見謝一桐頭仰起來,用一種能掀翻房頂的聲音大聲吼了出來:“謝一桐前天晚上尿床了!謝一桐前天晚上尿床了!謝一桐前天晚上尿床了!大哥我喊完了可以了嗎?”

柳長洲:“……”左鄰右舍想不聽見都難。

整個小院面積不大,正面是一個十分精致的圓窗木屋,腳下是鋪的橫平豎直的青石板,在院子一角還有一顆高大的榕樹,冠蓋滿院,另一側靠牆則是一面造型獨特的假山,被人硬是在這個小地方開辟出了一個微型的人工園林。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他不論淪落到什麽境地也總是從容的。片時清暢,即享片時;半景幽雅,即娛半景。他似乎總在将就,但實際上卻是随處可得心安;他的底線似乎低到塵埃裏,周身卻有種與萬水千山同生同往的從容。

在柳長洲的記憶裏,連洗個衣服也能營造出一種風花雪月的,除了陸含章,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小破孩兒謝一桐喊完那句叫小孩兒極其丢臉的話後,“吧嗒”着赤腳十分自覺的走到那個一人高的假山旁,開始面壁思過。他手腳發閑的跟過去,往那假山上一靠,逗他道:“你那兔子呢?怎麽沒送?”

謝一桐一臉恍然大悟:“我給忘了!”說着轉身就要往屋裏沖,被柳長洲眼疾手快得一把提溜住後領子給摁在了原地。他從袖袋裏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小東西,異常珍視的塞到謝一桐手裏,聲音十分輕的說:“幫我把這個給他好嗎?”

屋裏的陸含章腦子裏則一片空白,端着個茶杯愣在了桌子旁邊。

他并非對五鼎關的事記恨到如今。

他的心寬似天地,那裏即使裝着鋪天蓋地的風霜刀劍嚴如雪,也還是能任流景四時往來穿梭成東南西北風。但他卻吝啬的将那點兒微末的真情都鎖在了心尖兒上,那地方乍一被這樣捅了一下,便疼得撕心裂肺的有些承受不住。

只是那些難以宣之于口的埋怨,到如今全都被時光抛在腦後,徘徊在胸腔裏未曾遠離的憤怒,囫囵的滾過兩三遭便也都逐漸放下了。

最後留在心底的,都是那些對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的感情的敬畏。這種東西來得分外霸道,走時卻拖拖拉拉的不肯幹脆利索。

其實說到底,柳長洲有錯?沒有。

真的只是志趣不同罷了。

一個志在振衣起高崗,一個濯足只為萬裏流。

也許那已經化作廢墟的十年還給了他,也依舊是眼下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但那些橫生的傷心并不是為一段故去的光陰難過,只是機緣巧合的撞上了柳長洲這個人,非要莫名其妙的發作一番才肯甘心。

他有些茫然的想,天底下這麽大,處心積慮尚且不能相見,今天卻莫名其妙的在他鄉遇到故知。于是他就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他那時自作聰明的以為有生之年都不會再遇見這人,便将心裏那點兒初始萌芽、還朦朦胧胧的情愫遞給了他,眼下再度相逢,最多的感覺竟然是……

荒謬。

而後門被推開了,渾身邋遢的像是個街頭乞丐的謝一桐小心翼翼的蹭過來,兩只手裏捧着一個狗尾巴草編成的兔耳朵,眉開眼笑道:“大哥這個送給你,好看嗎?”

放在平時,陸含章早就捏着鼻子跳開了三四步遠了,不過今天屬于特殊情況,他那些嫌棄的心思都被大面積的空白所覆蓋,下意識的就伸手接了過來,評價道:“真醜。”

謝一桐不樂意的撇撇嘴,又掏出個東西來放在桌子上,滿不在乎道:“那個哥哥送給你的。”說完扭頭就走了,鼻子似乎還哼了一聲。

陸含章轉移視線,被眼前的東西折射的光刺激的眼睛眯了起來。

那是個十分精致的玉雕——是當年橫亘在渲河上的、早已随風而逝的五鼎關的造型,石榴那麽大的玉石被精雕細琢的分毫畢現,固定門與旋轉門之間的旋轉軸還可以轉動,四根支撐杆抓着玉雕底部懸空在最上方,五鼎關如果真得縮小,不會比眼前這個玉雕更仔細。

……那人是把五鼎關放在心裏的,要不然怎麽會随身揣着?

他把那小玩意兒放在手心,腦子裏不自覺就浮現出了一張分外欠揍的臉,頓時就想起了初見時的那頓莫名其妙的揍。

……揍?

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院子裏突然響起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随後是噼裏啪啦的碎木點地的聲音。

柳長洲一臉生無可戀的站在倒塌的假山旁,覺得自己最近各種不如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教訓了那倆孫子還被捕獸夾夾到小腿,離開的時候又莫名跳進一個古怪的大坑裏,掉進一個核桃屋裏,随後又碰上一個倒黴的小孩兒,現在又殺傷力十足的摧毀了一個假山。

那假山竟然是人工的!只在外面糊了一層青石屑,裏面都是核桃,難怪這麽抗不住他倚那一下子。

他看着灑滿了院子的核桃,有些忐忑的問道:“你還有兔子頭嗎?”

謝一桐:“……自己編。”

随後屋子裏的人猛地打開門,撸起袖子殺氣騰騰的道:“一年前你毀了我一個五鼎關,現在你又毀了我一座假山……謝一桐,去,把掃帚拿過來!”

謝一桐歡快的邊跑去榕樹下面取掃帚,邊火上澆油道:“大哥,你送我的核桃屋也是他毀掉的!”

柳長洲:“……”

眼看掃帚棍子真的揍将過來,他腦子還沒反應,腳就已經慣性的往前邁了一步,哪知這一邁步竟然就停不下來,繞着整個小院左蹦右蹦,跟當年大鬧衡門的金鬥狂奔的模樣有一拼,但他下意識的沒有施展輕功,實打實腳踏實地的在地上跑,同時十分見鬼的心裏有了幾分松口氣的感覺。

于是這兩個神經病竟然公然當着小屁孩兒謝一桐的面,圍着院子你追我趕起來。

謝一桐都驚呆了,原來他大哥揍起人來這麽不依不饒。

但純屬流年不利,柳長洲小腿那裏的傷被他忘記了很長時間,這會兒竟然有些麻木,冰涼冰涼的沒有一點兒存在感,大腦指揮不靈的一腳踏上了一枚核桃,亂七八糟的摔了個狗啃泥,形容有種說不出來的狼狽。

陸含章的棍子随後追到,一點兒不留情面的落在他的肩背上,當真是一下挨着一下打的十分密集,柳長洲心裏那股松口氣兒的感覺竟然随着這些打越來越清晰。他十分郁悶,進而幹脆自暴自棄的貼在了地上,覺得人簡直太難做了,下輩子說什麽都要投個畜生道。

那背上漸漸有了血跡,而後那點兒血跡逐漸擴大,很快就洇透了雪白的初服。陸含章這才肯丢了掃帚,表示“打人也很累”的喘了口氣,用腳踢了踢地上那人的腰,欠揍道:“死沒死?沒死就自己滾去醫館。”

……于是陸老板那“将此人按在地上揍一頓”的夙願,到此刻算是得以實現。

柳長洲小時候挨的揍如果要計量的話,一棵榕樹上有多少片葉子,他就挨了多少頓揍。只是從來沒有那一次像這次一樣令他心甘情願,這仿佛是一種冰釋前嫌的信號。他眼角餘光掃見那人垂下來的白頭發,默默的忍了這一頓沒頭沒腦的亂棍。

多年前,陸含章用一把弓在他肚子上輕輕碰了一下,多年後,陸含章毫無形象、斯文掃地的追着他在院子裏跑,這兩個動作突然就重疊起來,都表達了一重意思——握手言和。

此一時彼一時也,他的心總不肯多糊塗一點兒,永遠透徹似冰雪。

不過這也夠疼了。

柳長洲扶着腰費勁的從地上坐起來,“嘶”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挖苦道:“一年沒見,你功夫見長啊……”

“啊”字還沒啊完,門突然被人猛地推開了,一夥連個面罩都舍不得買一個的莽夫一個接一個闖進小院,人手一把殺豬刀。

在脖子那裏貼着一張狗皮膏藥的曹虎袖着手吊兒郎當的踅過來,仿佛心有餘悸一般在門口處剎住了車,用手指做了個數錢的動作,“嘿嘿”笑道:“兄弟,不好意思啊,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今兒無論如何是要跟你打一架的。”

他說完臉就拉了下來,手向前一揮:“給我揍!”

柳長洲不緊不慢的站起來,不易察覺的皺了下眉頭——他被跟蹤了。

……這一天為何總是如此險象環生。

不過眼下不容他想這麽多,整個院子裏擠滿了二三十個彪形大漢,還個個兇神惡煞、來者不善,體型都一劃的膀大腰圓,倒是他一個人還好說,現在陸含章和謝一桐都在……

他眼角餘光一掃,十分震驚的發現陸含章不知道什麽時候都偷摸帶着謝一桐不見了!可謂是風卷殘雲的一樣的逃跑速度。

于是他也不用顧慮了,腳尖挑起還沾着血跡的掃帚棍子,眉毛一挑,頓時把自己剛才那個窩囊慫樣兒丢到九霄雲外,諷刺道:“一群肌肉長到夜壺裏的蠢貨。”

話音剛落,他就突然發難,整個人跟一陣風一樣迅疾的刮了過去,整個小院頓時亂成一鍋粥,還是一鍋人肉粥。

陸含章連推帶搡的把謝一桐從後門推了出去,語速飛快道:“去鋪子裏跟你二哥說叫他別回來,你也別回來聽到沒有。二哥問你為什麽,你就說大哥做飯把竈房炸了,沒臉見人。”

早上才剛經歷過一次生死大劫的謝一桐十分有種,他使勁兒點點頭,異常聽話的“嗯”了一聲,扭過頭飛快的轉身就跑了。

陸含章:“……”

院子裏的柳長洲也不是鐵打的,他小腿上挂着幾個洞,方才又被陸含章往死裏揍了一頓,完全是靠撐着一口氣,才勉強能維持住眼下這個游刃有餘的表象,實際上那條腿十分不争氣,失血過多而他又沒仔細包紮,麻木的幾乎沒有知覺。

就在這時,屋子裏突然傳出一陣他早上在核桃屋裏時聽到的那種尖銳的琴音。那琴音不是一支什麽曲子,而是單純的一個音,不過彈奏者有意将那個音越拉越高,似乎是琴弦在一寸一寸的緊縮變短而發出來的聲響。

一個殺氣沖天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你不姓柳吧!你分明姓瘟!”

柳長洲一腳踢開一個癞頭漢子,不客氣的嗆了回去:“你放屁吧,謝一桐抱我大腿,我他娘上哪兒知道那個‘老不死的’是你?”

随後,院子裏那些體型劃一的壯漢突然都面目猙獰起來,個個都同時龇牙咧嘴,手裏的兵器都“哐啷”一聲砸在青石板上,仿佛十分痛苦。接着,有幾個稍微不那麽肥的壯漢捂着自己心口一步步往門口退去,随着音調越來越高,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不約而同的捂着心口往後倒退,似乎在忍耐着什麽病入膏肓的頑疾。就連自始至終都站在最外圈的曹虎也忍不住要奪路奔逃。

最後,那音調高到無法形容,“嘣”的一聲,斷了。退到院子門口的人齊刷刷七竅流血,面相十分恐怖。

但站的最靠裏的柳長洲什麽事都沒有。

曹虎那只好眼睛裏都是血,這詭異的琴聲刮在他耳朵裏,逼得他捂住自己心口,氣急敗壞的直跺腳,說:“撤!快撤!媽的,小白臉,咱們走着瞧!”

院子裏一副被狗刨過的慘樣。

柳長洲松口氣,撩起衣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兩下撕開自己的褲腿,異常熟練的開始給自己療傷,或者說療傷也稱不上,就是簡單粗暴的幾下擦抹,金瘡藥看也不看就往傷口裏倒,饒有興趣的高聲喊道:“不簡單吶,琴聲都能用來殺人了。”

過一會兒,陸含章一只手裏抓着個罐子從裏頭出來,徑直蹲在他腳邊,從那罐子裏捏出一把什麽東西,招呼都不打一聲的灑在了那幾個十分猙獰的洞孔上,冷笑道:“對啊,你怎麽還好好兒的呢?你是個什麽怪物?”

柳長洲嘆口氣,誰知這口氣才剛嘆到一半,就變成了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殺豬聲——殺千刀的陸含章給他灑了一把鹽。

他疼的直抽氣兒,一把打開了那只手,表情猙獰道:“我他娘的這是腿,不是竈臺,爺您鹽撒錯鍋了。”

陸含章十分解氣的長呼了一口氣,說:“該。哎你知道你自己像什麽嗎?”

柳長洲繼續把方才那口氣兒嘆完,認命的指了指不遠處的掃帚,邊抽氣兒邊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兒,一五一十的道:“掃把星。”

這會兒終于只剩下兩個人了,該打的該揍的該賠禮道歉的,都業已塵埃落定。

柳長洲心裏就犯賤似的有些感謝起這夥兒土匪的光臨,為他們把這場重逢攪和的如此頗具喜感。

陸含章一臉肉疼的看着滿院子的狼藉,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是什麽令柳長洲這個人在他眼裏如此與衆不同?大概除了他身上那股永遠如蓬蓬遠春一樣的生命力外,就是這種……自知之明了吧。

實在是有些令人措手不及的萌。

作者有話要說:

注:文內凡引用的部分我會在每一卷的卷尾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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